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真是典型的金家人。 藍忘機皺了皺眉。金凌還要說話,忽然發現自己無法開口,喉嚨也發不出聲音了,登時大驚失色。江澄一看,金凌的上下兩片嘴唇竟被粘住了一般無法分開,臉現薄怒之色,先前那勉勉強強的禮儀也不要了:“姓藍的!你什么意思!金凌還輪不到你來管教,給我解開!” 這禁言術是藍家用來懲罰犯錯的族中子弟的。魏無羨沒少吃過這個小把戲的虧,雖不是什么復雜高深的法術,非藍家人卻不得解法。若是強行要說話,不是上下唇被撕得流血,就是嗓子喑啞數日,必須閉嘴安靜自省,直到懲罰時間過。藍思追道:“江宗主不必動怒,只要他不強行破術,一炷香便自動解開了。” 江澄還未開口,林中奔來一名身著江氏服色的紫衣人,喊道:“先生!先生?。 痹僖娝{忘機站在這里,臉現猶疑。江澄譏諷道:“又有什么壞消息要報給我了?” 這名下屬小聲道:“不久之前,一道藍色飛劍,把您安排的縛仙網破壞掉了?!?/br> 江澄道:“破了幾個?” “……全部……” 四百多張! 江澄心中狠狠著惱了一番。 真是沒料到,此行這般晦氣。原本他是來為金凌助陣的,今年金凌十六歲,已是該出道和其他家族的后輩們拼資歷的年紀了。江澄精心篩選,才為他挑出此地,四處撒網并恐嚇其他家族修士,讓他們寸步難行、知難而退,為的就是讓金凌拔得這個頭籌,讓旁人不能跟他搶。四百多張縛仙網,雖近天價,對云夢江氏也不算什么??删W毀事小,失顏事大!藍忘機如此行事,江澄只覺一口惡氣盤旋心頭,越升越高。他瞇了瞇眼,左手有意無意在右手食指那枚指環上細細摩挲。 這是個危險的動作。 修真界人人皆知,那枚指環乃是個要命的厲害法寶。一旦江家家主開始碰它了,便是有殺意了。 ☆、第8章 驕矜第三3 不消片刻,江澄便將絲絲敵意克制起來。 他雖然不快,但身為一門之主,卻也有更多的考量,不能像金凌這種小子那般沖動。 自從清河聶氏衰落之后,如今修真界三大家族鼎立。金藍兩家由于家主私交甚篤,本來就甚為親近,他獨立把持云夢江氏,在三家之中可以說處于孤立狀態。藍湛此人雖然不是藍家家主,卻是仙門名士,威望甚高,與家主又素來和睦。能不撕破臉皮,最好不要撕破臉皮。 再來,江澄的佩劍“三毒”與藍湛的佩劍“避塵”從未正經交鋒,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他雖有這枚寶戒“紫電”在手,藍湛那具“忘機”琴卻也有赫赫威名。江澄最無法容忍的就是落于下風,沒有把握,絕不貿然動手。 想通此節,他便慢慢收回了摩挲那枚戒指的左手。 看來藍忘機已打定主意要插手此事,他再做惡人也不方便。暫且記下這一筆,今后多的是機會跟此人清算回來。江澄做出權衡,轉頭見金凌仍憤憤捂嘴,道:“含光君要罰你,你就受他這一回管教吧。能管到別家小輩的頭上,也是不容易?!?/br> 藍忘機從不爭口舌之快,聽若未聞。他話中帶刺,又是一轉:“還站著干什么,等著食魂獸自己撞過來插你劍上?今天你要是拿不下這只食魂獸,今后都不必來找我了!” 金凌狠狠瞪了魏無羨一眼,卻不敢去瞪罰他禁言的藍忘機,收劍入鞘,對兩位長輩施了禮,持弓退走。藍思追道:“江宗主,所毀縛仙網,姑蘇藍氏自會如數奉還。” 江澄冷笑道:“不必?!边x了相反的方向,信步下山。身后下屬噤聲跟上,心知回去免不了一通責罰,愁眉苦臉。 待他們身影消失,藍景儀道:“這江宗主怎么這樣!”說完才想起藍家家教,背后不可語人是非,嚇得看了含光君一眼,閉嘴回縮。藍思追對魏無羨淺淺一笑,道:“莫公子,又見面了。” 魏無羨扯扯嘴角。藍忘機卻開口了,指令簡潔明了,辭藻毫不華麗:“去做事。” 數名小輩這才想起來大梵山是做什么的,收起其他心思,恭恭敬敬等含光君其他教誨。藍忘機又道:“盡力而為。不可逞強?!?/br> 這聲音又低又磁,若是靠得近了,定要聽得人心尖發顫。眾小輩規規矩矩應是,不敢多留,朝山林深處走去。魏無羨心道,江澄和藍湛果真是完全不同的人,連對晚輩的一句叮囑都截然相反,卻見藍忘機向他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微微一愣。 藍湛這人從年少時起便一本正經得令人牙疼,嚴肅死板,仿佛從來沒有過活潑的時候,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凡涉及魏無羨所修之道,從沒有過好臉色。藍思追應該已告知他莫家莊之事了,既知他修邪路,卻仍對他點頭致意,想來是謝他莫家莊為藍家小輩解困。魏無羨幾乎沒怎么受過他這般待遇,不假思索地也還了一禮,再抬頭時,藍忘機背影已消失。 頓了頓,他也朝山下走去。 大梵山里的食魂煞,他是不能要了。畢竟他和誰搶,也不會和金凌搶。 竟然是金凌。 蘭陵金氏族中那么多子弟,他實在是沒想到,恰恰遇到了金凌。若他知道,又怎會譏嘲他“有娘生沒娘養”?如果是別人對金凌說這句話,他會教這人知道,什么叫禍從口出。可是這么說的,竟然是他自己。 靜立片刻,魏無羨揚手給了自己一耳光。 灌木叢一番悉悉索索,魏無羨這一耳光甚是用力,右臉熱剌剌的,忽然瞥眼見冒出個花驢的頭,垂下手。那只驢子蹭了過來,魏無羨扯了扯它的長耳朵,苦笑道:“你要英雄救美,卻讓我去見義勇為。” 花驢子正哼哼唧唧,山坡盡頭,迎面走上來一波修士。四百多張縛仙網被藍忘機一劍斬了之后,原先那些在佛腳鎮上踟躕的修士們都重新涌了上來。魏無羨考慮片刻,要不要再把他們打下去,想了想,還是默默讓開了道。 這群服色混雜的各家子弟邊走邊抱怨: “這個金小公子,金家和江家都這樣慣著他,小小年紀便這么霸道跋扈,日后若是讓他接掌了蘭陵金氏,修真界還不得翻天。咱們都別活了!” 魏無羨放緩腳步。 一名心軟的女修道:“金家和江澄怎能不慣著他?那么點小便父母雙亡還險些夭折,虧得命大才活下來。” “父母雙亡又如何,世上父母雙亡的多了去了,人人都像他這般德行,那還得了!” “這魏無羨也真下得去手。金凌的母親可是他青梅竹馬的師姐,江澄的親jiejie啊。” “誰叫他對江厭離求之不得,人家嫁的又是跟他素有過節的金子軒。” “魏無羨怎么跟誰都有過節……” “還有誰?” “含光君?。煽聪鄥挘吮M皆知。他倆少時同窗習禮,據說那時就水火不容。” “如此說來,真是仇家遍地、天怒人怨呢。今番多虧含光君,否則這次只能望‘梵’興嘆了……” 走了一陣,忽有淙淙溪水之聲流入魏無羨耳中。 這是他來時不曾聽到的,魏無羨這才覺察,他走錯了下山的道,岔到另一條路上了。 他牽著驢子,來到溪水之邊。月上梢頭,溪岸上空無枝葉遮擋,灑滿一片霜白。溪水倒影之中,他看到了一張朦朧的面孔,隨著水流變幻莫測。雖看不真切,卻能想象,這是一張多么滑稽可笑的臉。 他狠狠一掌拍在水上,打散了這張臉。 水中倒映出的人不是他。 魏無羨提起濕淋淋的手掌,就著溪水,一點一點抹去這不知是在嘲笑誰的粉飾。 并非無法承受。畢竟當初做出選擇時,就已無比清楚,今后將面對的是什么道路。只記住云夢江氏教給他的東西,記住那一句家訓——“明知不可而為之”。 只是自以為心若頑石,卻終究人非草木。 花驢子似乎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難得沒有不耐煩地大叫,安靜了片刻,甩尾離去。魏無羨坐在溪邊,無所反應,它回頭看看,摔了摔蹄子,魏無羨仍是不理。 花驢悻悻然回來,用牙齒咬魏無羨的衣襟,拉拉扯扯。 走也可,不走也可,既然都用咬的了,魏無羨便跟它走了。花驢子將他牽到幾棵樹下,繞著一塊草地打轉。草叢里靜臥著一只乾坤袋。上方懸著一張破裂的金網,定是哪個倒霉的修士掙脫時落下的。魏無羨撿起袋子打開一看,里面雜七雜八物件不少,酒葫蘆、符篆、照妖鏡。他伸手進去掏了掏,隨手抓出,忽然,手上躥起一團火焰。 燒起來的是一張符咒。這符咒名為燃陰符,顧名思義以陰氣為燃料,遇陰氣自動起火,陰氣越盛,燃燒越旺。它一被取出便燒起,說明離魏無羨不遠處就有陰靈。 一見火光,魏無羨凝神戒備,舉著它,試探方位。轉到東時,火勢微弱下去,轉到西邊,火苗猛地躥起。他朝這邊走了幾步,便見一個白色的佝僂身影出現在一棵樹下。 那符紙燒完,余燼火星從他指尖落下。一名老者,背對著他,正發出嘀嘀咕咕的聲音。 是哪名失魂者丟失的魂魄?魏無羨緩緩靠近,那老者口里嘀咕的的話清晰起來。 “疼啊,疼啊?!?/br> 魏無羨問道:“哪里疼?” 老者答道:“頭啊,頭。我的頭?!?/br> 魏無羨道:“我看看?!?/br> 他向一旁走了幾步,從這個方位,剛好能看到,那老者的額頭破了一個血紅的大洞??磥硎且恢凰阑?,而且至少死了十年以上,多半是被人害命、兇器砸頭至死。他身上穿著壽衣,頗為華麗,說明已被好好入殮安葬。應當不是丟失的生魂。 魏無羨眉峰軒起。 這座大梵山上,絕不應該有這樣的陰靈死魂出現。 他想不通這不合理之處,只覺不妙,跳上驢子背,拍它一掌,喝了一聲,策動它朝金凌等人入山的方向追去。 古墳堆附近有不少修士在徘徊,希望能守株待兔。有大膽的揮舞著召陰旗,卻只召來了一群身穿壽衣、哭天搶地婦孺魂魄。魏無羨勒住繩子,掃視一圈,朗聲問道:“勞駕,搭一句。金家小公子和藍家那幾位到哪里去了?” 有修士答道:“他們離開此地,去天女祠了?!?/br> 魏無羨:“天女祠?” 那圓臉少女指路給他:“那邊。是這山上的一個石窟神祠。” 魏無羨追問:“神祠里供的是哪路神仙?” 圓臉少女道:“好、好像是一尊天然的天女石神像?!?/br> 魏無羨頷首道:“多謝?!?/br> 那戶鄉下散戶聽說縛仙網盡數被破之后,又悄悄溜了上來,也在夜巡的隊伍之中。那中年男人看這人有些眼熟,瞧衣服和那頭齜牙驢子,像是剛才救了他們的那個瘋子,頗為尷尬,方才沒有搭話,這時才過去問侄女:“這是剛才那人嗎?” 把臉上那鬼話亂抹的妝盡數洗去后,竟然完全換了一個人! 十萬火急,魏無羨朝天女祠趕去。 懶漢娶親,天雷劈棺,被豺狼咬死的未婚夫、父女先后失魂,華麗的壽衣……如同一顆一顆珠子,被串聯成一條完整的線。 難怪風邪盤指不出方向,召陰旗更不會起作用。他們都小看了這座大梵山里的東西。 它絕不是食魂獸,更不是食魂煞! ☆、第9章 驕矜第三4 大梵山中,除了世代佛腳鎮鎮民的祖墳,還有一座天女祠。 祠中供奉者,并非佛祖,亦非觀音,而是一尊“舞天女”。 數百年前,佛腳鎮一獵戶入深山,發現了石窟中一塊奇石,近丈高,天然所成,竟極類人像,四肢齊全,作舞動之姿,更神妙的是,石像頭部五官依稀可辨,乃是一名微笑的女子。 佛腳鎮鎮民大以為奇,認為這是集天地之靈氣的一塊神石,還自發編出了許多傳說。什么有一位仙君暗戀九天玄女,為解相思之苦照著玄女形貌刻了一尊石像,玄女發現后震怒,未完成的石像只得不了了之;還有什么玉皇大帝有一個寵愛的女兒,早早夭折,玉帝對愛女的思念凝成了這尊石像。五花八門,內容之豐富花樣之繁多,令人瞠目。這些從他們口里流出的傳說讓他們自己也信服了,便有人將石窟改為神祠,石臺改為神座,奉石像為“舞天女尊”,并常年供奉香火。 藍思追等人在古墳堆探查無果,便到了這天女祠中尋找線索。 石窟內部開闊如一座二進廟宇,那天女像立于中央。乍眼一看,果然極像個人,連腰肢都可說得上妙曼。走近些細看,就粗糙了,但天然造物能類人到如此程度,足以令人嘖嘖稱奇。 藍景儀把風邪盤舉高擺低,指針仍不為所動。供臺上有凌亂的殘燭和厚厚一層香灰,供品果碟里發出腐爛的甜味。藍家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潔癖,他扇了扇鼻前空氣,道:“聽當地人說這天女祠許愿很靈的,怎地破敗成這樣。也不叫幾個人打掃打掃。” 藍思追道:“已經連續有七人失魂,都傳言是天雷劈出了佛腳鎮祖墳里的兇煞,哪里還有人敢上山來。香火斷了,自然也無人打掃了?!?/br> 一個聲音在石窟外響起:“一塊破石頭,不知被什么人封了個神,也敢放在這里受人香火跪拜!” 金凌負手而入。禁言術時效已過,他的嘴總算是能打開了。然而一打開就沒有好話,他乜眼瞅那天女像,哼道:“這些鄉野村民,遇事不知發奮,卻整天燒香拜佛求神問鬼。世上之人千千萬,神佛自顧不暇,哪里管得過來他們!何況還是一尊沒名沒份的野神。真這么靈,那我現在許愿,要這大梵山里吃人魂魄的東西現在立刻出現在我面前,它能不能做到?” 他身后還跟著一群其他家族的修士,聞言立刻附和,大笑稱是。原本寂靜的神祠因為一涌而入的人群一下子吵鬧起來,也狹窄起來。藍思追暗暗搖頭。轉身無意間掃視一眼,掃到了天女像的臉,模糊可見五官,似乎是個慈悲的笑臉。然而,他一見這笑臉,便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見過這副笑臉一般。 究竟是在哪里見過? 他覺得這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由自主靠近神臺,想把天女的臉孔看個仔細。正在此時,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