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而且,他的理論表述始終保持著很高的哲學品位,果斷、嚴密、平易、優雅,實在是明代文化濁霧中的亮麗一筆。 王陽明是晉代書法家王羲之的嫡傳遠孫。這不禁讓人會心一笑:王羲之的這一筆,實在拖延得相當漂亮。 老公主正在細品,忽一陣兒小兒們的焦急叫喚,“mama!”“mama,你看!” 哦喲,再一看呀,龍鳳胎小兄妹追著mama跑進來,一個手里舉著金杵鈴鐺,一個抱著小白兔,都要mama看。 然而他們的mama呢——也是個孩子啊!她手里攥著一本,是筆記本么,跑得也似氣喘的,眼睛里都是焦急故事,望向老祖宗,根本顧不得她的孩兒們…… 老公主早已坐起,一見這,雖疑惑可也穩得住,微笑囑咐著微悅,“耳子湯熬好了,正好帶孩子們去吃些。”小兄妹還要往姑奶奶這邊跑,“姑奶奶,你看!”被微悅一手捉一個笑著哄走了。 “怎么了銀河,”還問著呢,銀河一吸鼻子,走過來,淚盈盈把筆記本打開著兩手放老姑母腿上,自己跪一邊。老姑母見了肯定忙說“你坐著啊,”銀河搖頭,“您先看。”已帶哭音。 老公主這才不放心地看向攤自己腿上的筆記本——其實只一眼,已經知道怎么回事了。 字兒,太熟悉了——不遜于王陽明吧,金禾當年就是這樣一筆字深得她心呀…… 老公主僅看了兩頁,合上了筆記本,側頭看向一旁含淚光的銀河,伸出手,“來,孩子,坐著,好好說兒。”有宮人趕緊端來了矮凳。 銀河坐下,姑母兩手搭在筆記本上,依舊側頭愛惜地看著她,停了會兒,嘆口氣,“既然你看到這些,就全告訴你吧。當初那樣瞞著,甚至還騙你和小璟,說你們有血緣關系……哎,現在看來,都是個臉面問題。” 老公主不由抬頭向堂前兒那株海棠看去,眼神也柔軟許多,回到從前…… “金禾也是個多好看的姑娘,她第一次到我這兒來時,記著就是個中秋,所以她給我寫下了那句‘月宮清冷桂團團,歲歲花開只自攀,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哦,還記得那次我生日,小璟和你來我這兒跳舞,你就是吟了這句,我當時……” 銀河點頭,她當然記得,也就是那次,她知道了小璟的身世(98章),“跳‘奔月’那回。” 老公主已經握住了銀河的手,“是的,就那回,這句詩叫我想起了金禾啊,繼而,又查了查你的來歷,一看,你竟然是金禾的親meimei!哎,”老公主不堪回首地直搖頭,“我當時也是太害怕,怕你這一來掀起前塵往事啊……”老公主握著她的手一拍一拍,細細說起從前,“金禾寫得這筆字兒,我是真喜歡,就留在我身邊做了女史,可她身份還是不同一般宮里人,畢竟她出嫁了,所以,允許她可以歸家。這一自由走動,難免會遇上……”成安看向銀河,“你也曉得宮里的規矩,如果是宮里的老人兒,出咱這慈云宮得有通行腰牌,挺難的是吧,如何又是那樣容易見到溥皇,” 銀河輕輕點點頭,接下來筆記本里寫得很清楚了:她遇上了溥皇,一眼就愛上……當然,這“愛”里除了溥皇的個人魅力,不可否認,金禾的虛榮心啊……難怪,記著那回蔣昌徐在宮里尋死,她救起他,蔣昌徐哭說“銀河啊,你不要怪我,真不是我們對她不好,她心太大……”(153章) 著實是金禾心太大了,她甚至纏上了溥皇!最后的死,也著實很無顏面…… 面對脫光了在他面前瘋狂表白的金禾,溥皇能怎樣,還是極力保全她顏面的勸阻她,金禾卻……銀河流下淚,金禾該當是也受不住這羞愧吧,竟然選擇投了湖…… 這,無論對皇家,還是蔣家,自是一樁無法言說的不幸,也是,丑聞吧……也難怪溥皇初遇銀河會懷有那樣的“保護之心”,對于金禾的死,他也有愧疚吧。 第250章 250 盡管心俞說他釋懷了,銀河還是覺著有必要給他個交代。 “是金禾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家。”銀河哀傷地說。 “也不能這么說,從前是我不珍惜她在先……”心俞說著,一時眼中泛些濕潤,他那不同色的雙眸因染淚不設防看著更迤邐。 銀河這一路看下來,看得清,他其實……“你是愛她的,是吧。” 心俞沒做聲,眼看向一旁。不愛,會耿耿于懷這么些年?不追悔,會老想起從前?想起與她相處過的每個細節,冷漠的時候,鬧的時候,好的時候,漸行漸遠的時候…… “人還是要往前看……”銀河也不曉得該怎樣安慰,她其實萬萬也怪不得她姐身上,事實,冥冥中,金禾的命運就牽著她的命運在走,沒有金禾,銀河的人生或許也會改寫…… 心俞穩定了下情緒,嘆口氣笑起來,“這話兒,你也該對自己說,不糾結過往,勇于看前頭吧。” “你真要去蜀州?” 銀河又憂心問。蜀州的水患多年已成頑疾,心俞多次向參長請命去治理,最近終于得批準——這當然也是參長一直在考察他的能力,畢竟蔣家從來都是“立法”這條線的肱骨人家,心俞也是法學高材生,去治水……一來怕他是外行,再,也恐大材小用——卻,最終,心俞不懈努力,叫參長看到了他在這方面的“天才魄力”,終允許他前往那艱苦之地。 心俞恢復松弛心性兒,“嗯,我也發現了治水可比玩法律有意思多了,祝福我成為第二個李冰吧。” 銀河苦笑,她相信他會和李冰一樣偉大。 蜀有幸,國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現過一項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此后天朝千年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有所執持的學者遴選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 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濡養,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樸。他領受了一個連孩童都能領悟的簡單道理:既然蜀地最大的困擾是旱澇,那么蜀州的統治者必須成為水利學家。 他開始叫人繪制水系圖譜,他當然沒有在哪里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校,死鉆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 “銀河,你也是個豐富的女子,相信你不會耽于這養尊處優的生活失去自我,也找回自己的興趣愛好,繼續‘饒有興致’地生活下去吧。” 心俞說得沒錯,雪銀河著實開始考慮接下來的生活安排了…… 西陵。 斜眼亮照,將走在廊下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老去悲長劍,苞為獨遠征?半生戎馬換,詞組玉關行!亂石沖云走,飛沙撼磧鳴。萬方新雨露,吹不到邊城。” 六子停步,忽然發現左手邊的墻壁上刻著這么一串詩文。 小璟淡笑,“想不到吧,這是十五世的手跡。” 六子是從沒走過這條道兒,畢竟這是溥皇祭祖時的專用內道。 “是不像,比他后來的筆跡要稚嫩多。”是呀,六子從小跟在十六世身旁,對十五世留下來的御批爛熟。 “這是他,”小璟想了想,畢竟這是他老子的事兒,他曉得,“十二歲寫的,那時候他挺崇拜丁澎。” 嗯,這首《送張坦公方伯出塞》是丁澎被流放的時候,他的朋友張縉彥曾來送行,沒想到三年以后張縉彥也被流放,戍所很遠,要經過丁澎的流放地,兩人見面感慨萬千,唏噓一陣之后,互相能夠贈送的東西仍然只有詩。丁澎寫給張縉彥的就是這首。 六子點頭,十六世從前也常提起丁澎這個人,說過這是他父親年少時較欣賞的一個文人,主要是他的心態好。 這位因科場案被流放的杭州詩人并主考官丁澎在去東北的路上看見許多驛站的墻壁上題有其它不少流放者的詩,一首首讀去,不禁笑逐顏開。 與他一起流放的家人看他這么高興,就問:“怎么,難道朝廷下詔讓你回去了?”丁澎說:“沒有。我真要感謝皇帝,給我這么好的機會讓我在一條纔情的長河中暢游,你知道嗎,到東北流放的人幾乎都是纔子,我這一去就不擔心沒有朋友了。” 丁澎說得不錯,流放者的隊伍實在是把一些平日散落各地的杰出文士集中在一起了,幾句詩,就是他們心靈交流的旗幡。 此時,一帝一臣漫步這廊間,聊起十五世,聊起丁澎,如此和諧溫軟——哪里又想得到,從前,他們可是你生我亡不共戴天的死敵!嗯,現在不光有了君臣的惺惺相惜,更多了脈脈親情,他們的骨rou可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親兄妹。 當然,這會兒的“悠閑交談”待去往了一個地方后——出來,再返回,路上,這二位心情可沉重得多。 他們來探望的,正是溥皇十六世!這位對外宣稱已逝,實際,被巫蠱魘迷了至今未醒的“先帝”。 情況仍舊不樂觀。 小璟和六子每每看到他,各自何止慶幸自己能找到自己的“天時地利人和”清醒過來,然而十六世呢——應該說他被魘迷得最深,當初昌慶根本就奔著不叫他再醒來的“死路”而去…… 如今,昌慶自己也因那次腦梗暈迷不見醒來的希望——這有些因果報應的味兒是么,盡管昌慶一生所學傳到小舞這里,留下來的一屋子絕學,小舞秉著對他“慶爺爺”的感情還在堅持研習——小舞是個長情的孩子,他下決心要“喚醒”他的慶爺爺吶!——可,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現在看來,能做他的指望? 上回得悉王座死,六子心里其實就開始憂心這件事:十六世的情況是始終瞞著銀河的!這也是他與小璟最擱在心上的一道隱憂了,為難著,到底該不該告訴銀河實情…… 今次又來看了看十六世的情狀,并不好。這是有足夠的能力維持著他的“一切身體機能”,要在平常人家,這人,估摸也就跟枯萎的花兒,漸漸漸漸就,沒了…… 最后,二人還是決定繼續瞞下去。想著,盡人力盡天事,期望著,有那么一天出現奇跡吧。但,還是不再增添銀河的心理負擔好。 第251章 251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一晃,雪銀河又老了十歲,她過得如何? “王老師,那就是說,當時虎丘那地方很熱鬧咯,” “嗯,這是一年一度全民性的戲曲大賽會,當然熱鬧。據袁宏道、張岱等人記載,每年中秋,蘇州城的家家戶戶傾城而來,浩浩蕩蕩來到虎丘,外地唱曲家也紛至沓來。先是萬眾齊唱,后比出優勝者數十人,再唱再比,優勝者漸次減少,最后在一片寧靜中由一位水平最高的演唱者登場,‘聲出如絲,裂石穿云,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 銀河面帶微笑,自己答得都有種“身臨其境”感。——她真沒變什么,十年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呢,或許僅僅就在這雙眸子里吧,沉淀得更溫婉博學。 她回到舞蹈學院工作已近九年,從行政位到教學崗不知又花費了她多少心力,好在這本就是個學霸,也是她的興致所在,銀河如今生活得非常充實。 “我們知道,咱們國家的古典舞創立于五十年代,曾一度被一些人稱作“戲曲舞蹈”,這也不為過,它本身就是介于戲曲與舞蹈之間的混合物,最初確實還未完全從戲曲中蛻變出來。所以我們研究古典舞,脫離不了對戲曲的深究……” 銀河如今是一名古典舞系的“理論教學”講師,想想,這也不違背她“熱愛舞蹈”的初衷,雖很少再接觸舞臺,但還是在自己的興趣領域發光發熱,很知足了。 “王老師,今天伊莎酒吧咱組了個唱腔小講壇,您去湊湊熱鬧吧。”下課了,學生們過來邀請。 “哦,今兒去不成,我女兒家長會。” “好的,沒事兒,下次約。”學生們可喜歡她了,雖然銀河對自己無論是外貌還是氣質都有掩飾,可罷不住脾氣秉性依舊招人愛,誰不喜歡這么個看上去依舊是漂亮(只不過沒不掩飾時更耀眼)而且博學溫柔的可人兒呢。 回辦公室匆匆收拾好東西,銀河自個兒開車就往外校去了。 溥嬰(雪一舞)15,祁雪陽(雪二陽)13,祁雪亮(雪三亮)13。是呀,她的三個娃都長大了,也都長到最叫她cao心的叛逆期年紀了…… 學業方面,兩個兒子還好,都是頂尖兒的聰明,除了各有各的精致淘氣,總得來說,非常優秀了。 最憂心的,還是小女兒啊。 再不能叫她小月亮了,13歲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家里人都喊她“三亮”,不否認想把她往男孩子氣兒上引一些,因為,太嬌氣了!……宮里人喊她“三殿下”,私下還不是都有些感慨,小公主,太難以言說了,因為太“矛盾”。 怎么個矛盾法兒? 一,實在是太好看了。可這也是一種麻煩,不能總把她藏著掖著,她也總歸要出去見人得呀。于是乎,小月亮自打要上幼兒園的年紀了,mama就想方設法把她往“丑”里打扮,剪男孩子頭發,穿舊衣裳。但,還是掩不住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紅嘟嘟的嘴兒,嬌啫啫的神態……mama沒辦法,老小就給她戴大黑框眼鏡。現在倒好,她還摘不下來了,眼睛其實沒毛病,可就是擺脫不了大眼鏡兒!于是乎,你想想看吧,一個本美出天際的少女,除了幼年,就沒再扎過辮子,衣裳也樸素,多半是校服,整日間戴個大眼鏡兒…… 二,性情,也不能說古怪,反正叫人不好捉摸。她乖巧的時候,那嬌氣時能把任何人化成水的;任性起來,那嬌氣就是利器,誰都沒好果子吃一樣。要說多得是人也降得住她,不提她家里人,就是一個普通宮人,老嬤嬤,有時候說話她也聽得進去;但有時,她那獨一無二被寵出來的嬌貴氣出來了,她媽吼她她也不聽! 三殿下最眾所周知叫人擔心的,就是學業了。說過,老天爺還是公平的,極少得他寵愛給個全乎優秀的,像溥嬰這樣的龍中龍,各方面都頂尖兒的沒挑兒,太稀有了。再其次就像小公主這樣了,得了這方面的“頂尖兒”,那方面著實就差些。 三亮一直讀書就不順。 幼兒園,她和二陽一起送去的空后托兒所,進去幾個月,二陽就要從幼小班跳班了,三亮還得帶嬤嬤去照顧。 上小學,勉強還是叫她和二陽一同上空后二小——這著實是個教學質量十分優秀的好小學——沒辦法,撐到三年級,現在別說像二陽這樣的頂尖兒聰明孩子,普通家庭的牛娃也多如牛毛啊!三亮實在跟不上,總在班上涮尾也打擊她的自信心呀。轉學了。跟著mama在舞蹈學院附小一個普通班上完小學。 要上初中了,要說也是銀河不死心,六年級一年,銀河一心撲到女兒學習上!輔導班兒,家教,自個兒上,逼著六子教,小璟也得抹臉兒給我灌!哎喲,那個費勁兒,銀河似乎又看到希望!她小女兒考上外校了! 你知道,拿到通知書那天,整個大紫陽宮放煙火慶祝!!這還頭回不是小璟提出來,銀河直接下令!煙火下,這婆子抱著她閨女狂流淚……搞得二陽都翻白眼兒,上外校的分兒比我小考的分兒低了何止一百,也沒見誰來獎勵一下我。 可這一進初一,問題就接踵而至,跟不上還是跟不上,甩尾還是甩尾。每天看著閨女兒學那么吃力,用得著六子小璟在旁邊說她么,銀河自己都揪心——可,叫她放棄又這么難,畢竟她也明明知道三亮的問題不是智商,她是不用心,吃不了苦! 拿跳舞來說吧,堅持了幾年,最后還是放棄了,女兒沒咬牙拼了那股勁兒……現在說什么都遲了。銀河自己有時候也反省,在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她怎么就那么清醒理智,可一到女兒身上……她知道,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狠不下心,又死不了心,這種矛盾,哎,不是誰誰誰勸得了的。 第252章 252 “媽!”三亮站三樓欄桿邊喊她媽, 她媽呢,遲遲不上來,跟著一群家長仰頭張望公告欄上的“各種學科興趣小組招募”。 “媽!”三亮又喊了一聲,銀河才走上來,張手攬住女兒,“我看看有沒有你能行的,” 三亮大眼鏡框擋半邊小臉了,還是遮不住愁容及不耐,“我沒能行的。” 銀河望著她也是沒法兒,女兒的沮喪感越來越重,幾近自卑了!她每天回家里了作業也一大堆,且,天天做到十二點轉鐘,你說她不辛苦又不準確,但是但凡她能抓緊一點時間……哎,一想起來,銀河又揪心撓腮的,她要是個會學習會抓緊時間的,至于如此么。 “哪個說的,那是興趣小組,只要你有興趣都能參加,再說,你語文就還行啊,參加個詩詞小組……”銀河還是極力想鼓勵女兒,哪知月亮把她一推,“哎呀,媽,說這些不是自己騙自己,快進去快進去,老師剛才還點名了的。”銀河這跌宕起伏可也灑脫的一輩子啊,怕過誰?最后敗在自己這個最捧在手心兒里的小女兒身上……多無奈地看著她,“你頭揚起來,老垂著干嘛。”女兒還是聽話把頭抬起來,母女倆進教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