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徐老師,你們慢走。”宋昱銘拘謹地低下頭,聽到徐徹“嗯”了聲,忙不迭地走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這么可怕啊?”宋曼感慨。 徐徹嗤笑一聲,走上臺階,摘下自己的圍巾,低頭幫她系上,神情專注。他的動作很溫柔,靠地近了,鼻息溫暖地撲到她的臉上。老夫老妻了,宋曼的耳根也不經意地紅了。 徐徹低頭看著她,看著看著就笑了:“你也會臉紅啊?” “我也是人!” 徐徹說:“可惜是沒心沒肺的鳥人。” 宋曼不依了,揪著他的衣袖打他。徐徹也是無奈,反正不痛不癢的,隨她去了。她要哪天不折騰了,就不是宋曼了。 一路打打鬧鬧回到家里,徐徹伺候了兩個祖宗洗澡睡覺,自己才去浴室。宋翊從被窩里探出半個頭,對宋曼說:“我看電視上都是老婆干家務,老公掙錢的。可是,曼曼你既不干家務也不掙錢。” “小孩子懂什么?誰教你這些的?” 宋翊扁扁嘴,不開口了。 ——每次都這樣,說不過就威脅! “你每次都這樣嚇唬他,對孩子的成長沒好處。”徐徹從浴室出來,頗為無奈地說。 其實宋曼知道自己這老毛病,改不了罷了,她也拉不下那個臉。 晚上照例三個人擠一個被窩,宋曼把被子裹到身上,使勁拉了拉,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徐徹那邊就給了一個角。 徐徹受不了她這德行,開口說:“你能別這么自私嗎,宋曼?” “你可是男人!”宋曼瞪他,把被子裹緊了,生怕他動手搶去。 徐徹無語。真以為人人都跟她一個德行? 回到北京,天氣已經變冷了。年前下了一場雪,空氣里彌漫著干冷的氣息。徐徹帶她和宋翊、兩廣總督回了在西城區的舊居。離開前,徐徹請了鐘點工,雖然離開很久,房子倒還整潔。他利落地把拾掇了一下房間,把床褥和被套都換了一遍,才讓他們進去。 宋曼讓宋翊先去睡了,然后走到外廊過道陪他。 窗戶洞開,夜風很冷。宋曼問他:“想起不開心的事了?” “都過去了。” “可你的表情告訴我,沒有。” “……” “你事業無憂,我和兒子也都回到你身邊了。還有什么不開心的?那就是家里的事情了。你父親身體還不好嗎?” “在醫院。醫生說,還有半年時間。” “……節哀順變。”宋曼只能這樣說。 徐徹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有些諷刺,他翻身背靠著墻壁彎下腰,看著腳底下明晃晃的白色瓷磚地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同情他。他今天落得這么個眾叛親離、孤家寡人的下場,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誰也怨不了,只能怨他自己。” “……” “我還有兩個meimei,最小那個是他和我母親后來結婚時生的,你也見過了,徐珊珊,三年前我母親去世后,她就去國外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過。對了,我母親是得癌癥,然后自殺去世的。我另一個meimei現在是中機二院的資深工程師,是他和白阿姨生的。我和她沒見過兩面,算不上很熟。她也不喜歡徐老頭,很少去看他。” “……” “他這個人吧,看似對誰都好,其實對誰都不大好。如果他不是這么優柔寡斷的,不會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 宋曼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別想那么多了。星期六我陪你去一趟醫院,看看他。” 徐徹望向她。 宋曼對他嘻嘻而笑:“知道他不喜歡我,最多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是了。你還擔心我和他打起來啊?” 徐徹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別捏,要變長的。” “高一點不好?” “少偷換概念,長可不等于高!” “語文學得挺不錯的。”徐徹拉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那種暖意緩緩升起,不止給她,也給他自己。宋曼有點兒觸動,抬頭望向他,發現他正對著她笑,笑容親和。宋曼張開雙臂抱住他,像哄小狗似的哄著:“給你抱抱,不哭。” 這么幼稚的舉動,真像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徐徹哭笑不得,卻沒有出聲制止她,而是張開雙臂把她抱入了懷里。宋曼身上軟軟的,還帶著一股奶味兒。徐徹聞了聞,故作嚴肅地問她:“你是不是偷吃翊寶的奶粉了?” “你胡說,怎么可能?”宋曼瞪眼,“他早就斷奶了好不?” 徐徹淺笑:“你只要回答你偷吃了沒有就好了。” “沒有!”宋曼死不承認。 徐徹報以“呵呵”兩聲冷笑。 宋曼垮下了一張臉,瞪他:“我坦白還不行嗎?昨天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我偷偷在購物車里塞了兩袋女士奶粉。兩袋,真的只有兩袋!”她說得信誓旦旦的,怕他不相信,睜大眼睛和他對視。 這力證清白的模樣真的逗樂了徐徹。他拍拍她的腦袋說:“吃了就吃了。兩袋奶粉而已,難道我還為了這個和你過不去?別說兩袋奶粉,你就是把超市里所有的奶粉都吞肚子里去,我也養得起。” 宋曼聽他這么說還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別扭地扭了扭身子,對他擠眉弄眼:“真的?” 徐徹又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干嘛又打我?” 徐徹不打她頭了,轉而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宋曼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狠狠瞪他,一腳伸過去踩住他的腳背,狠狠碾了碾。 徐徹失笑:“你最好大力點。” 宋曼氣得怒不可遏,狠狠踩下去,又跺了兩腳。 徐徹抱著腳跳到一邊,彎著腰:“好痛啊,你真要我命啊。謀殺親夫?小心我報警。” “報吧報吧。裝什么裝?還影帝呢,呵呵。” 徐徹直起身來,語氣無奈:“就這么被你看穿了?”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應該啊。” 宋曼一臉不屑:“你真痛的話,每次無名指都會抽搐。你自個兒都不知道吧,大影帝?你這演技是不錯,不過百密一疏啊。” “這么了解我啊?”徐徹莞爾。 “那當然。”宋曼驕傲仰頭。 徐徹說:“那你要不要回憶一下我身上有幾顆痣?” 宋曼的臉這才紅了,哼了一聲:“臭流氓。”她扁著嘴兒側過聲去,把屁股對準他,活像個小姑娘似的。心理年齡永遠只有十八歲——徐徹覺得,自己真是又當老公又當爹。但是,更可怕的是他還樂在其中。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有問題。 第50章 禮拜六,宋曼去超市買了個花籃,抱著宋翊和徐徹一起去了軍總醫院。徐正清在特護病房,房間里很安靜,心電圖上的線像蜿蜒的流線,顯得室內更加安靜。 宋曼把宋曼抱到一邊的看護病床上,徐徹坐在床邊陪著。大約十點多的時候,徐正清醒過一次,有些疲累地撐開眼睛。他已經不想年輕時那樣中氣十足了,原本有些威嚴嚴厲的目光而今也變得渾濁泛黃。徐徹心里忽然有些泛酸,這么多年了,雖然他心里不承認,但是很清楚,無論他做錯了什么,他始終都是自己的父親。 “我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白阿姨。”徐正清的話斷斷續續的,人已經不大清醒。但是,徐徹仍是認真地在傾聽。一個人彌留之際,有人陪著是幸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徐正清的一生,也許事業上是極為成功的,但是情感和婚姻上,又是失敗的。 他是長輩,徐徹無法評判。但是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想做他這樣的人臨終時身邊陪著的人也沒有幾個。 之后的一個禮拜,宋曼把宋翊送到了杜清那兒,讓她幫著照顧。杜清已經和柏峰結婚了,做了柏陽星海幕后的老板娘,如今也退了圈,年前還生了兩個大胖小子,整個人顯得都有些發福,看來日子過得很順遂。 宋曼衷心地為她感到高興。 徐正清也和她說過兩句話,趁著徐徹不在的時候。 他沒有再討論過去的事情,只是叮囑,以后的日子要好好過。也許,他也不想再要求什么了。臨了了,也發現很多東西都是空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比快樂更加重要?徐徹是他的兒子不假,但他并不是為他一個人而活的。 宋曼這么個嬌生慣養不把別人放在眼里的人,也學著去照顧徐正清,有時候見徐徹累了,也會和他換班。 這天徐正清睡了,她才把他拉到外面,問他:“你家里沒有別人了嗎?”潛臺詞是怎么別人也不來瞧瞧?這一點,她覺得徐正清是挺可憐的。 徐徹說:“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爺爺早些年因為工作調動的原因去了沈陽。后來,我二伯一家也過去了,只有逢年過節才見上幾面。他們的工作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請假的,能來的也來過了。” 宋曼了然。只有的家庭,有時候也挺難的,遠不比他們小老百姓來得自由。不過,好在她老公不一樣,沒那些子弟哥們的破性子,比那些個家境不怎么樣的男人都強得多。宋曼有時候覺得自己也是撿到寶了,才可以過得這么舒坦。 徐家也是功勛世家,早些年的時候,徐老爺子跟著最早點幾位首長參加過越戰,傷了腿,修養了好久。他原本是這邊的一個司令員,后來因為那場戰役,落下了病根,身體吃不消,就給調到沈陽去做了個參謀。他也就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徐正清是老大,年輕時候脾氣很倔,死活不肯跟去沈陽那邊,他覺得在老爺子的蔭庇下挺丟人的。后來,還真被他闖出了一片天地。老二一家卻在很久以前就跟著搬去了沈陽。 年前的時候,沈陽那邊來人,宋曼算是見到了這些從未見過的親人。 一輛輛車過崗哨,然后進大院的林蔭小道,最后停在樓底下。江玦是打頭的,把幾個長輩都迎下來,然后才去叫那幫小的。他這人善交際,這這幫人都挺熟的,其中有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姑娘和他挺談得來,似乎是二伯家的妞子,叫徐珮昀。 徐徹拉著宋曼下樓去和老爺子問好。老爺子見了他,點點頭,笑容很和藹。宋曼松了口氣,叫了聲“爺爺”。老人家也應了聲。 徐老爺子舊疾復發后基本處于半退休狀態,在沈陽獨居,這些年心態平和,對徐徹和宋曼過去的種種倒也沒有什么太深的成見。加上他還有個好友是戲曲家,本人也挺喜歡戲曲,就問宋曼會不會唱。宋曼當然答會了,當場就給來了一段,逗得老爺子笑起來。 笑過以后,又說起徐正清的事情。徐徹保持緘默。 他二伯一家也不說話。 后來,還是老爺子開口:“準備后事吧,現實一點吧。有些事情已經注定了,就沒有辦法挽回,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你奶奶當初去世的時候,我也是萬般不舍,沒日沒夜守在她病床前,可是,她還是走了。這些事情,我們是無力改變的。” 徐徹眼眶濕潤。 他奶奶在和他爺爺結婚的第十年就患上了惡疾,纏綿病榻,直到去世。徐老爺子倆夫妻是革命的交情,一起共患難才走到那樣,感情自然深厚。他奶奶去世后,他爺爺就一直獨身,再也沒有結婚。 他知道他嘴里這樣說,其實心里也是痛的。 不過,有些事情他們真的改變不了,是天意。 一家人吃了年夜飯,然后徐老爺子帶著他二伯一家又走了。他們那邊事兒也多,抽不出時間。又過了段時間,徐徹和醫生商量后把徐正清接回了家里,等待最后的時刻。落葉歸根,人總要在家里離開。否則,是終身的遺憾。 這個早晨像往常一樣,晨曦普照,大院里早早就響起了廣播聲,一幫小子鬧哄哄地往cao場趕,練兵場還有號角聲和吆喝聲。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變化。徐徹也像往常一樣拿著毛巾、端著水盆到徐正清的房間找他。 不過房間里沒有人。 他心里有些焦急,忙叫來老阿姨問,他爸去哪兒了?老阿姨想了想說,可能去陽臺上了。徐徹聽了后,忙放下水盆趕去了陽臺。 到了陽臺他就松了口氣。徐正清躺在躺椅上,側對著他望著外面的天空。窗戶開著,空氣里有些冷。徐徹走過去,拾起地上的毛毯給他蓋上:“大早上的您不在房間里睡覺,怎么到這來了?” 徐正清似乎睡著了,聽不見他說話,閉著眼睛,神態安詳。 徐徹怔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妙,躑躅著伸手輕輕推他,喚了他兩聲。 沒有人應他。 徐正清的手垂到一邊,臉上的表情仍然很安詳。徐徹深吸一口氣,握住了他的手——觸手一片冰涼。他忍了很久,終于忍不住,眼淚滴落在已經僵硬失溫的手背上。 三年以后的這個早晨,他繼失去了母親之后,再一次失去了他的父親。 雖然他們沒有盡到父母應盡的責任,但是這么多年了,他其實并不怨恨。哪怕曾經怨恨過,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望去了。 他希望一家人能夠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