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拉倒吧!”寶良揮揮手,“連我都知道他媳婦啥病都沒有,上次縣里趕集,我正好過來拉煤,看她腿腳利索著呢。” 王嬌不解,就問:“即然這樣,村里怎么沒人揭發?” 容川解釋道:“他是革/委/會成員,出身又好,村民都有點怕他。再說了,揭發他又能得到什么好處?還容易被算計。誰也不愿意管閑事。過好自己的日子得了。” 幾位年輕人正聊著,一個穿灰藍棉襖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小姑娘跑進了屋,視線踅摸一圈,定在容川那里: “容川哥!” “呦,這不是沈小妹么?”容川笑著站起來,摸摸小妹的頭,“嗯,長個子了。” 小妹很高興,拉著容川的袖子有些嗔怪地訴苦:“你咋這么久才來啊?我給你留的大雁蛋都被俺小弟偷著吃了。對啦,我阿嬌jiejie呢?” “我在這兒!”王嬌趕緊站起來。心想半年不見,難道我臉變形了,怎么小妹沒認出來? 小妹撲哧笑了,剛看見王嬌的樣子,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自嘲地說:“哎呀,瞧我傻了吧唧的,你跟他們穿一樣的兵團裝,我都沒認出來你,姐,快點跟我走,我大姐昨天就盼著你來呢!” “你姐快生了吧?”王嬌問。 “嗯哪!俺娘說,就下個月。”小妹拉住王嬌的手不松開,對容川說:“容川哥,今兒個在俺家吃飯,對吧?” “那得看看你家準備了啥好吃的。”容川逗道。 小妹不惱,實實在在說出家里準備的午飯:“前兩天俺哥去林子打獵,逮到一直狍子,那個狍子可肥了,rou乎吧唧,本要晚上燉了給我姐還有俺嫂子吃,后聽說你們要來,就留到幾天中午吃了。” 狍子? 那玩意王嬌還真沒吃過,只在森林里見過一次,長相憨憨的,一看智商就不高。“小妹,狍子rou好吃不?” 小妹拉住王嬌的手就往外走,“哎呀,問那么多干啥,中午嘗嘗就知道啦!” 王嬌看向容川,意思是“我們去嗎?” 容川笑著走過來,拍拍她肩膀,說:“去吧,我跟森林還有話說,過一會兒,我們幾個就去沈叔家找你。正好春妮也在,你們姐倆肯定有不少悄悄話講。”又看向小妹,“家里只燉了狍子?沒別的菜了?” 小妹眼睛一瞪,“咋會?俺娘和俺嫂子做了一桌菜,還有冬天存在地窖的粘豆包,王嬌姐,你吃過粘豆包不?” “吃過。”王嬌點頭,“連隊食堂做過。” 小妹不服氣地撇撇嘴,“你們連隊做的不行,蕓豆餡兒的不好吃,牙磣,俺家是用紅小豆加細砂糖做的,吃起來可甜了。走!帶你嘗嘗去!” ☆、第045章 小妹拉著王嬌往自家走。正直飯點,村里家家戶戶都是炊煙裊裊。王嬌問:“小妹,你不上學了,在家干啥?” “種地唄。”天氣漸暖,村路泥濘不堪,小妹松開王嬌的手在前面帶路,“姐,小心點,別弄臟你膠鞋。” 跳過一個泥坑,王嬌緊跟小妹步伐,又問:“種地這么辛苦,就沒想過再去學點啥?” “學啥?” “會計。跟劉森林同志一樣。女孩心細,適合算算寫寫。” 小妹捂嘴笑:“姐,你太抬舉我了,森林哥行,我可不行,俺爹說俺從小就不是學習的料。在家種地挺好。” “就沒想過走出松四松村看看外面的世界?”小妹剛十四歲,未來還有很多種可能,何況苦難就要過去,社會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文化才能有前途,王嬌覺得小妹腦子好使,人長得漂亮又伶牙俐齒的,這么年輕就安于現狀,有點可惜了。 小妹停下腳步,“可是,我數學不好。對會計不感興趣呀。” 王嬌笑,“那就試著學學別的,語文喜歡嗎?” “喜歡!”小妹眼睛一亮,沒看腳下路,眼看要踩進泥里,王嬌急忙拽住她,小妹嘿嘿笑,說:“姐,我可喜歡看書了,尤其看那個外國小說。” 外國小說?王嬌頗感意外,沒想到小妹心中還有這么一個豐富的世界。“那你都看過什么外國小說?” “英國的,有一個叫什么比亞,寫的《哈姆雷特》與《仲夏夜之夢》,里面還有會飛的小精靈,我就看過。” 王嬌撲哧一笑,“他是莎士比亞。” 小妹不好意思地撓頭,“噢,原來他叫莎士比亞,外國人的名字真有趣,男的女的?” “男的。” “還活著嗎?” “不,他是一位很老很老的劇作家。大概生活在我們的清朝時期。” “啊——”小妹惆悵地張了張嘴巴。前面的路好走一些,兩人又手拉手繼續往前走,小妹又說自己還看過《簡愛》,《呼嘯山莊》,《安娜卡列寧娜》,《愛麗絲漫游仙境》。王嬌很驚訝,就算不是生活在這個時代,往后推五十年,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看過這么多名著,也是讓人佩服的事。 王嬌問:“小妹,這么多書你是在哪兒看的?”這些書不都應該在運動開始初期被禁了嗎? “學校里。”小妹欲言又止,見四周無人,才壓低聲音說,“反正那時全國都一樣,縣里的中學也都停課,我們學校有一個圖書館,一天晚上,好多人沖進去把圖書館砸了,然后把書扔到cao場上,說這些書充斥資/本/主/義享/樂/主/義,是□□,必須清除干凈,然后有人倒上柴油,一把火就燒了。” 當時是冬天,火燒的特別慢,cao場上散了一堆書,無人看管,大家的目光只盯著火苗,小妹和另外幾個愛看書的女孩趁此機會偷偷拿了幾本書。也是巧了,都是外國名著。還有一本《拜倫詩集》和殘本的繁體《詩經》。 “虧了是晚上,不然被人發現,就糟了。”這是一次冒險,王嬌慶幸小妹她們幸運,還真是少年無謂啊。 小妹“切”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道:“發現了也沒事,我們早把對策想好,就說火燒不到這邊,我們瞅著著急,再把書扔回去不就得了。” “聰明!” 小妹得意洋洋地笑,又往前走了會兒,就到了沈家院子。初春了,沈母帶著二柱媳婦在廚房里忙上忙下,三妹在院子里邊照看弟弟邊放雞。看見王嬌,她趕緊沖屋里大喊一聲:“大姐,阿嬌姐來啦。” 半年不見,春妮的肚子已經長成了一只大皮球,頂著灰藍棉襖,看著搖搖欲墜。王嬌趕緊走上去,因為隔著一個肚子,兩個女孩也沒法擁抱,只看著彼此呵呵笑。然后王嬌又與春妮娘和新嫁過來的媳婦孫玉香打了招呼。春妮不能久站,王嬌扶著她走進了里屋。 里屋收拾的干干凈凈,懷孕不能凍著,想著即將到來的月子期,春妮住的屋還有火炕。只不過燒的不旺,溫熱而已,坐在上面很舒服。炕上堆著嬰兒穿的小衣服,肚兜,襪子,用毛線勾得小軟鞋,還有一些小被子小褥子啥的。 王嬌拿起一雙鵝黃色毛線鉤織的小鞋,反反復復地看:“真漂亮啊!” “喜歡嗎?” “嗯。” “送你。”春妮大方地說。 ‘別介,還是給你兒子留著吧。”王嬌把鞋小心翼翼放回炕上。 春妮笑:“你咋知道我生的是兒子?” “猜的啊,不過生閨女更好,閨女是爸媽的貼心小棉襖,比兒子強百倍。”王嬌笑呵呵,卻發現春妮臉色不好,忙問,“怎么,不舒服?” 春妮搖搖頭,嘆口氣,沉默一瞬,才說:“阿嬌,我咋覺得自己懷的是女孩呢?這肚子發沉,走起路來身子看上去特別蠢,而且愛吃辣的,貪嘴的很。我娘和村子里幾個有經驗的接生婆都說我懷的是女孩。” 王嬌瞅瞅春妮,皺起眉頭,“女孩怎么了?你不想要?春妮同志,新/中國都成立二十年了,咋還有重男輕女的思想?難道忘了那句話,婦女能頂半邊天?” 春妮臉色發暗,又是嘆口氣,說:“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三代單穿,我婆婆天天在我耳邊叨嘮,說一定要生男孩,她——” “那么想要孫子,讓她自己生一個去。”王嬌不服氣地搶過話。看不慣婆婆用這種方式給兒媳婦施壓。生男生女,你兒子才是關鍵,跟兒媳婦較什么勁? 春妮噗嗤笑了,但又覺得不妥,忙又正色,“別那么說,其實我婆婆對我挺好,惟獨就是特別想要一個孫子,讓我有點寢食難安。還有,你覺得婦女真能頂起半邊天嗎?我沒看出來,尤其是農村,家里沒男孩會讓人笑話。政策是政策,口號是口號,現實是現實。” “嗯,最后一句話很有哲理性。但是,如果真生女孩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繼續生唄。” “春妮,懷孕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王嬌活了兩輩子,都沒經歷過婚姻與懷孕,所以特別好奇。 春妮摸摸自己又圓又大的肚子,帶著些憐愛,又帶著煩惱地樣子道:“其實……也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有時高興,有時擔憂,有時盼望,有時又很恐懼。哎,總之等你懷孕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王嬌反手一指自己鼻子,“拉倒吧,我可早著呢,估計你都生三四個了,我一個還沒生出來。” 春妮被她逗得哈哈笑,“我可沒想生那么多孩子,我跟我家那口子商量好了,只剩兩個,一男一女,湊一個‘好’字。” 王嬌點點頭,果然是受過教育的人,想法就是脫俗。 這時,春妮又問:“阿嬌,兵團還不讓你們談戀愛嗎?” “嗯,不讓。” “可你們也都快二十歲了,據說兵團里還有一些老高三,算算,他們可都二十一二了,再耽擱下去咋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婚不嫁惹出笑話,人總要結婚的。” 王嬌笑笑說:“誰知道呢,兵團有兵團的規矩,作為知青,我們只能跟著政策走。”心中忽然有些惆悵,想到容川,想到他們的未來,忽然覺得一切有些渺茫。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就像是預感,讓她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似乎越想越覺得渺茫,春妮還在說著什么,嘴巴一張一合,可她已經聽不到了……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的容川爽朗的聲音:“嬸子,我們來了!” 王嬌“騰”地站起來,透過窗玻璃看院子里的容川。如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他如一棵青松傲然立在清澈的陽光中。 “呼”地一下,仿佛一陣春風吹來,堵在王嬌心底的那股陰霾瞬間消散。陽光重新溢滿胸膛,那是容川才能給的溫暖。她長舒一口氣,擦一把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呼吸重新順暢起來。 中午吃飯,沈有福也趕了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圍了一桌子。王嬌還想去里屋跟女眷們一起吃,容川一把拉住她,“別動,就坐這兒。” “為啥?” 容川小聲嘀咕,“還能為啥,想多看看你唄。” 聞言,王嬌耳朵都酸酥了,寶良與春生則頻翻白眼,寶良咳嗽一聲,好心提醒,“注意點啊,這里不是兵團,里屋還有未成年的小姑娘呢。別帶壞了人家。”沈有福耳背,啥也沒聽見,盤腿坐炕上一口一口嘬著煙,心事重重的樣子。 容川看在眼里,問:“叔,您是不是為王三友的事煩心呢?” 沈有福嘆口氣,不說話。 “用不用我幫你出面調解一下?”容川說。兵團在村民眼中有一定影響力,這幫知青又從大城市來,給人一種見過世面的感覺。 這時,春妮娘端著燉好的狍子rou挑簾走進來,沈有福把煙袋一放,招呼:“不說那些煩心事了,來來來,吃飯。老婆子,把窖里存的那一攤子花雕拿出來,讓他們小知青嘗嘗。” 花雕是南方的酒,紹興最有名!隔著幾萬里路,在交通不發達的七十年代初,大東北遇見可真不容易。 王嬌好奇,就問:“沈支書,這花雕您從哪兒買的?” “不是買的,是人家送的。”提起花雕,沈有福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原來前幾日另一個村的支書家里來了南方親戚,特意提了兩臺花雕來,那位支書人大方,送了沈有福一壇,他舍不得喝,一直存在窖子里。一天看三回,生怕被家里嘴饞的二柱子或者其他人偷跑了。今兒個容川他們來,沈有福一是熱情款待,其次還有那么一點點顯擺的意思。想北京來的知青,也不一定都嘗過紹興好酒,讓他們開開眼! 過了一會兒,春妮娘端著那一小壇子花雕進了屋。容川趕緊接過,一人滿上一小杯后,坐下剛要喝一口,王嬌小手往酒杯上一蓋,“不許喝。” ☆、第46章 容川一愣,困惑地看著王嬌,“為啥不讓我喝?” 王嬌面容嚴肅,“一會兒你還要開車,不知道‘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這句話嗎?” “這是花雕,黃酒,度數低,與高粱酒不一樣,它喝完不上頭,去上海時,我外婆腌魚rou就用黃酒,放心吧,沒事。”說著,端起小酒盅就要喝,王嬌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腳,容川手不穩,一抖,酒灑了一半。 沈有福笑,筷子指著容川道,“川小子,酒還沒喝手就不利索了?來來來,再倒上一杯。” 王嬌瞪眼睛,偷偷拽容川衣擺,“不許喝。” 容川皺眉,她管教的語氣讓他微有不爽,見寶良和春生都盯著這邊,他磨磨牙,轉頭對王嬌低聲嗆一句:“你少說兩句吧。” 認識這么久,容川還沒對自己這么蠻橫過,他們一直相敬如賓,即使有爭吵也是情侶間司空見慣的小打小鬧,不曾像現在這般波濤暗涌,王嬌不禁愣住,想自己說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