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劫后余生,留條命就不錯了,貪心是大忌,總要吃苦頭的。”楚冰移開視線,打量了一下病房,瞥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和我出事時大概隔了五個多小時,情況比我想象得要好。眼睛是怎么回事,瞎了?” “小冰!你怎么能這么想呢?!”她mama又開始哭了,坐在她旁邊不住抹淚。父親接過話頭,沉穩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手依然是顫抖的,“是被飛濺的堅硬碎片割傷了,傷口在眼角,不算淺,但應該不會影響視力。只是……” 有可能留疤這幾個字,卡在楚奉欽的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楚冰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動了動手指,抬起還不太能使得上力氣的胳膊,摸了摸自己眼睛上的紗布,又看向自己的腿,對著被包得從被子里凸起一塊的腿看了片刻,云淡風輕地詢問。 “腿呢?” “粉碎性骨折……”楚珩看看左右,硬著頭皮開口,說到一半自己就說不下去,用力吸了下鼻子,在一片安靜的病房里來得刺耳無比。楚冰點點頭,再次重復了一句。 “大難不死,撿了條命,已經很好了。” 她的模樣太過冷靜,相比之下,在場的每個人似乎都比她來得悲傷痛苦。幾人的勸慰之語都卡在喉嚨里,病房門口卻慢慢走進來一個人,看著楚冰的眼神嚴厲得若有實質。 楚冰瞬間掙扎著坐起身,喃喃地開口叫他。 “外公……?” 你怎么在這里?楚冰這句話沒有問出口,就見外公大步朝她走過來,高高揚起了手。楚冰眼神顫抖了一下,依然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甚至沒有轉開視線。 在病房里其他幾人的倒吸一口涼氣中,外公的手驟然朝她打下來,帶著厲厲風聲與滔天的失望怒意,最終卻停在她臉頰旁邊,沒有再往前進一點。楚冰閉上眼,無聲地頓了半晌,輕輕將臉頰貼近外公的手掌心,低聲開口。 “沒想到我從小要強到大,最后是以這么難看的方式,從云端摔到泥里。” 除了她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眼眶一熱,心酸得近乎窒息。 “您怎么來了?”侄子和妻子的情緒都極不穩定,楚奉欽作為一家之主,這個時候必須要站出來撐住。岳父畢竟也算是前朝遺老,定居國外,回國時是要向上面打報告的,這次來得這么迅速,明顯就這么不管不顧地直接過來,對楚冰這個外孫女疼到骨子里,但以后算起來也是真的麻煩。楚市長低聲下氣地向岳父詢問,得到岳父凜冽嚴厲的冷哼。 “林峯在打報告疏通關節。楚冰當時回國時,給我的理由是回來陪著你們,結果你們做了什么?讓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沒用的東西!” 楚市長半個字都不敢反駁,低著頭,眼中也帶著極深的痛楚。楚冰張了張嘴想要幫父親說情,卻被外公的吩咐打斷。他看了眼楚奉欽和楚珩,眼中的不滿與嚴厲簡直要化為實質。 “林峯在國外聯系好了醫生,楚冰馬上跟我回去,機票已經訂好了,專車停在外面。如果有什么所謂的記者敢過來攪局,一律按沖撞了我處置。有一個算一個,通通上報,我看哪個不要命的敢這個時候過來找麻煩?” 按他在國際上與華人圈中的聲譽,沖撞了他比沖撞楚市長這個公仆后果嚴重一萬倍。楚市長連忙點頭稱是,楚冰動了動嘴唇,還是低聲開了口。 “外公,我還是想……” “想什么?”外公轉過頭來看著她,直白鋒利地問,“靠這個可能毀容的臉繼續當演員?粉碎性骨折的腿繼續拍戲?” “還是舍不得你那個所謂的男朋友?你不覺得以你現在的狀況看,是拖累人家的一帆風順如日中天嗎?敢作敢當,你有今天怪得了誰?” “外……外公……”楚珩聲音發抖地叫了一聲,楚冰當了半輩子天之驕女,從來沒聽過這么刺耳的話,結果第一次就是從最親近的人口中聽聞。楚珩心中極度不忍,卻見楚冰眼神顫抖了一瞬,無聲地低下頭去。 像是一種默認般的妥協,她之后再也沒說話。幾人動作干凈利落,開往機場的車六分鐘后便悄然發動,專機拔地而起,向遙遠的大洋彼岸飛去。 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楚珩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整個人像是從書里撈出來的蘇憑,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他從來沒見過這個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星二代這么落魄狼狽的樣子,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楚珩看著他,淡淡地道:“回去吧,她走了。” 蘇憑筆直地看著,無聲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楚珩搖了搖頭,走下臺階,越過他慢慢向前走。 “她去哪兒了?”擦身而過的時候,蘇憑開口問他。楚珩抬起頭看向天空,嘆了口氣。 “回歸她本來的人生軌跡,一帆風順的名門大小姐。你們從來不是一路人,快走吧。” 蘇憑給她的回答是一聲淡笑。 “你這話是說給知難而退的君子聽的。對我這樣的變態而言——” “被我看上,要么死,要么從,無論天涯海角,她能去的地方,我就去得。” 第五十七章 風云暗流 在他咬著牙說出那番話之后,楚珩沒有回他半個字,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后獨自離開。蘇憑開始的時候不解其意,真的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追人的時候,才發現就算做好了能做的一切準備,現實依然殘酷得讓人絕望。 現在滿世界鋪天蓋地都是她的消息,卻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面對公眾種種夸張到離譜的猜測,從親人到娛樂公司,沒人站出來說半個字;關于她的種種猜測絡繹不絕,但從那以后,連一張有關于她的照片都沒有流傳出來過,如果不是所有人都還對一切記得一清二楚,簡直要讓人懷疑,她其實根本就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人是種多么健忘的動物,再深刻的記憶,暌違太久,都會被慢慢遺忘。 那天清晨的一聲回見之后,楚冰在朦朧的霧氣中一步步走遠,當時他長久地看著,心中已經泛起一陣惴惴的驚慌。卻怎么也未曾想過,這個人會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走出他的人生,至始至終,甚至都沒有回頭看過。 一個人,怎么能出現得這么突然,又消失得這么容易。橫沖直撞,蠻不講理,扔下一堆爛攤子自己飄然而去,蘇憑坐在楚冰的家里,旺財繞在他腳邊焦躁地打轉,不時朝他弓起背喵喵叫著,跳進臥室里又跑出來,不高興地跳到沙發上蹲坐著看他。 “看我也沒用。”蘇憑說,“你太不聽話,她不要你了。” 旺財朝他喵喵叫。 “看我也沒用。”蘇憑抱起它舉到面前,淡淡地說,“我找不到她,她也不要我了。” 徐宜初雖然和楚夫人是手帕交,但楚冰從小就在外公身邊長大,這次楚冰被帶回去后直接送去私人醫院治療,楚夫人小心翼翼地詢問過親哥女兒的具體情況,林峯沉默片刻,只對她說了六個字。 盡人事,聽天命。 楚夫人平常醉心科研學術,有一顆足夠堅強的心臟,聽到這個消息之后還是當場暈了過去,再之后拒絕跟任何人討論這個問題,雖然不至于遷怒,但是以徐宜初和她的交情,楚冰出事后也只見過她一面。 “楚冰肯定是沒有生命危險的,但對于一個漂亮姑娘來說,如果真的沒法恢復原狀,對她的打擊和殺了她無異吧……”徐宜初愁眉不展,想了好幾天,專程跑過來苦口婆心地勸兒子,“她這一走,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家里也不會允許她再當演員。你們關系好mama知道,但也不能她那邊出事,你就連著好幾天什么都不做,就這么待著吧……你要待到什么時候啊?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吧?” 原先自己真是一心撮合這兩個小輩,被兒子斷然拒絕時還不太高興,沒想到自己放棄了這個念頭之后,他們之間反倒真的發生了些什么。生活真是比劇本還要狗血,徐宜初心中唏噓不已,忽然見站在窗邊的蘇憑聞言動了一下,轉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徐宜初見狀一喜,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蘇憑搖了搖頭,平靜地糾正她。 “別人怎么樣,她一向是不大關心的。” 徐宜初一時語塞,蘇憑走過來坐在她對面,抬手倒了兩杯開水,一杯自己捧起來,一杯遞給她:“她出事到現在,已經快要一個星期了。當天我從錄制現場離開,很多人都看到了,解釋起來太麻煩,還不如干脆曠幾天班。對外可以說公司內部有事,對內能讓他們自以為發現了什么,同情地不來觸我的霉頭,省下一番功夫,我也不過是躲個清靜。” “當然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最近也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通告,有的話我就去了。” 徐宜初愣了一會兒,捧著水杯傻乎乎地看他:“兒子你……不是因為失戀在家偷偷哭啊?” “……”蘇憑說,“媽,你就不能盼我點好的。” “我……我以為……”徐宜初語塞了一會兒,為自己低估了兒子,把親生孩子腦補成了個戀愛腦而感到一陣羞愧。不過同時她也松了口氣,說到底沒事就好。放下心后徐宜初卻反而有些疑惑,好奇地問他:“不過說真的,你不難受嗎?” “難受這個表達太模糊了。”蘇憑低頭摩挲著手中的水杯,淡淡地笑了一下,“與其說是難受……不如說是接受吧。” “從小到大一直有人告訴我,最優秀的人是會得到額外獎賞的。我遇見楚冰之后,以為自己的獎賞終于到了。” “但實際上,早早遇見又早早失去,其實是一種懲罰。可能是懲罰我的自以為是吧,她最討厭這點,現在覺得她說得真是太對了。” “兒子……”徐宜初不忍地低聲叫他。蘇憑回以一笑,仰頭吐出一口氣。 “別這么看我,我還沒有放棄……怎么說也要堅持到最后一秒,而且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 作為生活繼續的標志,蘇憑第二天就看起了新劇本,和經紀人一起挑剔來挑剔去,最后終于選定了一個簽約等待進組,一邊研究班底優劣一邊跟著《心繭》跑宣傳。雖然《心繭》劇組的人對他和楚冰的情況好奇得要死,不過到底都是人精,知道蘇憑是什么角色,一個個都聰明地三緘其口,都當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 倒是新劇組的導演心中好奇又不知當天情況,在他進組之后,旁敲側擊地問過兩句。蘇憑當時沒有搪塞過去,但似乎也沒有真的說出什么。 他只說:“一個人的話,實在是沒什么意思。” 惺惺相惜么?導演沉吟地看著他,攝像機的包圍下,蘇憑博帶廣袖,正站在一棵盛開著的梨花樹下揮劍,劍光與風聲倒映出他清致眉眼,像是每個姑娘都曾夢到過的陌上公子。但又比所有的公子都來得薄情,永遠這么云淡風輕。 這樣的人,也會為情所困么?導演想了想楚冰,又看了眼蘇憑,搖了搖頭。 他太從容也太平靜,不像傷情,倒像是等待著什么,如同堅固的冰層下流淌著暗流,一片黑光中隱燃的暗火。 比所有人都孤獨,也比所有人都堅定。 。 對于娛樂圈與公眾而言,楚冰的事□□件轟動一時的大事,不過再大也是別人的事,熱鬧一陣過后,自己的生活總要繼續下去。爆破戲受傷一事雖然嚴重,不過因為毫無后續跟進,從頭到尾只有一張照片作為證明,慢慢的竟然有人開始質疑事情的真實性,引導輿論,起哄這是一次性質惡劣的炒作事件,矛頭直指《朝霜》劇組自降身段自導自演。 這當然是睜著眼睛在說瞎話,目的就是讓《朝霜》劇組盡快發聲,澄清或是承認。在事件過去十幾天后,郭榭終于發聲,除了承認之外,還公布了另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換角。 換角?!圈里圈外,無不因為這兩個字而沸騰。圈外人沸騰是因為這無疑證明了楚冰傷勢極重,無法繼續拍戲,圈內卻是都在猜測,楚冰將這個大制作的女一號空了出來,好資源加上高熱度,完全可以讓一個籍籍無名的新人一夜爆紅。這么好的機會,究竟會花落誰家? 最后的結果,幾乎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蘇憑知道這個消息時人在軒霆,還沒有正式官宣,但內部消息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次來所謂的公司例會,居然聽到這種消息,蘇憑聞言高揚起眉,聽不出情緒地重復了一遍:“秦菲?” “對,沒想到吧?之前沒人想到。你知道她嗎,她是……”經紀人以為他不知道這個人,正要給他科普,就見蘇憑皺了下眉,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我知道她,不是凱星爆紅的新人嗎,羅銘和舒麗發掘培養的。”蘇憑簡單地說,一針見血地問:“凱星不過是個剛起步的公司,撕得到郭榭的資源?” 他們說話間已經走進了軒霆娛樂的大廈,嚴鈞滿面紅光地站在一樓,臉上絲毫不見當家一姐人間蒸發的頹喪,正聽見他的問題,朝他極熱切地笑著迎了上來。 “蘇憑啊,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在前幾天,秦菲已經正式從凱星跳槽到了軒霆,《朝霜》的資源就是公司幫她爭取到的。本來這個角色楚冰演,也就是軒霆的資源不是?何況秦菲有個很響亮的外號叫小楚冰,出演時觀眾的心理壓力都會小很多……哎呦,看我,說著說著都忘了正事。” 他笑呵呵地拉住站在自己身后的姑娘,將她帶到前面來,滿臉喜氣地說:“今天例會就是要給大家介紹新成員的,現在正好你們兩個認識一下,合作的機會以后有很多呢!秦菲,來,這就是你一直很崇拜的師兄蘇憑;蘇憑,這是秦菲,你的師妹,以后可要多照顧她一些。” 秦菲聞聲抬起頭來,五官和氣質和楚冰居然真的有幾分相似,朝著蘇憑卻是笑得溫柔又甜美,輕聲叫他:“蘇憑師兄你好,以后還請多關照。” 師妹?蘇憑看了她兩眼,視線轉向一旁的嚴鈞,唇角輕輕一勾。 “這次例會還有別的事嗎?”他問嚴鈞。嚴鈞愣了一下,下意識搖了搖頭,蘇憑了然頷首,搖了搖頭,停下了腳步。 “小楚冰?看臉有三分像,其他方面就算了。”蘇憑朝秦菲微笑著點點頭,說出的話卻和臉上的表情大相徑庭。他的視線從秦菲轉向嚴鈞,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是秦菲嗎?我怎么聽說郭榭的換角屬意的是江翡江老師呢,更穩重一些,也更適合這個角色,而且現在爆破戲也刪了,沒什么危險,江老師肯定愿意接的。” “什么?”嚴鈞臉上的表情一滯,瞬間呆了一下。秦菲頂替楚冰出演《朝霜》已經基本談好了,只差簽合同,沒聽說江翡要橫刀搶戲啊?嚴鈞臉上表情變換,心中正驚疑不定,就見蘇憑拿出手機撥通電話,湊到耳邊,只說了兩句話。 “江翡老師?最近有檔期嗎?” “方便的話,要不要接下《朝霜》?楚冰不演的話,我想不出比您更合適的人了。” 對面不知道說了什么,蘇憑微笑起來,掛斷電話,朝臉色劇變的嚴鈞和秦菲輕輕頷首,姿態無可挑剔,帶著經紀人轉身,徑直走出軒霆的大門。 一言不發,卻讓所有人噤若寒蟬。 。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擦除劑,這話果然不假。距離江翡接演《朝霜》的消息又過了好一陣,關于楚冰的消息,打開社交軟件,已經基本上見不到了。楚珩站在門前,無聲地慢慢嘆了口氣,低頭拿鑰匙開門。門開的同時,忽而響起了另一聲急促的開門聲。 這個小區每層只有兩戶,而另一邊住的是……楚珩回頭去看,蘇憑的一只手還在門把手上,因為動作幅度太大,還帶著一點喘,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驚喜與失落都還沒有散盡。兩人無聲地對視片刻,蘇憑放開門把手,站直身,說不上是失望還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還以為她回來了,果然是想多了。”他搖了搖頭,問楚珩:“你來取東西?” “……嗯。”楚珩點點頭,猶豫著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有人開門?” “看那邊,我在門旁邊裝了個微型收音器,有動靜在我家里就能聽見。”蘇憑指給他看,輕描淡寫地說,“怕這東西不管用,我最近回家都是在客廳睡的,怕真的有動靜卻錯過了。” 楚珩沉默良久,才嘆了口氣。 “……何苦。” “冷暖自知,不告訴我她的下落就別廢話。”蘇憑沒興趣聽他教育,轉身打算回屋,冷不防卻被楚珩的一句話驟然定在原地。 楚珩說:“別等了,她讓我把這個給你。” 蘇憑慢慢轉過身,走廊冷冰冰的燈光下,楚珩的手中靜靜地躺著一串夜光石手鏈,樣式質地都很熟悉,熟悉得讓他就這么被生生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