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山行刺案發(fā)生后，本來按照常理來推斷，人人均理所當然地認為楚威王是行刺的目標，不過是被唐姑果那一撲，導(dǎo)致弩箭偏離，誤殺了華容夫人。有這個前提的話，刺客很可能是敵國所派。但自從江羋公主在高唐觀當?shù)钐岢鲆蓡柡螅踊币环骄妥兊孟右珊苤亍９魅嗽谕鯇m中，必然通過侍從內(nèi)外傳遞消息，兇手能輕易找到唐姑果的囚禁之處，說明公主一方的動靜早已被人監(jiān)視。除了太子槐一方的人，還真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太子槐雖然莽撞無謀，但他的寵妾鄭袖卻是個促狹厲害的角色。也許是鄭袖一方聽到孟說正派人搜尋唐姑果的下落，擔心他的供詞對太子槐不利，所以派人殺他滅口。

    孟說心中自忖思索一番，也不對旁人說明自己的看法，見天色已然不早，便叫眾人散了，自己往令尹昭陽府上趕來。

    08

    郢都是天下名城，城池宏偉，城內(nèi)碧波蕩漾，綠樹成行，景觀為諸侯國王都之楚翹。但其風(fēng)采最迷人之際還是在傍晚時分暮色降臨的時候——一層輕煙般的薄霧籠罩了整個郢都城，氤氳遮蓋住了流水秀麗婀娜的身影。朦朦朧朧的溫情中，驀然生出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波心中眨巴著眼睛，閃動著歡愉。東南一帶的鳳凰山則顯出深沉的輪廓來，靜謐中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楚地風(fēng)氣開放，郢都并沒有像中原諸侯國那般在王都實行夜禁制度，即使是入夜后，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這種市井的繁華只限于市集和平民區(qū)，一到鳳凰山一帶的貴族居住區(qū)，便見不到絲毫喧鬧的景象了。

    剛拐過鳳凰山，孟說便見到一名有些駝背的車夫正拉著一板車柴禾躑躅前行，有一名年輕男子從后面幫手推車，正是南杉。

    孟說跳下馬來，問道：“南宮正這是在做什么？”南杉道：“噢，是孟宮正。沒什么，這位大哥正要送這車柴禾到令尹府上，我也是順路幫把手。”

    那車夫本不知道南杉身份，聞言慌忙停下車子，趕過來道：“原來是兩位宮正君，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連連作揖賠禮，無論如何都不敢再讓南杉幫忙推車。

    那車柴禾堆得雖高，但有一半是茅草，也不算沉重。南杉便也不再勉強，跟孟說一道趕來令尹府。

    09

    昭府背倚鳳凰山，坐西朝東。東大門前有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郢都的東北城門，位置極佳。府邸規(guī)模不小，除了昭陽一家居住外，還建有許多客舍，供門下的舍人即門客居住。養(yǎng)士是當時的風(fēng)氣，為各國國君、權(quán)貴廣泛采用，這本來就是一舉兩得的美事——既能為自己招攬心腹，又能防止人才為對手所用。

    站在門前迎客的正是最得昭陽信任的舍人陳軫，見兩位正、副宮正一齊到來，慌忙引了進去。

    昭陽正在正堂中會客，起身笑道：“二位來得正好，本尹這里剛有貴客到來。”

    南杉一眼認出那貴客正是曾在紀山桃花夫人墓前見過的田忌，想到衛(wèi)士曾監(jiān)視到他在華容夫人遇刺當夜暗中溜去了齊國質(zhì)子田文府上，不由得轉(zhuǎn)頭去看孟說。

    孟說心中疑慮也頗重，先上前行禮，寒暄幾句，才問道：“君上何時來了郢都？”

    田忌道：“有幾日了。本來是要進宮拜見大王的，但聽說大王三日內(nèi)不見外臣，只好暫時來令尹府上叨擾。”昭陽笑道：“求之不得。”命仆人設(shè)座置酒，招待賓客。

    本來按照周朝禮儀，服喪期間不得飲酒作樂，而今華容夫人新喪，正是服國喪期間，按禮酒rou音樂之類都是禁物。但楚國風(fēng)俗歷來有別于華夏諸國，從無酒rou忌諱，飲酒風(fēng)氣更是諸國中最盛，到了嗜酒如命、無酒不食的地步。昔日楚晉戰(zhàn)于鄢陵，酣戰(zhàn)一日后不分勝負，預(yù)備次日再戰(zhàn)。結(jié)果當晚楚軍主將熊發(fā)喝得酩酊大醉，楚軍不得不連夜撤退。熊反酒醒后，受到楚王責難，不得不引疚自刎。春秋戰(zhàn)國因主將醉酒而打敗仗的事，僅此一例，由此可見楚人嗜酒的風(fēng)氣。楚國王宮中甚至建有專門的地下室，內(nèi)中懸有編鐘，專供王公大臣們飲酒作樂，夜飲狂歡。之所以設(shè)在地下，就是要避人耳目，不受禮俗約束。田忌雖略微覺得不妥，但想到入鄉(xiāng)隨俗的道理，便也欣然依從。

    席間少不得要議論起紀山高唐觀一事。田忌道：“聽說大王命屈莫敖和孟公正調(diào)查華容夫人遇刺一案，不知道案子查得如何了？”孟說道：“這個……臣慚愧，暫時還沒有什么眉目。”

    昭陽道：“既然君上問起，孟宮正不妨將查案的經(jīng)過講出來，說不定君上會有什么建議。”

    對方是總領(lǐng)文臣武將的令尹，孟說只得應(yīng)道：“遵命。”

    當即一五一十地說了追查案子的詳細經(jīng)過。他猜想南杉畢竟是太子和令尹的內(nèi)弟，昭陽應(yīng)該早從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所以不敢隱瞞，從追查墨者唐姑果開始，到剛剛發(fā)現(xiàn)唐姑果是被人殺死，連懷疑過江羋公主一事也作了交代，只是沒有提曾派人監(jiān)視太子槐和令尹一事。

    昭陽很是驚異，道：“那墨者是被人殺死的？”孟說點點頭，道：“正是。”

    昭陽“唔”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說話。

    田忌嘆道：“令尹君，孟宮正公正嚴明，南宮正坦蕩無私，都是天下難得的奇男子，楚國有這樣的人物，了不得，了不得。”

    昭陽道：“君上謬贊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不過是他們分內(nèi)之事。”這才轉(zhuǎn)頭道：“本尹請二位宮正來，是因為不日要為內(nèi)子舉辦壽宴，到時太子和各位王公大臣都會光臨。加上現(xiàn)下是特殊時期，府內(nèi)禁衛(wèi)的事，就要勞煩二位宮正君了。”

    孟說、南杉一起起身，躬身應(yīng)道：“任憑令尹差遣。”

    孟說又道：“令尹君既有貴客在堂，不如由我和南宮正先出去察看府內(nèi)情形，也好有所安排。”昭陽道：“好，你們?nèi)グ伞！?/br>
    10

    孟說遂與南杉出來，到堂下穿好鞋子，約好各自往南北方向巡視一遍昭府，再到大門處會合。

    孟說往北而來。這一帶正好是下等舍人居住的地方。

    雖然都是門客，但也分三六九等：譬如昭陽門下最得寵的陳軫，居住的就是南邊的上等精舍，稱為代舍，非但是獨門小院，有堂有室，有花有草，還有仆人服侍日常起居，飲食有魚有rou，出門可以乘坐車子；稍次一些的是中舍，又稱幸舍，有堂有室，有酒rou吃，但沒有仆人伺候，出門也不供應(yīng)車馬；最差的是北邊下等舍人居住的傅舍，僅有粟米飯供應(yīng)。而且兩人共住一間屋子，屋內(nèi)只能放下兩張床和兩張案幾，堪稱陋室。

    走不多遠，孟說便見到傅舍前站著一名三十來歲的青衣男子，鼠頭獐目，長相猥瑣，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不放，料想是昭陽門下的下等舍人，也沒有理睬。

    走出去一段，孟說猶自能感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便又轉(zhuǎn)身折返回去，問道：“足下有事么？”那男子頗為驚慌，支吾道：“沒事，沒事。”

    孟說道：“既然沒事，你為何一直緊盯著我不放？”那男子頗為尷尬，只好答道：“我見您的腰帶是金絲鑲玉，很是少見，所以多看了幾眼。”

    孟說腰間的腰帶是楚威王所賜，極是名貴。他見那男子服飾寒酸，目光中大有貪婪之意，料來其所言不虛，不過是垂涎自己的寶帶，便點點頭，正要走開，忽見另一名舍人甘茂奔了過來，叫道，“張儀，令尹君叫你。”

    那叫張儀的落魄男子很是受寵若驚，道：“令尹君叫我么？”甘茂道：“是。貴客江南君聽說你是孫臏將軍的師弟，很想見你一見。”

    張儀忙應(yīng)了一聲，朝孟說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甘茂乍然見到孟說在此出現(xiàn)，很是意外，問道：“宮正君在這里做什么？”孟說道：“我奉命為令尹夫人壽宴宿衛(wèi)，要先在府上巡查一下。”甘茂道：“噢，令尹君想得可真是周到呀。宮正君請自便，我還要去堂上服侍令尹。”

    孟說便自行往北繼續(xù)巡視。查看一番后，他認為昭府四周均圍有高墻，外人難以闖入，只要幾隊衛(wèi)士在高墻內(nèi)外交叉巡查，就能將盜璧者拒于墻外。最大的問題在于壽宴當晚一定會賓客如云，這些人非富即貴，個個帶有大批隨從，萬一有人魚目混珠，堂而皇之地從大門走進來，那才是真正防不勝防的事。

    折到西墻邊后院時，遠遠見到前面有一條黑影匆匆走過來，料來是從南面巡查過來的南杉，便叫道：“南宮正。”

    那人卻頓住了腳步，隨即轉(zhuǎn)身就跑。孟說長期宿衛(wèi)王宮，警覺性極高，立即拔腳就追。跑不多遠，正好遇到南杉。

    南杉道：“宮正君可有看到一名男子？”孟說道：“我也追趕他過來的。”

    二人摸黑在周圍搜查一番，卻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因這里是后院，是昭陽及家眷居住之處，不便滯留，只得回來前院。孟說去通知大門守衛(wèi)緊閉大門，不放人進出。南杉則進來堂中，預(yù)備稟報昭陽，請他立即派人搜索府邸。

    11

    昭陽和田忌依舊分坐在堂首，正在聽那叫張儀的舍人與另一名舍人陳軫辯論，兩邊尚站著不少門客。

    陳軫本是齊國人，是一名游說之士。戰(zhàn)國時期，辯士云涌，策說盛行，縱橫參謀，長短角勢，可謂“一人之辯，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陳軫就是這樣一位辯士。幾年前，昭陽攻魏有功，又順勢攻打齊國。當時楚軍兵鋒正銳，齊國舉國震動。陳軫主動為齊王當說客，來到楚軍營中，告訴昭陽道：“您本來官任柱國，封上爵執(zhí)珪，因攻魏有功，剛升為令尹，已經(jīng)是位極人臣。今日再興兵攻齊，豈不是畫蛇添足？即使您僥幸取勝，楚王亦再無可封賞。若是攻之不勝，按照楚國法律，您就會被奪取爵位，賜令自殺。”昭陽聞言深以為然，遂主動退兵，但卻將陳軫留在身邊，充作自己的心腹謀士。

    陳軫為人雖然機智圓滑，但卻是個忠誠之士，成為昭陽舍人后，他也盡心盡力為其出謀劃策，昭陽稱其為“謀臣”。不久前，韓國預(yù)備聯(lián)合秦國共同攻打楚國，卻被昭陽用巧計離間擊破，這一緩兵之計即出于陳軫之手。

    張儀則是魏國人，曾經(jīng)拜在衛(wèi)國鬼才鬼谷子門下學(xué)習(xí)縱橫之術(shù)。鬼谷子是當世最傳奇的人物，姓王名詡，因隱居在云夢山1清溪鬼谷，故世稱鬼谷子。傳聞其人通天徹地，能夠預(yù)算世故，人不能及，曾斷言衛(wèi)國雖然弱小，卻能在眾諸侯國中獨存最久2。除了神學(xué)外，他還身兼數(shù)家學(xué)問，尤以兵學(xué)和游學(xué)最為出眾：兵學(xué)有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軍，鬼神莫測；游學(xué)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口成章，萬人難當。鬼谷子門下弟子多俊杰之士，如張儀的師兄龐涓、孫臏學(xué)習(xí)兵學(xué)，下山后先后在魏、齊兩國叱咤風(fēng)云，兵驚天下；就連跟張儀一起學(xué)習(xí)游說之學(xué)的師兄蘇秦而今也貴為趙國相國，封為武安君，而今正致力約會關(guān)東各諸侯國，共同抗秦，混得風(fēng)生水起。

    1云夢山：在今河南淇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