第81節
一旁有人高聲道:“方圓十里之內都被我們清理過了,你再吹也召不來幾只幫手的!” 果然是早有預謀,將這窮奇道設成了為他精心布置的葬身之地。魏無羨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 聞聲,溫寧舉手,拽斷了脖子上掛著一枚符咒的一條紅繩。 這條紅繩斷裂之后,他的身體晃了晃,臉上肌rou開始逐漸扭曲,從脖子往面頰爬上數道黑色裂紋。突然仰頭,發出長長一聲非人的咆哮! 這埋伏的一百多人里也不乏夜獵場上的好手,從沒聽過一具兇尸能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不約而同腳底發虛。金子勛也是頭皮發麻,然而他胸膛上長的東西,讓他更難以忍受,登時一揚手臂,下令道:“放——” 正在此時,另一側山壁之上,一個聲音喝道:“都住手!” 一個白衣身影輕飄飄地落下山谷。金子勛原本已咬著牙紅了眼,一看清來人身形樣貌,還擋在了魏無羨身前,又驚又躁,失聲道:“子軒?你怎么來了?!” 金子軒一手扶在腰間劍柄上,冷靜地道:“來阻你們。” 金子勛道:“阿瑤呢?” 去年他還對金光瑤十分瞧不起,頗為輕賤看低,如今兩人關系改善,便喚得親近了。金子軒道:“我把他扣在金麟臺了。若不是我在他取劍的時候撞破了他,你們便打算這樣亂殺一場嗎?做這樣大的事,也不說一聲,好好商量!” 金子勛身中此千瘡百孔惡詛之事,實在難以啟齒。一來他原先相貌體格都不錯,素來自詡風流,無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這么惡心難看的詛咒;二來中咒就說明他修為不夠,靈力防衛薄弱,此點更不便為外人道。因此,他只將中咒之事告訴了金光善,求他為自己尋找最好的秘咒師和醫師。誰知醫師咒師都束手無策,于是,金光善便給了他窮奇道截殺之計。 金光瑤則是金光善本說好派來為他助陣的幫手。至于金子軒,因為魏無羨是江厭離的師弟,再加上金江夫妻恩愛,金子軒幾乎什么破事鳥事都要和妻子嘮叨一番,擔心他走漏了風聲,讓魏無羨有了防備,是以他們一直瞞著金子軒今日截殺一事。 當年魏無羨見金子軒最后一面時,他還是一派少年的驕揚之氣,如今成家后卻瞧著沉穩了不少,說話亦擲地有聲,有模有樣:“此事還有轉圜余地,你們都暫且收手。” 眼看就能殺死魏無羨,金子軒卻突然攔了下來,金子勛又怒又躁,急道:“子軒,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來干什么的?息事寧人?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轉圜的,你是沒看見我身上這些東西嗎?!”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軒忙道:“不必!我已聽金光瑤說過了!” 金子勛道:“既然你都聽他說過了,就該知道我等不得,不要攔我!” 他二人畢竟是從小便熟識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并不算差,此時金子軒確實不好向著外人說話,而且他也實在不喜歡魏無羨這個人,回頭冷冷地道:“你先讓這個溫寧住手,叫他不要發瘋,別把事情再鬧大了。” 魏無羨更不喜歡他,莫名被人圍堵,火氣更大,也冷冷地道:“事情原本就不是我鬧出來的,為何不讓他們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饒的叫囂。金子軒怒道:“這個時候你還強硬什么?先跟我上一趟金麟臺,理論一番老實對質,把事情說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無事!” 魏無羨嗤道:“強硬?我毫不懷疑,只要我現在一讓溫寧收手,立刻萬箭齊發死無全尸!還上金麟臺理論?” 金子軒道:“不會!” 魏無羨道:“金子軒,你給我讓開。我不動你,但你也別惹我!” 金子軒見他執拗不肯軟化,突然出手擒他,道:“為何你就是不懂得配合!阿離她……” 他堪堪朝魏無羨伸出手,溫寧猛地抬頭! 一聲沉悶的異響。 聽到這聲音,金子軒怔了怔。低下頭,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只手。 溫寧面無表情的半邊臉上,濺上了幾滴灼熱且刺目的鮮血。 金子軒的嘴唇動了動,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還是堅持把剛才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接著說下去了: “……她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魏無羨的神情也是愣愣的。 一時半會兒,他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瞬息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不對。不應該。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他剛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溫寧的。就算溫寧已經被他催成了狂化狀態,他也應該控制得了的。明明以前都控制得住的。 明明溫寧就算發狂了也絕對不應該脫離他的控制、一定會服從他的命令不會胡亂傷人的! 溫寧將刺穿金子軒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個透心涼的窟窿。 金子軒的臉看上去很難過地抽了抽,似乎覺得這傷勢沒什么大不了,自己還可以站著。但終究是膝蓋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驚恐萬狀的呼號聲開始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將軍發狂了!” “殺了,他殺了,魏無羨讓鬼將軍把金子軒殺了!” “放箭!還愣著干什么!放箭啊!” 發出號令的人一回頭,就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 “啊——————!!!” 不是。不是的。他根本沒想殺金子軒的。 他完全沒有要殺金子軒的意思!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沒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軒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重重向前傾倒,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看重自己的外表和儀態,愛好潔凈,乃至有些輕微潔癖,此刻卻側臉朝下,狼狽萬分地摔在塵土之中。臉上的點點鮮血和眉心那一點朱砂,是同一個殷紅的顏色。 盯著他漸漸失去光采的雙眼,魏無羨腦中混亂一片。 你不是說心性如何你有數的嗎?你不是說自己控制得住嗎?你不是說絕對沒問題,絕對不會出差錯的嗎?! “啊啊啊啊鬼將軍啊啊呃————!!!” “我的手!” “饒命。不要追我,不要追我!” 窮奇道中,已淪為一片慘叫四起的血海! 魏無羨腦中一片空白,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伏魔殿里了。 溫情和溫寧都在。 溫寧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經脫離了狂化狀態,似乎正在和溫情低聲說話,見魏無羨睜開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溫情則紅著眼睛,什么都沒說。 魏無羨坐了起來。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洶涌的恨意。 他一腳踹到溫寧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溫情嚇得一縮,握緊了拳頭,卻只低頭抿嘴。魏無羨咆哮道:“你殺了誰?你知不知道你殺了誰?!” 恰在此時,溫苑頭頂著一只草織蝴蝶從殿外跑進來,喜笑顏開道:“羨哥哥……” 他本來是想給魏無羨看他涂上了新顏色的蝴蝶,然而進來之后,他卻看到了一個猶如惡鬼的魏無羨,還有蜷在地上的溫寧,一下子驚呆了。魏無羨猛地轉頭,他還沒收住情緒,眼神十分可怕,溫苑嚇得整個人一跳,蝴蝶從頭頂滑落,掉在了地上,當場大哭起來。四叔趕緊勾著腰進來,把他抱了出去。 溫寧被他一腳踹翻之后,又爬起來跪好,不敢說話。魏無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瘋了一樣地吼道:“你殺誰都行,為什么要殺金子軒?!” 溫情在一旁看著,很想上來保護弟弟,卻強行忍住,又是傷心又是驚恐地流下了眼淚。 魏無羨道:“你殺了他,讓師姐怎么辦?讓師姐的兒子怎么辦?!讓我怎么辦?我怎么辦?!” 他的吼聲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傳到外面,溫苑哭得更厲害了。 耳中聽著小兒遠遠的哭聲,眼里看著這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的驚惶姐弟,魏無羨的一顆心越來越陰暗。他捫心自問:“我這些年來到底是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這座亂葬崗上?為什么我就非要遭受這些?我當初是為什么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得到什么了?我瘋了嗎?我瘋了嗎?我瘋了嗎!” 若是他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就好了。 忽然,溫寧低聲道:“……對……不起。” 一個死人,沒有表情,紅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這個死人的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復道:“對不起…… “都、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聽著他磕磕巴巴地反復道歉。忽然間,魏無羨覺得滑稽無比。 根本不是溫寧的錯。 是他自己的錯。 發狂狀態下的溫寧,只是一件武器而已。這件武器的制造者,是他。聽從的,也是他的命令:屠殺所有敵人。 那時劍拔弩張,殺氣肆虐,再加上他平時在溫寧面前從來不吝于流露對金子軒的不滿,在溫寧心底種下敵意的種子,是以金子軒一出手,無智狀態下的溫寧,便將他認作了“敵人”,不假思索地執行了“屠殺”的命令。 是他沒能控制好這件武器。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自負。是他,忽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相信他能夠壓住任何不良影響,相信他不會失控。 溫寧是武器,可他難道是自愿要來做武器的嗎? 這樣一個生性怯弱、膽小又結巴的人,難道以往他在魏無羨的指揮下,殺人殺的很開心嗎? 當年他得了江厭離饋贈的一碗藕湯,一路從山下捧上了亂葬崗,一滴都沒撒,雖然自己喝不了,卻很高興地看著別人喝完了,還追問是什么味道,自己想象那種滋味。親手殺了江厭離的丈夫,難道他現在很好受嗎? 一邊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一邊還要向他道歉。 魏無羨揪著溫寧的衣領,看著他慘白無生氣的臉,眼前忽然浮現出金子軒那張沾滿了塵土和鮮血、臟兮兮的面容,同樣也是慘白無生氣。 他還想起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才嫁給了心上人的江厭離,想起了金子軒和江厭離的兒子,那個被他取過字的孩子,才一丁點大,才剛剛辦過滿月宴,在宴會上抓了他爹的劍,他爹娘都高興壞了,說這孩子今后會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說不定還是仙督。 怔怔地想著,想著,魏無羨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誰來告訴我……我現在該怎么辦啊?” ☆、第77章 夜奔第十八2 從前只有旁人來問他,該怎么辦。如今卻是他問別人,自己該怎么辦。而且,沒有人能給他回答。 忽然,魏無羨脖子后方微微一痛,似乎被一根極細的針扎了一下,周身一麻。 他方才心神恍惚,失了警惕,這感覺傳來后,好一陣才知不妙,可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歪到了地上。先開始還能舉起手臂,可很快的,連手臂也摔到了地上,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溫情紅著眼眶,緩緩收回右手,道:“……對不起。” 原本以她的實力,是決計刺不中魏無羨的,可方才的魏無羨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才會被她冷不防得手。得手之后,溫情將他扶回了一旁的榻上,讓他躺下。 這一針扎得狠,扎得魏無羨腦子也稍稍冷靜了些,喉結上下滾動一陣,開口道:“你這是做什么?” 溫情和溫寧對視一眼,一齊站到他身前,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見此情此景,魏無羨心中升騰起一股狂躁的不安,道:“你們要干什么?究竟想干什么?!” 溫情道:“剛剛你醒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在商量。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