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聞?wù)芽匆姡缇o緊抱著年幼的她,就好像他的全世界只剩下了她。 “昭昭,三哥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你要堅(jiān)持??!”隨即年僅十歲的少年將女童背在身上,一步一步艱難地下山去。 “馬車就在山下,昭昭,我們回家?!?/br> 此時(shí)已是日暮,三哥背著小小的她走得艱難又堅(jiān)定,他們的身邊漸漸多了些人,紛紛打量這兩個(gè)小孩子。 有人見三哥背得吃力,便要上來幫忙,三哥卻沒有理會(huì)他們,徑自往前走。再有人上來,三哥則會(huì)戒備地看著他們,好似怕他們會(huì)搶走自己的meimei似的,見此情狀,那些行人也只好作罷。 聞?wù)岩宦犯缦律?,并上了姜家的馬車。 馭馬的老仆聞?wù)岩呀?jīng)沒有印象了,那老仆在詢問娘親怎么沒有下來時(shí),卻見方才還十分平靜的三哥陡然瞪大雙眼怒吼一聲,“我meimei在流血你沒看到么?!快點(diǎn)走!”少年雖生得漂亮,發(fā)起火來卻是氣勢十足,老仆被這一吼,立馬不敢多問,甩了馬鞭就啟程了。 車?yán)锏娜邕@才頹然地靠在車壁上,卻仍是將懷里的女童抱得緊緊的,半點(diǎn)都不肯松開。 “昭昭,我們快回家了?!边@一句說完,三哥才力竭似的合上眼睡去。 他懷里的女童紋絲不動(dòng),聞?wù)褏s早已泣不成聲。 “三哥……”聞?wù)迅缴憝h(huán)住三哥,縱然她碰不到她,她還是想抱抱他,這個(gè)樣子的三哥,太叫人心疼了。若是可以,她想重生在這個(gè)時(shí)候,真真切切地給三哥一個(gè)擁抱。 馬車?yán)铮龖牙锸悄暧椎娜?,三哥的懷里是年幼的她?/br> 也不知三哥是不是有所感應(yīng),竟突然睜大了眼望過來,聞?wù)押粑粶?,卻見三哥的眼里都是警惕,四下張望了一番,將懷里的“她”抱得更緊,再一次沉沉睡去。 五歲的聞?wù)涯X后受創(chuàng),醒來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全然忘了自己的娘親已經(jīng)殞命山崖。她太年幼了,完全看不出她的爹爹告訴她娘親生病的時(shí)候,眼里是怎樣的哀痛。完全不理解為什么娘親說沒有就沒有了,為什么三哥牽著她的手走進(jìn)靈堂的時(shí)候面上那般平靜。 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每當(dāng)她指責(zé)三哥親近秦氏忘了親娘時(shí),三哥眼里令人窒息的哀傷是從哪里來的。也明白了為什么今年會(huì)在生辰的幾日前聽見爹爹在祠堂滿是懷念地與娘親說話。因?yàn)椋镉H的忌日根本就在她的生日之前!當(dāng)年也只不過是因?yàn)樗谏饺兆财屏四镉H不在的事實(shí),爹爹這才將她生辰那天算作娘親死去的日子罷了。 事情的真相,上輩子的她直到死也不知道,任由爹爹與三哥將這樣的秘密帶到地底下,而她則一直以為娘親就是單純地病死的。 如今竟跨了一輩子的時(shí)間,才叫這段記憶回到她的腦子里。 可是她完全不知該如何面對(duì)三哥與爹爹。他們是她最愛的親人,如今卻變成了她虧欠最多傷得最深的人。 娘親……昭昭該怎么辦呢…… 陸然見聞?wù)训难劢翘氏乱坏吻鍦I,心中大喜,立即在聞?wù)讯吅暗?,“昭昭快醒來,快醒來。”可事與愿違,聞?wù)巡皇怯兴磻?yīng),而是那個(gè)所謂的夢境太過悲傷。聞?wù)训臏I水一滴又一滴,順著眼尾劃進(jìn)鬢發(fā),濕了枕巾。 她的眼淚越來越多,陸然將臉貼在文昭頰上,低低求道,“昭昭你快醒過來吧,你不要我了嗎?那你爹爹和三哥呢?你也不要了嗎?”話音剛落,一滴淚水混著聞?wù)训难蹨I,一同滑進(jìn)了她的鬢發(fā)里,一滴guntang,一滴冰涼。陸然深深埋進(jìn)聞?wù)训陌l(fā)間,不愿再起來。為什么,他的姑娘困苦了一生,這一世仍舊不得平靜。這樣美好的姑娘難道不應(yīng)該一輩子平安喜樂嗎?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幫不了…… 十一歲之前,他的愿望是證明給爹爹看,就算他天生學(xué)不了功夫,只能將穿花步練好,他也能闖出一番天地來。十一歲之后,他的愿望是與太子一同創(chuàng)造盛世天下,叫那些艱苦困頓的老百姓都能過得好些?,F(xiàn)在,他的愿望只是聞?wù)涯苄堰^來。 “昭昭,你若不要我,我又是孑然一身了?!标懭痪鞈俚睾粑紝儆诼?wù)训奶鹣?,半晌才抬起頭,卻見聞?wù)岩讶槐犻_了眼!她的雙眼被淚水洗得清凌凌的,羽睫上還掛著晶亮的碎淚。 “昭昭!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頭痛不痛?要不要喝水?我去給你倒來……” 陸然心里全是狂喜,一口氣問了好多句。見她不回答也不在意,倒了杯熱水,走過來半抱著她,“昭昭張嘴?!?/br> 懷里的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好似根本就沒有將他的話聽進(jìn)去。 “昭昭,張張嘴,喝口水好不好?”陸然幾乎是用哄的,懷里的人卻仍是沒動(dòng)靜。陸然疑惑間又隱隱有些慌亂,只好像先前那樣哺給她。 陸然將茶杯放到桌上,扶著聞?wù)炎穑字碜悠揭曀罢颜眩≌颜?,你……看得見我嗎??/br> 聞?wù)堰@才將視線凝到陸然的臉上,陸然稍松了一口氣,便將聞?wù)哑椒旁陂缴?,掖好被子道,“昭昭你一定是還沒有緩過來,再歇一會(huì)兒罷?!?/br> 聞?wù)褏s仍是直直看著房梁,絲毫沒有要閉眼的意思。 ☆、第78章 花燭夜(上) 姜家的人在西山崖底整整尋了三日,卻連塊碎布都未尋到,更別說一整具尸體了。 與此同時(shí),姜二爺也整日鬧著要親自去崖底尋女。 “昭昭一定沒有死!你們讓我出去!”姜二爺將杯盞狠狠擲在門口的小廝腳邊,“砰”的一聲脆響,“到底我是你們主子還是他是你們主子?!”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姜大爺。 這兩日他都跟被軟禁了似的,在這屋子里頭出不去,連朝廷上都被請好了病假。 “把他給我叫過來!我是他弟弟,不是他兒子!憑什么軟禁我?!” 話音剛落就聽得幾下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二弟,莫怪我,以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只有待在府里我才能放心?!?/br> 姜二爺重重地“哼”了一聲,“都三日了,三日都未尋到她,你還覺得昭昭是死了嗎?!她指不定在哪處等著我們?nèi)ゾ人齾龋俨蝗ゾ驼娴某鍪铝?!今日我無論如何也要出去!” 姜大爺長嘆一聲,“二弟,哪處懸崖有多高你知道嗎?別想了?!彼@個(gè)二弟從小就生得漂亮,他又一直想要個(gè)meimei,因此他總是愿意多護(hù)他幾分,讓他幾分。而這次他卻狠下心將二弟關(guān)起來,實(shí)在是害怕下一個(gè)出事的就是他二弟啊,自從二侄女兒出事之后,他的二弟好似都有些神志不清了,整日念叨著“昭昭沒有死”,他怎么放心讓二弟出府去? 昨日他已經(jīng)摸清了緣由,那晏氏原來早在年前就逃出了莊子,但莊上的仆人害怕責(zé)罰便將此事瞞了下來。他不知曉這將近一年的時(shí)間晏氏經(jīng)歷了什么,竟將一個(gè)貴婦人變成一個(gè)落魄的丐婦,但她心里的仇怨卻與日俱增。 作孽啊…… 繼姜家搜尋無果之后,李襄也派了人手出來找尋。名義上他是聞?wù)训奈椿榉?,因此不得不做周全了?/br> 但李襄現(xiàn)在心情很差卻是真的。這樁婚事原本就不是他本意,可他現(xiàn)在卻因這婚事受人明里暗里的譏諷嘲弄。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的好未婚妻竟能勾得當(dāng)朝最炙手可熱的新貴拋棄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光明坦途,隨她一起跳下崖去。呵,今年的話本子又有原型可仿了。 一旁的隨從見自家主子眼里滿是陰鷙,將頭埋得更深。 這日,那位老郎中再一次被陸然背著進(jìn)了阿炳家。 “你這年輕人,又欺負(fù)我一把老骨頭?!崩侠芍衅擦似沧欤呦虼查?。 老郎中在聞?wù)驯犞碾p眼前晃了晃手,沉吟道,“你家夫人有些失心啊……嘖嘖,當(dāng)真是多災(zāi)多難?!彼难劾餄M是惋惜。 聞?wù)堰@副模樣已經(jīng)一日有余,陸然越發(fā)覺得不對(duì)勁,這才將原先那個(gè)郎中給請來了。這郎中也當(dāng)真有幾分本事,每每不出一盞茶的時(shí)間便能斷定病癥。 “失心?如何治?” 這老郎中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賞心悅目的夫妻,若榻上之人就這樣香消玉殞了,他也會(huì)頗為不忍。 “這是心病,無藥可治。唉,你想辦法刺激刺激她吧,若是時(shí)間長了,怕是會(huì)一直這樣下去了……” 一直這樣下去…… “如同活死人?!?/br> 老郎中見眼前這容色照人的男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是長嘆一聲,擺擺手道,“莫送我這老頭子了,多陪陪你夫人罷……”說完便搖著頭離去。 陸然在原地站了好一會(huì)兒,才輕輕坐在聞?wù)训拈竭叀?/br> 她仍是直直地看著房梁,仿佛沒有聽見方才他與郎中的談話。她的眼里清澈如水,潔凈勝冰,仿佛能滌盡世間所有的污穢。只是,陸然卻再也不能在她的眼里看見自己的身影。 “你到底夢見了什么,告訴我,我們一起面對(duì),好不好……”這雙眼里的潭水好似有一瞬漾起了波瀾,卻又在下一瞬沉寂了。 “昭昭,你還要報(bào)仇,還要保護(hù)姜家,你得快些醒來……” “昭昭,你再不醒,我可就去找那些舞姬了……” 阿炳捧著書卷,卻聽到隔壁不斷傳來說話聲,卻只有那一人在說話,從未得到回應(yīng)。 “唉,情深不壽啊……”阿炳感嘆了一聲,又重新讀起書來。 夜半時(shí)分,阿炳熄了燈準(zhǔn)備歇息,卻聽見了些許動(dòng)靜,往窗前一探頭,竟是那對(duì)借宿的夫妻。 他們怎么這個(gè)時(shí)候離開?阿炳站起身推開房門,正要追上去,卻在堂屋的桌子上看見了一疊的銀票。阿炳用手捏了捏,頓時(shí)目瞪口呆。 陸然抱著聞?wù)言诤谝估锎┧?,深秋的西山腳下寸草不生,踏在山石之上令人腳底生寒。 “昭昭,我們回家了?!焙估镯懫鹑寺暎p柔而溫暖,一時(shí)間星光也柔和了些。 現(xiàn)在已經(jīng)宵禁了,守著城門的小卒打了一個(gè)哈欠,隨即抬手將眼角的淚抹去,也就是這一瞬,一道白影一閃而過,小卒有所察覺地四下里望了望,卻只有風(fēng)聲陣陣,“唉,這眼睛是越來越花了?!?/br> 夜晚的街道空無一人,唯有秋風(fēng)簌簌,已經(jīng)打烊了的酒家外頭酒旗正獵獵作響。月色將他們兩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在冷寂中多了一份相依相偎的溫暖。 再往前走便是不夜的鬧市,花樓酒館外還有人在進(jìn)進(jìn)出出,陸然的目光直直投向了夜色里的飛來樓。修葺一新的飛來樓仍是京城人喜愛的去處,此時(shí)唯有掌柜的房間透出點(diǎn)點(diǎn)燭光。 時(shí)隔半年,聞?wù)言僖淮蝸淼斤w來樓,只是這次的她雖睜著眼睛,卻未必能看清飛來樓修整后的模樣。 現(xiàn)在的京城里頭,說得最多的便是那落崖的姜二姑娘與殉情的中書侍郎,傳著傳著竟成了一段纏綿悱惻的□□,叫多少小姑娘為他們傷了心、落了淚。 掌柜的聽見叩門聲,提著燈開了門,見門外正是他們的主子,雙手橫抱著一個(gè)姑娘,墨發(fā)上灑滿了星光。陸然看他一眼便往里頭走,掌柜小心關(guān)上門,轉(zhuǎn)頭便吩咐婢女備好熱水和衣裳。 陸然抱著聞?wù)堰M(jìn)了他的房間,徑直走到榻邊,隨后極輕柔地將聞?wù)阎糜陂缴稀?/br> 掌柜候在門外,見陸然沒有任何動(dòng)作了,這才開口,“主子,如今京城都在說您已經(jīng)……” “那便當(dāng)我死了吧?!标懭恢豢粗?wù)?,眼神平靜,聲音也毫無波瀾。 掌柜睜大眼,“這……” “你不必管,退下吧?!?/br> 掌柜只好壓下心頭的疑問,躬身離開。 再過一會(huì)兒,天也該亮了,陸然毫無困意,坐在榻邊,忽地有些頹然。此時(shí)房間里空蕩安靜,唯有燭光輕輕搖曳。 陸然出聲打破了這令人生寒的死寂。 “姜聞?wù)眩愫煤莸男??!彼纳ひ羧匀磺鍧櫆厝?,卻含著極深極重的無力。燭焰輕顫,榻上的人卻沒有絲毫回應(yīng)。 次日一大早,兩名婢女候在門外預(yù)備進(jìn)去伺候梳洗,卻聽得里頭的主子好似正在發(fā)火,對(duì)視了一眼便沒有進(jìn)去。 “姜聞?wù)?!你若是再不醒,我便派人去殺了你三哥!他在隴右根基單薄,我只消派去兩人便足矣。還有你爹,你一日不醒,你爹便痛苦一日,你當(dāng)真忍心?”陸然將桌上的茶壺杯盞一并拂下,房中噼里啪啦一陣響動(dòng)。 那老郎中說,時(shí)間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終生不醒,如同活死人。現(xiàn)在的每時(shí)每刻與他而言都是煎熬,是將他的心架在火上炙烤。 “我呢?你想過我嗎?你若是不醒,我就娶個(gè)三妻四妾,將你忘得干干凈凈!”陸然附身搖晃聞?wù)训碾p肩,直視她的雙眼,“我陸然為什么要守你一人!為什么要為你難受!為什么會(huì)將自己的志向拋到一邊,而你卻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不給我!” 陸然本是故意激怒她,可說著說著卻真的難過起來,閉了閉眼,陸然垂著頭低低出聲,“姜聞?wù)眩以谀氵@里,究竟有多少分量?!”陸然的聲調(diào)拔高,滿眼氣怒地看著聞?wù)选?/br> 她仍舊容色姝麗,不言不語地平躺著??粗@樣的聞?wù)眩懭粶喩淼牧舛急怀橹豢?,疲累地將臉埋在聞?wù)训聂W側(cè),良久不起。 某一剎那,陸然覺得臉上涼涼的。他緩緩、緩緩地抬起頭,見聞?wù)亚宄阂姷椎难劾镄顫M了淚水,已然決了堤。 陸然幾乎渾身顫抖,他伸手極溫柔極溫柔地擦去聞?wù)蜒劢腔涞臏I珠,低頭不住地親吻她的雙眼、頰側(cè),“昭昭是不是醒了?” 聞?wù)鸯o靜地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陸然一向清雅雋秀、容色照人,她何時(shí)見過他這般憔悴的模樣? 陸然見聞?wù)丫従徤斐鍪謥恚蛩樕咸饺?,立時(shí)定住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舉動(dòng)。而她卻只是輕輕撫在他新冒出來的胡茬上,帶著溫柔又虛弱的憐惜,啞聲道,“對(duì)不起……” 陸然默了一瞬,捉住聞?wù)驯鶝龅男∈?,深深凝視她的雙眼。現(xiàn)在,他終于再一次在這雙秋水眸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姜聞?wù)?,你欠我一條命。”他的話語溫柔和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 聞?wù)训难凵駞s漸漸被悲痛侵染、占據(jù),說話時(shí)仍有許久未曾開口的喑啞,遲緩艱難仿佛在竭力克制著什么,“陸然,我欠了許多人的?!蹦镉H、爹爹、三哥,還有始終不愿原諒姜家的外祖父。 陸然分開她的手指,與她十指相扣,眼里帶著不由分說的意味,“欠別人的我們一起還,欠我的,你要如何償還?” 見聞?wù)涯徽Z,陸然另一只手輕柔地?fù)嵩谒哪樕?,眼里溫柔滿溢,話里也帶了誘哄,“不如還我一個(gè)花燭夜,我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有些等不及了……” 花燭夜? 可他們還未成親,且聞?wù)炎约哼€有婚約在身,如何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