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魏無羨那只在地上亂畫的樹枝定住了。 上山時那名世家子弟說過,藍家家主重傷。可他沒想到,會重傷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許是藍忘機這兩日剛剛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說他父親快不行了。 雖然藍家家主常年閉關,兩耳不聞關外事,但父親就是父親。再加上藍曦臣還失蹤了,難怪今天的藍忘機一直格外陰郁、火氣也格外大。 魏無羨登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能說什么。他稀里糊涂一回頭,整個人僵住了。 火光把藍忘機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邊的一道淚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無羨呆了呆,心道:“要命!” 藍忘機這種人,一輩子可能就流那么幾次淚,偏偏這幾次之一卻被他撞上了。他這個人最看不得別人流眼淚。女人的眼淚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淚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覺得,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偏偏他還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毀、全族遭受欺壓、父親臨危、兄長失蹤、身有傷痛的多重打擊下,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魏無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把頭別了過去,半晌,才道:“那個,藍湛。” 藍忘機冷冷地道:“閉嘴。” 魏無羨閉嘴了。 柴火燒得炸了一聲。 藍忘機靜靜地道:“魏嬰,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魏無羨道:“哦……” 他想:“發生了這么多事,藍湛心頭正煩得要命,卻還有個我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怪不得這么生氣,腿受傷了沒力氣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還是給他留個清凈地兒好了。” 憋了一陣,他還是道:“其實我不是想煩你……我就是想說,你冷不冷。衣服烤干了,中衣給你,外衣我留著。” 中衣是他貼身的衣物,原本并不合適給藍忘機穿,但是他的外衣已是臟兮兮的不能看。姑蘇藍氏的人都生性好潔,把這樣一件衣服給藍忘機,似乎有點冒犯。藍忘機沒說話,也沒看他,魏無羨便把烤干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邊,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滾出去了。 兩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無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是因為藍家人那令人發指的作息規律。到了時辰自動睡去,到了時辰又自動醒來,因此看看藍忘機睡了幾覺就能算清時間。 有了這三天養精蓄銳,藍忘機腿上的傷沒有惡化,緩慢痊愈中,不久便又開始打坐靜修。 這幾日魏無羨都沒有在他眼前晃,等藍忘機恢復了平靜,調整好了情緒,又變成那個無波無瀾無表情的藍湛,他這才若無其事地回去,厚著臉皮假裝那晚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聽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兒了。兩人相處之時不冷不熱,倒也平和。 期間,兩人到黑潭附近窺探了許多次。屠戮玄武已經把所有的尸體都拖進了龜殼之中,漆黑的龐大龜殼浮在水面上,像一艘無堅不摧的巨型戰船。前幾次都聽到從里面傳來沉重的咀嚼之聲,后幾次就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睡著后打呼嚕的聲音,猶如悶雷陣陣。 他們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長弓、鐵烙都撿了起來。抱回去一數,羽箭大約有八九十支,長弓接近二十把,鐵烙大約四五只。 這時,已是第四天。 藍忘機左手拿起一支長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質,右手在弓弦上一撥,竟彈出了鏗鏘的金屬之音。 這是仙門世家用于夜獵妖魔鬼怪的弓箭,制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藍忘機將所有的弓弦都從弓上拆了下來,一根一根首尾連結,結成了一根齊長無比的弦。他兩手將此弦繃緊,隨即一甩,弓弦閃電般地飛出,一道白光炫過,前方三丈之處的一塊巖石被擊得粉碎。 藍忘機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氣中破出尖銳的嘶鳴。 魏無羨道:“弦殺術?” 弦殺術是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為立家先祖藍安的孫女、三代家主藍翼所創所傳。藍翼也是姑蘇藍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漸到細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軟的指底彈奏高潔的曲調,下一刻便能切骨削rou如泥,成為她手中致命的兇器。 藍翼創弦殺術是為了暗殺異己,因此頗受詬病,姑蘇藍氏自己也對這位宗主評價微妙,但不可否認,弦殺術亦是姑蘇藍氏秘技中殺傷力最強的一種近身搏戰術法。 藍忘機道:“從內部攻破。” 龜甲固如堡壘,表皮堅硬無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龜殼之內的軀體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這一點,魏無羨這幾日也想過,心中清楚。他更清楚的,則是眼下的局面。 經過三日的休養,他們現在的狀態剛剛達到巔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漸下滑了。 而第四天已過,救援的人,還是沒有來。 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兩人合力能斬殺了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從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無羨道:“我也同意,內部攻破。但是你們家的弦殺術我有所耳聞,龜殼內部束手束腳,不利發揮,再加上你腿傷未愈,施展起來怕是要打折扣吧?” 這是實話,藍忘機明白。他們都明白,逞強上陣,硬要做自己沒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后腿并沒有其他作用。 魏無羨道:“聽我的吧。” 屠戮玄武還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只獸爪和頭尾都縮了進去,前方一個大洞口,左右和后側分別排列著五個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島、一座小山,山體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布,還掛著綠油油、黑乎乎的長水藻。 悄無聲息地,魏無羨背著一捆羽箭和鐵烙,一尾細細的銀魚一般,潛到了屠戮玄武的頭洞前方。 這個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無羨便順水游了進去。 通過了頭洞之后,魏無羨便翻入了龜殼內部。雙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層爛泥里,“泥”里還泡著水,鋪天蓋地的一陣惡臭,逼得他險些罵出聲來。 這惡臭似腐爛似甜腥,讓魏無羨想起了他以前在云夢一個湖邊見到過一只肥壯的死老鼠,有點兒那個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這個鬼地方……幸好沒讓藍湛進來。就他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勁兒,聞到這個味道還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暈過去。” 屠戮玄武發出平緩的呼嚕聲。魏無羨屏息悄聲走動,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后,那攤爛泥樣的東西便沒過了他的膝蓋。爛泥、潭水之中,似乎還有些硬塊。魏無羨微微矮身,摸索幾把,驀地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像是人的頭發。 魏無羨收回了手,心知這是被屠戮玄武拖進來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只靴子,靴子里的半截腿已經爛得半是rou半是骨。 看來這只妖獸很不愛干凈。它沒吃完的殘渣,或是還來不及吃的部分,就從牙縫里漏了出來,往殼里這么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來,堆成了厚厚的一層。而此時此刻,魏無羨就站在這些由殘肢斷體積成的尸泥里。 這幾日爬摸滾打,身上已是臟得不能看,魏無羨根本不在乎再腌臜一些,手隨意在褲子上抹了抹,繼續往前走。 妖獸的呼嚕聲越來越大,氣浪越來越重,腳底的尸泥也越來越厚。終于,他的手輕輕觸碰到了妖獸凹凸不平的皮膚。他緩緩順著皮膚繼續往里摸索,果然,頭部和頸部是鱗甲,再往下就是坑坑洼洼的堅硬表皮,越往下皮膚越薄,越脆弱。 這時,尸泥已蔓到了魏無羨腰部。這里的尸體大多數都沒被吃完,所剩軀體都是大塊大塊的,不應該叫尸泥,而應該叫尸堆了。魏無羨把手伸到背后,準備解下羽箭和鐵烙,卻發現鐵烙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拿不出來。 他握住鐵烙的長桿,用力往外拔,這才拔了出來,同時,烙鐵的前端從尸堆里帶出了一樣東西,發出“當”的輕微一響。 魏無羨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并無動靜,妖獸也并未發難,他這才無聲松了口氣,心道:“剛才鐵烙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聽聲音也是鐵的?還很長,看看有沒有用。手頭差家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劍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樣東西,長條狀,很鈍,表面爬滿鐵銹。就在握住它的一剎那,魏無羨的耳里響起了尖叫聲。 這尖叫聲仿佛成千上萬個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邊絕望大叫,霎時一股寒氣順著他這條手臂爬遍全身,魏無羨一個激靈,猛地抽回手,心道:“什么東西,好強的怨念!” 這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一陣淡淡的赤黃色的微光,拉出了魏無羨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鐵劍,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臟部位。 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龜殼內部,怎么會有亮光? 魏無羨猛然回頭,果不其然,一對金黃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這才發現,那悶雷般的呼嚕聲已經消失了。而那赤黃色的微光,就是從屠戮玄武這雙眼睛里發出來的! 屠戮玄武齜起了黑黃交錯的獠牙,張口咆哮起來。 魏無羨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這咆哮之聲的音波正面襲中,沖得渾身發痛。眼看它咬了過來,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鐵烙往它口里一塞。這一塞無論是時機和位置都剛剛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頂住了妖獸的上顎和下顎! 趁妖獸合不攏嘴,魏無羨將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膚里。羽箭雖細,但魏無羨是五根作一捆,扎進妖獸的皮rou里直推到尾羽沒入,就像是扎進了一根毒針。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頂住它牙口的鐵烙都壓彎了,那七八根原本筆直的鐵烙一下子被它強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狀。魏無羨又在它的軟皮處扎了幾捆箭,這妖獸自出世以來從沒吃過這么大的虧,疼得瘋了,蛇身在龜殼里使勁翻騰起來,蛇頭撞來撞去,尸堆也隨著翻江倒海,猶如山體傾塌滑落,把魏無羨淹沒在腐臭的殘肢之中。屠戮玄武睜大雙眼,黃目猙獰,大開牙口,似乎要一口氣氣吞山河。尸堆如洪流一向它口里滑去,魏無羨拼命掙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鐵劍,心中一涼,耳邊又響起了凄厲的哭嚎尖叫聲。 魏無羨的身體已經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獸即將閉口,他抓著這柄鐵劍,故技重施,將它卡在妖獸的上下顎之間。 這種百年妖獸體內的五臟六腑十之八九都是帶著腐蝕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間就會被被熔成一縷青煙! 魏無羨牢牢抓住那柄鐵劍,像一根刺一樣卡在它口腔里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陣頭,怎么也咽不下這根不讓它合攏嘴吧的刺,但它又不愿意松口,終于沖了出去! 它在龜殼里被魏無羨扎怕了,像是要整個從殼里逃脫一般,拼命把身體往外擠,擠得之前藏著護在這層鎧甲里的嫩rou也暴露了出來。而藍忘機早已在它頭洞上放下了線,等待多時了。屠戮玄武一沖出來,他便收了線,在弦上一彈,弓弦震顫,切割入rou! 這妖獸被他們兩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獸,并非真正的神獸,原本就沒幾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徹底瘋狂,甩頭擺尾,在黑潭里橫沖直撞,在一個龐大的漩渦里翻滾撲騰,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么發瘋,這兩人一個牢牢卡在它嘴里,讓它咬不動吃不得,一個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處的要害,寸寸切割進去。傷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藍忘機緊緊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堅持了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之后,屠戮玄武才漸漸地不動了。 妖獸的要害被藍忘機用弓弦切得幾乎與身體分離,用力過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經滿是鮮血和傷痕。龐大的龜殼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rou眼可見的紫紅色,血腥氣濃郁如煉獄修羅池。 撲通一聲,藍忘機跳下水,游到蛇頭附近。 屠戮玄武的雙眼仍然大張,瞳孔已經渙散了,獠牙卻還緊緊咬合著。藍忘機道:“魏嬰!” 妖獸嘴里沒有發出聲音。 藍忘機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兩邊掰開。他泅在水里,無處使勁,好一陣才掰了開來。只見一柄漆黑的鐵劍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劍柄和劍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劍身已經彎成了一道弧形。 魏無羨整個人蜷成蝦米裝,低著頭,雙手還緊緊抓著鐵劍并不鋒利的劍身,就快滑進屠戮玄武的喉嚨里了。 藍忘機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出來。屠戮玄武的牙關打開,那柄鐵劍滑入水中,漸漸沉入潭底。 魏無羨雙目緊閉,軟軟趴在他身上,一條手臂搭在他肩上,藍忘機摟著他的腰,帶著他浮在血水里,道:“魏嬰!” 他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正要伸出去碰魏無羨的臉,魏無羨卻一個激靈,忽然醒了,道:“怎么了?怎么了?死了沒?死了沒?!” 他撲騰了一下,帶得兩人身體都在水里沉了一沉。藍忘機道:“死了!” 魏無羨目光一陣茫然,像是反應有些困難,想了一陣,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剛才它一直在叫,邊叫邊翻,把我震暈了。洞,水洞,快走吧。從水洞出去。” 藍忘機道:“你怎么了。” 魏無羨來了精神,道:“沒怎么!我們快出去,事不宜遲。” 確實事不宜遲,藍忘機一點頭,顧不得血水臟污,兩人深吸了一口氣,潛下了水。 半晌,紫紅色的水面破出兩道水花,兩人又鉆了出來。 魏無羨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臉,抹得滿臉都是紫紅色的血,越發形容狼狽,道:“怎么回事?!怎么沒有洞口?!” 江澄當時確實說過,黑潭之下有一個能容納五六人同時通過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確從那個洞口逃出去了。 藍忘機的頭發濕漉漉滴著水,沒有答話。兩人對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劇痛之下,獸爪狂撥,震塌了水下的巖石,或是踢到了什么地方,剛好把這個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無羨一個猛子扎入水中,藍忘機也跟著扎了下去。一通好找,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過的也沒有。 魏無羨道:“這怎么辦?” 沉默一陣,藍忘機道:“先上去吧。”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上去吧。” 兩人皆是精疲力盡,慢騰騰游到岸邊,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紅色。魏無羨把衣服脫了,擰干用力甩了甩,忍不住罵道:“這是玩我們吧?本來是想著再不來人救我們,想殺都沒力氣殺了,這才過來跟它干。結果好不容易干死了,這王八孫子把洞踩塌了。cao!” 聽到那個“cao”字,藍忘機眉尖抽了抽,想說什么,忍住了。 忽然,魏無羨腳下一軟。藍忘機搶上前去托住了他。魏無羨扶著他的手道:“沒事沒事。力氣用盡了。對了,藍湛,我剛剛在它嘴里抓著一把劍你看見沒,那劍呢?” 藍忘機道:“沉到水底了。怎么?” 魏無羨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緊緊握著那把劍的時候,耳邊一直聽到排山倒海的尖叫聲,渾身發涼,頭暈目眩。那劍一定是個非同一般的東西。這只屠戮玄武妖獸,至少吃了五千余人,被它完整地拖進龜殼里的時候,肯定有不少人還是活著的。這柄重劍,也許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遺物。它在龜殼的尸堆里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無數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聽到了他們的尖叫聲。魏無羨想把這劍收起來,好好看看這塊鐵,但既然已經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這里出不去,那便暫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藍忘機聽出端倪,平白的又引爭執。魏無羨一揮手,心道:“真是沒一件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