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藍忘機回頭,繼續一本正經地與藍曦臣對話:“兄長可是又要去見斂芳尊?” 藍曦臣頷首:“金麟臺有清談會。” 魏無羨張不開嘴,悻悻然回到花驢子身邊。 他琢磨:斂芳尊便是現任的金家家主,金光瑤,也就是金光善唯一承認的一個私生子。說起來算他這具rou身的異母兄弟。同樣是私生子,卻是天差地別。莫玄羽在莫家莊睡地磚吃剩飯,金光瑤則坐在修真界最高的位置呼風喚雨。清談會想開就開,藍曦臣想請就請。金藍兩家家主私交甚篤,果非傳言。 藍曦臣道:“你上次從莫家莊帶回來的東西,叔父要與你商議。” 聽到“莫家莊”三個字,魏無羨不自覺留意,卻感上下唇一分,藍曦臣解了他的禁言,對藍忘機道:“難得你帶人回來,還這么高興。須好好待客,不可如此。” 高興?魏無羨仔細看了看藍忘機那張臉。 怎么看出來高興的?! 目送藍曦臣離去后,藍忘機道:“拖進去。” 魏無羨便被活活拖進了這個他發過誓此生絕不再踏足的地方。藍家以前登門的都是望族要人,從沒有過他這樣的客人,諸名小輩推推搡搡擁著他,都覺得新鮮好玩兒,要不是家規森嚴,沿途必然灑滿一片嘻哈之聲。藍景儀道:“含光君,拖到哪里去?” 藍忘機道:“靜室。” “……靜室?!” 魏無羨不明就里。眾人則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那是含光君從來不讓其他人出入的書房和臥房啊…… 靜室內陳設甚簡,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折屏上工筆繪制的流云緩緩浮動變幻,一張琴桌橫于屏前。角落的三足香幾上,一尊鏤空香鼎吐露裊裊輕煙,滿室都是泠泠的檀香之氣。 藍忘機去見他叔父商議正事,魏無羨則被摁了進去。他前腳走,魏無羨后腳出。在云深不知處晃了一小圈,果然不出所料,沒有通行玉令,就算翻上了幾丈高的白墻,也會立刻被結界彈下來,并迅速吸引在附近的巡邏者。 魏無羨只得又回了靜室。 他遇任何事,心里都不會真急,負著手在室中來回踱步,相信遲早能有對策。那股沁人心脾的檀香之氣冷冷清清,雖不纏綿,自有動人之處。他閑閑瞎想:“藍湛身上便是這個味道,想來是在這里練琴靜坐的時候,香氣沾到了衣服上。” 想著,忍不住靠得里角落那只香幾更近了些。這一靠,便覺出腳下一塊木板與其他地方明顯不同。 他心中一奇,附身開始東敲西敲。 生前刨洞挖墳的事做多了,類似之道也無師自通,不消片刻,竟讓他翻起了一塊板子。 在藍湛的房里發現了一個藏私秘地,光是這件事就足夠魏無羨吃驚了,豈料看清里面藏的是什么東西之后,他還能更驚。 木板翻起以后,另一股原本混在檀香里不易覺察的醇香彌散開來,漆黑的五六只小壇擠在一個方形的小窖里。 這個藍忘機果然是變了,連酒都藏! 云深不知處禁酒,就因為這個,第一次見面,他倆就打了一場小架,藍湛還打翻了他從山下帶上來的一壇“天子笑”。 而從姑蘇返回云夢后,魏無羨就再沒機會喝到這姑蘇名家獨釀的“天子笑”了,而這里藏的,正是“天子笑”。想不到藍湛這樣一個恪守成規、滴酒不沾的人,竟然也會有一天被他發現在自己房里挖了個坑藏酒,真乃天道好輪回。 魏無羨一邊嘖嘖,一邊喝完了一壇。他酒量極好,酒癮又大,想了想,這么多年了總得收點利息,便又喝了一壇。喝得興起,忽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 要通行玉牌,又有何難。云深不知處內,有一片冷泉,奇效甚多,供本家男子弟修行沐浴所用。人在沐浴的時候總得脫衣服,他衣服都脫了,還能用嘴叼著那塊玉牌不成? 魏無羨一拍手,喝完手上這壇里的最后一口。往壇子里灌滿白水,原樣封好塞回去,放上木板。一番活干完,這就出去找玉牌。 雖然云深不知處在“射日之征”中被燒毀過一次,但重建后的格局依舊與從前無異。魏無羨在通幽曲徑中憑記憶一陣穿行,不久便尋到了那片落在幽僻處的冷泉。 守泉的門人隔得甚遠。藍家從來沒人做在冷泉附近窺伺這種無恥之事,仙子們也從不使用它,因此守備并不嚴苛,極好糊弄,剛好方便魏無羨去無恥。巧極妙極,蘭草交疊后的白石上,放著一套校服,已經有人來了。 這套校服疊得十分整齊,令人發指,仿佛雪白的豆腐塊,連抹額都卷得一絲不茍。魏無羨把手伸進去翻找通行玉牌,弄亂它時幾乎感覺可惜。越過叢叢蘭草,他隨眼一掃泉內,忽然定住了目光。 冷泉泉水冰冷刺骨,不比溫泉,沒有熱氣彌漫,迷人眼簾,因此可以把泉中之人背對著他的上半身看得清清楚楚。 泉中之人膚色白皙,長發漆黑,濕漉漉地攏在一側,腰背線條流暢,優美而有力。簡而言之,當是個美人。 但魏無羨絕不是因為什么看美人出浴被震撼了因此移不開目光。再美他又不會真的喜歡男人。實在是這人背上的東西,教讓他移不開目光。 數十道縱橫交錯的傷痕。 這是戒鞭留下的痕跡。仙門之中,用以懲罰族中犯下大錯的子弟的戒鞭,打上之后痕跡永遠不會消退。魏無羨雖沒挨過戒鞭的打,但他親眼看到江澄挨過。窮盡心思也無法使其消退,他絕不會記錯這種傷痕。 通常用戒鞭打上一兩道,已是嚴重的教訓,足夠叫受罰者銘記終生,不敢再犯。這人背上的戒鞭痕,少說也有三十多道。不知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錯,被打成這個樣子。 可要真是足夠大逆不道,又何不直接殺了他清理門戶? 泉中之人轉過身,鎖骨之下,靠近心臟的地方,還有一個清晰的烙印。 看到那枚烙印時,魏無羨的訝異之心霎那沖上了頂峰。 ☆、第12章 雅sao第四2 那枚烙印奪去了魏無羨的全部注意力,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什么,連對方的臉都無暇分心去看,呼吸也跟著亂了兩拍。 忽然,他眼前一白,仿佛落下一片雪幕,旋即雪幕劈開,一道藍色劍芒挾著冰寒之氣襲面而來。 “避塵”威名赫赫誰人不識。要命要命,竟然是藍湛! 逃命躲劍魏無羨乃是輕車熟路,就地一個練滾打開,竟給他險險避過,沖出冷泉時還有閑暇順手撥下一根沾到發上的草葉。無頭蒼蠅般一頭撞上夜巡路過的幾人,被一把抓住,大喝:“你亂跑什么!云深不知處禁止疾行!” 魏無羨見是藍景儀等人,大喜過望,心說這下可以被亂棍轟下山了,忙把自己送了上去:“我沒看到!我什么都沒看到!我絕不是來偷看含光君的!” 幾名小輩一聽,登時被他的狗膽包天震得瞠目結舌。藍忘機在何處不是高山仰止、不可褻瀆的名士,家族中的晚輩門生對其更是敬若天人。在冷泉附近窺伺,這種事光想想都怕是罪大惡極。藍思追聲調都嚇變了:“什么?含光君?含光君在里面?!” 藍景儀大怒揪他:“好你個死斷袖!這、這、這也是能偷看得的?!” 魏無羨趁熱打鐵,給自己坐實罪名:“我才不是來偷看含光君沐浴的!” 藍景儀:“此地無銀三百兩!還說你沒有,你沒有你鬼鬼祟祟在這里做什么?你看看你,羞得都沒臉見人了!” 魏無羨雙手掩面道:“你不要這么大聲嘛,云深不知處禁止喧嘩!” 正雞飛狗跳,藍忘機身披一件白衣,散著長發,從層層疊疊的蘭草之后走了出來。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他竟然已穿得整整齊齊,避塵尚未收入鞘中。眾小輩連忙行禮。藍景儀忙道:“含光君,這個莫玄羽,實在可惡。本來瞧在他莫家莊相助的份上您才帶他回來,他卻……卻……” 魏無羨以為這次一定會被忍無可忍地踹出山門去,誰知,藍忘機掃了他輕描淡寫的一眼,靜默片刻,錚的一聲,便把避塵收入了鞘中。 他道:“都散了。” 平平淡淡的三個字,然積威之下,絕無二話,眾人立刻散了。藍忘機則從從容容地提起魏無羨的后領,一路往靜室拖去。 怎么這么愛用拖的?!魏無羨踉踉蹌蹌地要叫,藍忘機冷冷地道:“喧嘩者禁言。” 扔他下山那是求之不得,禁他言卻是敬謝不敏。魏無羨百思不得其解:藍家什么時候對窺伺本家名士沐浴這種不知廉恥的罪名這么寬容了,這樣也能忍?! 藍忘機將他拎入靜室,直奔內間,“咚”的一聲,摔在榻上。魏無羨被摔得哎唷一下,一時爬不起身,本想嬌嗔幾句,瘆他一身雞皮疙瘩,抬眼一瞄,藍忘機一手提著避塵劍,正居高臨下看著他。 看慣了藍二公子束著抹額和長發、一板一眼、一絲不茍,這副烏發微散、薄衣輕衫的模樣倒是從未見過,魏無羨忍不住多瞧了兩眼。拖來摔去一番動作,藍忘機原本緊緊合著的領口也扯開了些,露出了明晰的鎖骨,和鎖骨之下那片深紅色的烙印。 一見那枚烙印,魏無羨便又被吸引了注意力。 這枚烙印,在他還沒有成為夷陵老祖之前,身上也有一塊。 而此時藍湛身上的這塊,無論是位置還是形狀,都和他生前身上的那塊毫無二致,不由得他不眼熟、不奇怪。 而奇怪的不單止這烙印,還有藍湛背上那三十多道戒鞭傷。 藍湛年少成名,評價極高,乃是最最正統的仙門名士。要罰他,只能是他的長輩。可藍湛從來都是姑蘇藍氏引以為傲的雙璧之一,一言一行,更是都被諸家長輩視為仙門優秀子弟標桿。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受這么重的罰? 那些傷痕一看就是往死里在打,而戒鞭痕一旦上身,這輩子都沒辦法消失,為的就是要讓受罰者永遠記住,永不再犯。 順著他的目光,藍忘機微微垂下眼簾,順手拉了拉衣領,遮住鎖骨,隱去傷痕,又是那個冷若冰霜的藍忘機。 這時,一陣沉沉的鐘聲從天外傳來。 藍家家規嚴苛,作息嚴謹,亥時息,卯時起,這鐘聲便是督示。藍忘機凝神,聽盡了鐘聲,對魏無羨道:“你就睡在這里。” 不給魏無羨答話的機會,他便轉入了靜室的隔間,留魏無羨一個人歪在榻上,心中迷茫。 并非沒有懷疑過藍湛猜到了他是誰。只是這懷疑于情于理都不通。 獻舍禁術既為禁術,必然知之者甚少。而流傳下來的多是殘卷,無法發揮作用,長此以往,信之者更少。莫玄羽那純粹是歪打正著加狗屎運才用一個咒文和儀式都沒做全的殘陣召回了魏無羨。姑蘇藍氏這種家訓“雅正”的仙門望族,自持身份,多半不屑于了解這種歪門邪道。藍湛總不能憑他吹的那段破笛子就認出他。 他自問生前與藍湛并沒有什么銘心刻骨的交情。雖是同窗過,歷險過,并肩作戰過,但從來都如落花流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且因天性使然,他們的關系絕不能說好。藍湛是姑蘇藍氏的子弟,這就注定他必然既“雅”且“正”,與魏無羨性情頗不相容。大多數時候,藍湛很是反感他的輕浮隨意,對他的評價和旁人一樣:邪氣肆虐,正氣不足。叛出江氏之后,結的梁子也不能說小。若藍湛認定他是魏無羨,他們應該早打得昏天黑地了才對。 而現狀卻讓人哭笑不得:他從前隨便干點什么都讓藍湛不能忍,如今使勁渾身解數作妖作怪藍湛卻都能忍。該不該說是長足進步、可喜可賀?! 干瞪眼捱過許久,魏無羨翻身下榻,動作極輕地到了隔間。 藍忘機側臥在榻,似乎已經陷入沉眠。魏無羨無聲無息靠了過去。 他仍不死心,準備摸一摸,看看能不能摸出那只千呼萬喚始不出的通行玉令。豈知,剛伸手,藍忘機長睫微顫,睜開了眼睛。 魏無羨把心一橫,撲身上榻! 他記得藍湛非常討厭和別人身體接觸,從前碰他一下能被掀飛出去,若是這樣還能忍,那就絕對不是藍湛了。他會懷疑藍湛被奪舍了! 魏無羨整個身體凌駕于藍忘機上方,雙腿分開,跪在他腰部兩側,手則撐著木榻,把藍忘機困在雙臂中央,臉則緩緩壓下去。兩張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魏無羨都快呼吸困難了,藍忘機終于開口了。 他沉默半晌,道:“下去。” 魏無羨厚著臉皮道:“不下。” 一雙瞳色極淺的眸子,近在咫尺,與魏無羨對視。藍忘機定定看著他,重復了一遍:“……下去。” 魏無羨道:“我不。你讓我睡在這里,就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藍忘機道:“你確定要這樣?” “……”不知為什么,魏無羨有種必須慎重考慮回答的感覺。他剛要勾起嘴角,忽然,腰間一麻,雙腿一軟。緊接著,整個人撲通一下,趴到了藍忘機身上。 欲成不成的一個弧度就這么僵在了嘴角,他的頭貼著藍忘機右側的胸口,渾身上下,動彈不得。藍忘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他說話又低又沉,胸膛隨著吐字發音微微震動: “那你就一晚上這樣吧。” 魏無羨怎么也沒料到是這個下場。 藍湛這些年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這還是以前那個藍湛嗎?! 被奪舍的是他才對吧?!?! 他內心正驚濤駭浪,忽然,藍忘機微微起身。魏無羨以為他總算是不能忍了,精神為之一振。誰知,藍忘機輕輕一揮手。燈滅了。 靜室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第13章 雅sao第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