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那名門生道:“可以這么說。也可以說是……藍家自己燒的。溫家的長子溫旭去了一趟姑蘇,不知給藍氏家主定了個什么罪名,逼姑蘇藍氏的人,動手燒自己仙府!美其名曰清理門戶、煥然重生。大半個云深不知處和山林都被燒了,百年仙境,就這么被毀了。藍家家主重傷,生死未知。唉……” 魏無羨道:“藍湛的腿跟這個有關系嗎?” 那名弟子道:“自然有。溫旭最先命令他們燒的就是藏書閣,放言誰不肯燒,就要誰好看。藍忘機拒絕,被溫旭手下圍攻,斷了一條腿。還沒養好,如今又被拖出來,不知道折騰些什么!” 魏無羨仔細想想,這幾日,除了被溫晁責罵,藍忘機確實很少走動。總是要么站著,要么坐著,一句話也不說話。他這個人極重儀態端方,自然不會讓人看出腿上有傷。 江澄見他似乎又想往藍忘機那邊走,扯住他道:“你又怎么了!還敢去惹他,不知死活!” 魏無羨道:“我不是要去惹他。你看他那條腿,這幾天奔波折騰傷勢肯定惡化,實在遮不住了才被人看出來。他再這樣走下去,那條腿多半要廢。我去背他。” 江澄扯他扯得更緊了:“你跟他又不熟!沒看見他那么討厭你嗎?你去背他?只怕他都不想你再靠近半步。” 魏無羨道:“他討厭我沒關系呀,我不討厭他。我抓了他就背起來,他還能在我背上掐死我不成。” 江澄警告道:“咱們顧自己都顧不上了,哪還有空去管別人的閑事?” 魏無羨道:“第一,這事不閑。第二,這些事,總得要有人管的!” 正在兩人低聲爭執之際,一名溫氏家仆過來呵斥道:“不要交頭接耳,當心點兒!” 家仆之后,走來一名嬌美的少女。此女名叫王靈嬌,乃是溫晁的隨侍之一。具體如何隨侍,人盡皆知。她本是溫晁正室夫人的一名使女,因頗有幾分姿色,與主人眉來眼去便混上了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仙門世家之中。竟也多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潁川王氏”。 她靈力低微,不能佩上等仙劍,手里便拿著一只細長的鐵烙。這種鐵烙,溫氏家仆人手一只,無需放進火里烤,貼上人身便是一個疼得人死去活來的烙印。 王靈嬌將它持在手中,威風凜凜地斥道:“溫小公子讓你們好好找洞口,你們在說什么悄悄話?” 如今這世道,竟然連一個爬床的使女都能在他們面前得意忘形、不可一世,兩人滿心哭笑不得。 正在此時,一旁有人喊道:“找到了!” 王靈嬌登時沒空理他們了,奔了過去,一看,歡聲叫道:“溫公子!找到啦!找到入口了!” 那是一個很隱蔽的地洞,藏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樹腳下。先前他們一直找不到,一是因為這個洞口很小,不到半丈見方,二是粗大糾結的樹根樹藤織成了一張堅實的網,擋住了洞口,其上還有一層枯枝落葉、泥土沙石,因此隱蔽非常。 扒開腐敗的枝葉和泥土,斬斷樹根,這個黑黝黝、陰森森的洞xue便暴露了出來。 洞口通往地底深處,一股令人寒戰的涼氣襲面而來。投一顆石子進去,如石沉大海,不見聲息。 溫晁大喜:“肯定就是這里!快,都下去!” 金子軒實在忍不住了,冷冷地道:“你把我們帶到這里來,說是來夜獵妖獸,那么請問究竟是什么妖獸?提早告知我們,也好合力應對,才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手忙腳亂。” 溫晁道:“告知你們?” 他直起身來,先指了指金子軒,再指他自己,道:“你們還要我再說多少遍才能長記性?不要搞錯了。你們,只不過是我手下的修士,我才是發出命令的人。我不需要別人來建議我什么。指揮作戰和調兵遣將的人只有我。能降服妖獸的,也只有我!” 他的“只有我”三個字咬字格外重,語氣高昂,自大狂妄,令人聽了又憎惡又滑稽。王靈嬌斥道:“沒聽見溫公子說什么嗎?還不都快下去!” 金子軒站在最前,強忍怒火,一掀衣擺,抓住一根尤為粗壯的樹藤,毫不猶豫地一跳,跳進了深不見底的地洞。 魏無羨這次倒是能體會他的心情。無論這洞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面對它們,都絕對比面對溫晁等人舒服。再繼續讓這對狗男女多殘害自己的眼睛一刻,怕是真的就忍不住要同歸于盡了! 其余人跟在他之后,依次進入地洞。 這些被強行召集的世家子弟被繳了劍,只能慢慢往下爬。樹藤貼著土壁生長,粗如幼子手腕,很是結實。魏無羨一邊攀著它緩緩下降,一邊暗暗計算下地多深。 約莫滑了三十余丈,腳底這才碰到地面。 溫晁在上面喊了幾聲,確定地下安全,這才踏著他的劍,摟著王靈嬌的腰,悠悠地御劍下來了。片刻之后,他手下的溫氏門生和家仆們也紛紛落地。 江澄低聲道:“但愿這次他要獵的不是什么太難對付的東西。這地方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出口,萬一妖獸或者厲煞在洞中暴起,這條樹藤這么長,說不定還會斷,到時逃命都難。” 其他人也都抱著同樣的想法,不由自主仰頭看著頭頂那個已變得很小的白色洞口。 溫晁躍下了劍,道:“都停在這兒干什么?該做什么還要我教?走!” 一群人被驅趕著,朝地洞深處走去。 因為要讓他們在前方探路,溫晁吩咐家仆給了他們些許火把。地洞穹頂高闊,火光照不到頂,魏無羨留意著回聲,感覺越是深入,回音也越是空曠,怕是距離地面已有百丈之深。 開道的一行人保持著高度警惕,舉著火把,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來到了一片深潭之前。 這片潭如果放到地面上,那也是一片寬廣的大湖。潭水幽黑,水中還突起著大大小小的許多石島。 而再往前,已經無路可走了。 可路已到盡頭,夜獵對象卻依舊沒有出現,連它是什么都不知道,眾人心頭都是疑云重重,又提心吊膽,精神緊繃。 沒見到他預期的妖獸,溫晁也是有些急躁。 他罵了兩句,忽然“靈機一動”,道:“找個人,吊起來,放點血,把那東西引出來。” 妖獸大多嗜血如狂,一定會被大量的血氣和吊在半空中動彈不得的活人吸引出來。 王靈嬌應了一聲,立即指向一名少女,吩咐道:“就她吧!” 那名少女正是剛才在路上送人香囊的“綿綿”,她突然被點到,整個人都懵了。王靈嬌這一點看似隨意,實則醞釀已久。這些世家送過來的人大多是少年,因此,對數量鮮少的幾個少女,溫晁總忍不住多留意一些,尤其這個綿綿,相貌不錯,還被溫晁油手油腳占過幾次便宜,她只能忍氣吞聲,王靈嬌卻早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綿綿一反應過來,真的是在指她,滿面驚恐連連后退。溫晁見王靈嬌點的是這名少女,想起還沒機會搞上手,有點可惜,道:“點這個?換一個人吧。” 王靈嬌委屈道:“為什么要換?我點這個,你舍不得么?” 她一撒嬌,溫晁便心花怒放,身子酥了半截,再看綿綿穿著打扮,肯定不是本家子弟,最多是個門生,拿去做餌最適合不過,即便是沒了也不怕有世家來啰唆,便道:“瞎說,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隨便你,嬌嬌說了算!” 綿綿心中被吊上去了,多半就有去無回了,倉皇逃竄。可她往哪里躲,哪里人就散開一大片。魏無羨輕輕一動,立即被江澄死死拽住。綿綿忽然發現,兩個人巋然不動,連忙躲到了他們身后。 這兩人正是金子軒與藍忘機。上去準備綁人的溫氏家仆見他們沒有讓開的意思,喝道:“旁邊兒去!” 藍忘機漠然不應。 見勢不對,溫晁警告道:“你們杵著干什么?聽不懂人話?還是想扮英雄救美?” 金子軒揚眉道:“夠了沒有?讓旁人給你做rou盾還不夠,現在還要活人放血給你當餌?!” 魏無羨微微詫異:“金子軒這廝,竟然還有幾分膽量。” 溫晁指著他們,道:“這是要造反了?我警告你們,我容忍你們很久了。現在立刻自己動手,把這丫頭給我綁了吊起來!否則你們兩家帶過來的人都不用回去了!” 金子軒哼哼冷笑,并不挪動。藍忘機也是恍若未聞,靜如入定。 一旁有一名姑蘇藍氏的門生,聽著溫晁的威脅之詞,一直在微微發抖,此時終于忍不住,沖了上來,抓住綿綿,準備動手綁她。藍忘機眉峰一凜,一掌拍出,將他擊到一邊。 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可俯視那名門生的神情,不怒自威:姑蘇藍氏有你這種門生,當真可恥! 魏無羨對江澄低聲道:“哎,藍湛那個性子,要糟。” 江澄也握緊了拳頭。 這個場面,恐怕是再也不能獨善其身、妄想還能不流血了! 溫晁勃然大怒,喝道:“反了!殺!” 數名溫氏門生抽出明晃晃的長劍,朝藍忘機與金子軒殺去。那名“化丹手”溫逐流負手站在溫晁身后,一直沒有動手,似是覺得根本不需要他出手。這倒也是,這兩名少年以少對多還手無寸鐵,本就吃虧,加上這些日子奔波受累,狀態極差,藍忘機更是身負有傷,絕對撐不了多久! 溫晁看著屬下與這兩人撕斗,啐道:“這種人,真是該殺。” 一旁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是啊,這種仗家勢欺人,為非作歹之徒,通通該殺,不光要殺,還要斬其頭顱,使之遭萬人唾罵,警醒后世。” 聞言,溫晁猛地回頭:“你說什么?” 魏無羨訝然道:“你需要我再重復一遍嗎?好的。仗家勢欺人,為非作歹之徒,通通該殺,不光要殺,還要斬其頭顱,使之遭萬人唾罵,警醒后世——可聽得清楚?” 溫逐流聽到這句,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魏無羨。溫晁暴怒道:“你竟敢說這種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的狂言妄語!” 魏無羨先是“噗”的一彎嘴角,隨即,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撫著江澄的肩,邊笑得透不過氣來,邊道:“狗屁不通?大逆不道?我看你才是吧!溫晁,你知道剛才這句話,是誰說的嗎?肯定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好了。這正是你本家開宗立祖的大大大名士溫卯說的。你竟然敢罵你老祖宗的名言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罵得好,好極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些天來,溫晁“教化”他們時,還發放了一份“溫門菁華錄”,密密麻麻抄滿溫氏歷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輝事跡和名言,人手一份,要求熟讀背誦,時刻銘記在心。魏無羨翻了兩下,被惡心到了,連平淡無奇的口水話也能被反復剖析個中深意吹得天花亂墜。但溫卯的這句話,因覺十分諷刺,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溫晁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魏無羨又道:“對了,辱罵溫門名士是什么罪名?該怎么罰?我記得是格殺勿論,是吧?嗯,很好,你可以去死了。” 溫晁再也忍不住,拔劍朝他刺去。這一沖,便沖出了溫逐流的保護范圍。 溫逐流一向只防備旁人攻擊,卻不曾防備溫晁的突然發難,竟來不及應對。而魏無羨故意激他,就是在等這怒極失控的一刻。他嘴邊笑容不減,出手如電,瞬息之間便奪劍反殺、一舉將溫晁制住! 他一手擒著溫晁,幾個起落,躍到深潭之上的一座石島上,拉出距離,另一手將溫晁的劍抵在他脖子上,警告道:“都別動,再動當心我給你們溫公子放放血!” 溫晁撕心裂肺地叫道:“別動了!別動了!” 圍攻藍忘機與金子軒的門生這才止住了攻擊。魏無羨喝道:“化丹手你也別動!你們是知道溫家家主的脾氣的,你主子在我手里,他只要流一滴血,這里的人包括你在內,一個都別想活!” 溫逐流果然收回了準備發難的手。見控制住了場面,魏無羨還待說話,忽然,感覺整個地面顫了顫。 他警惕地道:“地動了嗎?” 他們現在在地下洞xue里,若是地洞,無論是堵住了入口還是活埋他們,都是極其可怕的事。江澄卻道:“沒有!” 可魏無羨卻感覺,地面晃得更厲害了,劍鋒好幾次抖得碰到溫晁的喉嚨,讓他大聲慘叫。江澄驀地大喝道:“不是地動了,是你腳下的東西在動!!!” 魏無羨也發現了,不是地面在顫,而是他落足的那座石島在顫。不但在顫,而且在不斷上升、上升、浮出水面的部分越來越多。 他終于發現了,這不是一座島——而是潛伏沉水在深潭中的一個龐然大物、是那只妖獸的背殼! ☆、第53章 絕勇第十一3 “石島”迅速向岸邊移去。 這只未知妖獸的逼近,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除了藍忘機、金子軒、江澄、溫逐流等少數幾人,其余人都在不斷后退。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水底下這個東西會突然暴起的時候,它卻停住了。 因為跳到了它的背上,才將這只沉睡中的妖獸驚醒,現在魏無羨不便輕舉妄動了,維持原樣,靜觀其變。 “石島”四周黑漆漆的水面上,浮著幾篇鮮紅異常的楓葉,悠悠飄過。 在這幾片楓葉之下,黑潭的深處,有一對發亮的黃銅鏡一樣的東西。 那對黃銅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魏無羨心叫不好,拖著溫晁倒退了兩步,腳下猛地一震,陡然升高,“石島”懸空而起。一個黑黝黝的巨大獸頭,頂起那幾片楓葉,破水而出! 在一片高低不一的驚叫聲中,這只妖獸緩緩扭過脖子,用那一對斗大的眼珠凝視站在自己背上的兩個人。 這個圓形的獸頭生得十分古怪,似龜似蛇。單看獸頭,更似一條巨蛇,但觀它已出水大半的獸身,卻更像是…… 魏無羨道:“……好大一只……王八。” 這不是一只普通的王八。 這只王八若是砸在蓮花塢的校場上,只怕光是那只龜殼就能占滿整片演武場。三個身剽力壯的大漢合抱都抱不住它那黑黝黝的guitou。普通的王八也不會從龜殼里伸出一只奇長無比、盤蛟彎曲的蛇頭,生滿一口暴突交錯的發黃獠牙,更不會長著四只生滿利爪、看起來很是靈活的獸足。 魏無羨與那雙金黃大眼定定對視。它的瞳孔豎成一線,正在時粗時細地變化著,仿佛視線時而凝聚時而渙散,看不清自己背上是兩個什么東西。 看來這只妖獸,視力也和蛇一樣,不怎么好。只要不動,也許它就無法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