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當著宋明海的面,當著夏老的面,當著那條老街所有看著他們每日一起上學放學形影不離的那些見證者的面,一起坦坦蕩蕩地走進了雨里。 夏家的司機最終忍不住,還是開了口:“夏老,你真的就這么同意了?” 夏老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同意又能怎么樣。法律規定我們這些當家長的只能管他們到十八歲,就是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別人管不了也負不了責。” 所以他只會管夏枝野到十八歲。 在這之前,他只是一個最自私最古板最想讓孩子好的封建家長,他不會讓夏枝野再去見宋厭。 因為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們年少無知的沖動,他不能看著他的孩子走上一條艱難的路。 可是如果再往后的經歷證明了他們不是年少無知的沖動,他們經受住了距離和時間的考驗,他們也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那他再也沒有權利去干涉。 “小野啊,和他爸一樣,性子比誰都好,也比誰都倔,要么沒有稀罕的東西,但一旦稀罕上了,怕就是再難撒手了。” 雨天悠悠的一聲嘆息,是少年們早就在心里篤定好的結局。 · 夏枝野和宋厭如往常一般出現在形體室門口的時候,發現門內是一片凝重的沉默,眾人都看著他們,像是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孔曉曉的眼眶甚至還有點紅。 最先笑了一聲的竟然是宋厭:“你們這是怎么了?” 一看見他笑了,其他人瞬間就繃不住了,小胖哽咽道:“厭哥你怎么還笑啊,剛才孔曉曉去教務處領道具,聽到劉德青給其他老師說你爸要把你轉走了。” “哦,這個啊。”宋厭笑道,“是有這么回事。因為我和夏枝野談戀愛被他們發現了。” “……” 因為說得過于輕描淡寫又無足輕重,其他人呆坐在原地,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反應。 只有宋厭依舊笑道:“不過我爸說等我們演完了再帶我走,正好那天還是我生日,所以你們到時候給力點行不行。” 或許是因為宋厭表現得太冷酷暴躁了,所以當他這樣的時候笑著的時候,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泛起了酸。 小胖第一個抱住了宋厭,嗷嗷大哭:“你爸怎么這樣啊,喜歡男的怎么了啊,干嘛就要轉學啊,你才轉來多久啊,轉來轉去好玩嗎?” 而一向拒絕除了夏枝野以外所有人觸碰的宋厭竟然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背:“行了,兩百斤的胖子別哭了,我把學校門口奶茶店的會員卡留給你了,再蓋一個章就可以免費兌換三杯奶茶了。” 小胖頓時哭得更厲害了:“嗚嗚嗚嗚,厭哥你真好,你真的好好,你不要走行不行,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 趙睿文也忍不住了,一把撲上來從后面抱住宋厭:“我錯了,厭哥,我不該說看你們發狗糧看膩了的,我還能看你們打狗糧發到畢業,真的,你能不能別轉學啊,你轉學了我們夏爺怎么辦啊。” “就是,你們隨便撒狗糧都行,就是別走啊。” “我不把劇本改虐了,我要把你們寫he,我一定要把你們寫成he,嗚嗚嗚嗚……” 形體室里其他男生哭得沒有他們兩個慘,但也都紅了眼眶,依次上來給了宋厭一個又一個用力的擁抱。 換做以前,夏枝野肯定早就醋得把這些人一腳一個踹開了,可是現在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宋厭,看著他和這座城市正式開啟的告別禮。 看著這個初見之時冷酷漠然到像是永遠不屑于交朋友的尖銳少年,如今也學會了溫柔地笑著說出那句珍重,再會。 而直到所有男生全部道別完后,孔曉曉才捧著那雙大紅禮服,站到宋厭跟前,強忍住哽咽,平靜道:“放心吧厭哥,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好好演的,我們還要把結局改成he,給你買最大的蛋糕,給你過生日,絕對不讓你留下任何遺憾。所以你先去試試衣服吧,看合不合適,不合適我明天就去換。” 宋厭雙手接過,笑道:“好,謝謝曉姐。” 本身就是好看極了的少年,如今這樣溫柔一笑,孔曉曉徹底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就哭出聲:“厭哥你要難受你就哭出來吧,你這樣憋著,我看著難受。” 像是真的覺得他們的反應太夸張了一樣。 宋厭忍不住笑道:“你們別說得跟生離死別得絕癥似的。我和夏枝野又不會分手,就我們倆的成績,高考后不是穩穩的北大會師,有什么好哭的。” “真的?” 孔曉曉吸了下鼻子,將信將疑。 宋厭抱著大紅喜服,回頭看向夏枝野,挑眉道:“你說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夏枝野像往常那樣吊兒郎當德上前搭上宋厭的肩,懶洋洋笑道,“你是覺得我考不上北大,還是我厭哥考不上北大?” “都不是。” “那不就得了,行了,別哭哭啼啼的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厭哥揍你們了呢。我們先去換衣服,你們看看劇本怎么改。” 夏枝野一手拎著喜服,一手摟著宋厭,慢悠悠往音樂廳后面的更衣室晃去,時不時低頭笑著和宋厭說著什么,到了更衣室,也是各自拿著自己的禮服進了更衣間。 脫衣,換衣,從容不迫,井然有序,似乎真的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一樣。 似乎他們都已經理智冷靜到不會因為這樣暫時的分別而進行無謂的哭泣。 然而當宋厭低著頭,怎么也系不好喜服上的最后一粒盤扣的時候,突然“吧嗒”一聲,眼淚就砸到了地上。 他努力忍著眼角和鼻尖涌上來的酸楚,努力睜大眼,試圖不被眼淚模糊視線,指尖也努力做到平穩細致。 可是鼻尖還是越來越酸,視線還是越來越模糊,指尖還是越來越顫抖,那粒小小的紐扣就是怎么也進不了那個本該套進它的袢條里。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時候,他的眼前終于什么也看不清,低著頭,哽咽地叫出了一聲:“夏枝野。” 然后門簾掀開,他被擁入懷中:“我在。” 嗓音是同樣的沙啞和顫抖。 那一刻宋厭終于忍不住了,他俯進夏枝野懷里,十指緊緊抓住他的衣襟,聲音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喑啞:“夏枝野,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熬得過來,我也不知道萬一熬不過來我該怎么辦,我怕抑郁復發,我怕我再也睡不著覺,我怕分開這么久你不來找我怎么辦。夏枝野,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快呼吸不過來的那種難過,我該怎么辦。” 尾音淹沒進絕望的哽咽中。 夏枝野肩頭大紅色的綢緞織物暈開大片大片深色的洇濕。 冷硬的少年終于失去了他的偽裝,瘦削單薄的脊背,無望顫抖如同冬日的蝴蝶。 夏枝野無法表達那時候自己心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疼,也無法表達他有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只能緊緊抱住宋厭,啞著嗓子篤定道:“別怕,我肯定會去找你的,我一定會去找你的,男朋友從來沒有說話不算數過,對不對?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我到時候帶著房產證,銀行卡,大鉆戒,去接你,好不好。” 宋厭想說好,可是他怕自己一張口就是再也忍不住的哭腔,只能死死咬著唇,抓著夏枝野衣襟的手指已經用力得快失去血色,然后點了點頭,從鼻腔里溢出一聲“嗯”。 夏枝野聽著這聲“嗯”,抬起頭,閉上眼,試圖阻止某種液體的掉下。 然后深呼吸一口氣,笑著揉了一把宋厭的腦袋:“就一年半而已,我們以后還有六十個一年半,怕什么。而且現在科技這么發達,又不是異地戀就等于失聯了,我們還可以一起打游戲,一起聊天,實在不行還可以寫信快遞給你,就當和周子秋沈嘉言他們一樣在網戀,還可以開個變聲器增加情趣,你說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宋厭喉頭上下一滾:“嗯。” “那我們這幾天多膩歪膩歪好不好,我還沒跟你膩歪夠呢。” “嗯。” “那抬起頭給我看看好不好,我們厭哥這么國色天香天生麗質的臉,不多看兩眼太吃虧了。” “去你媽的。” 宋厭終于破涕而笑,輕踹了夏枝野一腳,抬起了頭。 泛紅濕潤的眼角,靡紅滲血的唇角,大紅艷麗的喜服,蒼白的膚色,和卸下所有偽裝脆弱漆黑的眼眸,就一下活生生地同時撞入了夏枝野的眼底。 那一刻他意識到,他比他原以為地更早地喜歡上了宋厭。 或許就是那一次撞破宋厭換上喜服的時候,他就有見色起意地想過,如果這是個女孩,以后做他新娘多好。 可惜宋厭不是個女孩,是個男孩,所以就只能以后做他的新郎了。 但這也沒有關系。 “宋厭,我們總會一直在一起的。” 他輕輕觸碰上宋厭唇角的傷口,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是宋厭記憶里少年時代的夏枝野最用力最無望又最篤定的一個吻。 似乎是試圖用這個吻向年少無能為力的他們證明著即使他們一無所有,他們依然會深愛彼此,抵得過歲月漫長,抵得過距離遙遙,抵得過世間的偏見和未知的余生長路。 以至于很多年后,宋厭都能回憶起那個吻里鮮血的甜腥和眼淚的咸澀。 那時候他已經戴著那枚刻著夏枝野名字的婚戒戴了很多年,可是每當回憶起那段日子的時候,依然總是會想明明當時什么都沒有,怎么就那么幼稚又中二地對彼此充滿信心,認為他們一定會永遠一直在一起。 也或許那些幼稚和中二就是年少戀愛里最令人動容的地方。 比如幼稚到在離開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們每天都要穿著情侶裝,在校園里招搖過市。 比如幼稚到夏枝野給他買了466支薄荷味的棒棒糖,讓他每天吃一根,說糖吃完了,他就來了。 比如幼稚到上課的時候總是會在課桌底下緊緊牽著手,晚自習的時候總是會躲進樹林里親吻,睡覺的時候總會一起擠壓616宿舍那張狹小無比的單人床上一起相擁而眠。 再比如幼稚到形影不離膩膩歪歪,連深夜也舍不得合上眼,像是生怕少看對方一眼。 也比如幼稚到在南霧三中110周年校慶的文藝匯演上,搞了不顧大體又濃墨重彩的那一幕戲劇。 當方嘗飾演的祝母要求梁山伯親手寫一封斷情信給祝英臺而被拒絕時,祝母憤而甩袖:“你不寫?你以為憤怒就會改變你跟英臺的命運嗎?要怨就怨你們太多想法,年少無知到了以為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以為靠你們兩個就可以改變這個時代!”【1】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清清楚楚地落進了坐在第一排的杰出校友宋先生耳里。 臺下的人輕哂一聲。 臺上的人卻不卑不亢,情深不移:“我曾允諾于他,待我及冠之日,定會上門提親,他于我有意,我亦鐘情于他,所以父母之命,生死之逾,皆攔我不得,縱使生不能成婚,死亦要成雙。” 于是一語成讖。 祝英臺迫于父母之命穿上大紅嫁衣嫁于馬文才。 梁山伯相思成疾一身素縞,至死未能再見到祝英臺一面。 祝英臺的花轎路經梁山伯的墳前,一身嫁衣裳,卻無想嫁人,絕望之中,觸碑而往,倒于血泊之中。 燈光暗,哀樂起,空中落下紛紛揚揚的白色花瓣。 只待化蝶,落幕就算圓滿。 然而黑暗之中卻傳來低而溫柔的一聲:“英臺。” 然后燈光亮,哀樂停,本該落下的白色玫瑰花瓣也沒了蹤影。 夏枝野一身大紅喜服從墓后緩緩走出,在宋厭身前蹲下,溫柔地撫上他的臉:“我來接你了。” 他的眼神太過溫柔,以至于宋厭一時竟分不清這句話是梁山伯對祝英臺說的還是夏枝野對宋厭說的,只覺得喉頭突然緊得厲害。 夏枝野倒也不受他忘詞的影響,依舊低聲溫柔笑道:“我此番本應歸黃泉,可是閻王憐我生前有執念未了,便又放我歸來圓愿。你猜我執念為何?” “為何?” “為欲與你白頭偕老共度余生而不得。所以我如今來求娶于你,了我執念,不知你可否還愿意。” 夏枝野穿著大紅喜袍本就好看至極,溫柔地笑著說出這話的時候,宋厭想,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拒絕。 就像他沒有道理不愛夏枝野。 無論這條路有多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