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魔藥師的鋪子里陳設(shè)簡潔,從地面到天花板都干干凈凈,與外面積灰的門面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沒好氣地往自己的躺椅上一坐,也不招呼兩人,兀自喝著自己被子里的茶,而路域非常自覺,拉著關(guān)霖坐在了旁邊的沙發(fā)上。 “尊敬的魔藥師先生,”關(guān)霖拉下了自己的斗篷,“我們無意打擾您,只是有一件事想向您求助。” 教廷尚在尋找他們,美名其曰尋找,其實舊派恨不得給關(guān)霖畫個通緝令發(fā)到大街小巷去。關(guān)霖此時不顧安危,把自己的金發(fā)藍眼露在魔藥師面前,便是來表現(xiàn)自己的誠意。 魔藥師還是挺吃這一套的,哼了一聲:“找我辦事,報酬很高的。” 關(guān)霖真摯地回答:“我會盡全力滿足您的要求?!?/br> 他這話說得巧妙,單提一個“我”,就算魔藥師會提出什么刁難人的條件,刁難的也只能是他一個人,而不會牽扯路域。 這段時間里,路域為他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關(guān)霖自幼到大都沒被人這么貼心保護過,以致于他心里總覺得,自己是虧欠路域的。就比如來找魔藥師只是他的一己之愿,路域卻費心費力地幫他打聽,如果魔藥師有意發(fā)難,至少這一次,他不想讓路域為了他被迫面對本不用遇到的苦難。 可能還有一些別的情感摻雜其中,溫暖的,酸澀的,塞了滿懷。 但他不太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便只能通通歸于虧欠。 路域也是人精,圣子殿下這點小心思自然瞞不過他。但他只是心里微動,什么也沒說。 畢竟有些事情,得兩個人的時候才能好好談。 魔藥師躺在躺椅上半瞇著眼,半晌,淡淡道:“那這樣吧,你要辦的事情解決后,這小子——” 他指著路域:“留下來,給我做徒弟?!?/br> 路域:“……” 關(guān)霖斬釘截鐵:“不行?!?/br> 魔藥師冷笑一聲:“不是說什么條件都行?做不到還在那大放厥詞——” 關(guān)霖的眼神冷如冰雪:“只要不是與他有關(guān),全都可以。” 魔藥師卻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兒,小胡子一抖一抖的:“我還就要這一個條件了,達不成,那就別找我談生意!” 關(guān)霖青著臉,魔藥師瞪著眼,兩人仿佛兩個小學雞,你一句我一句劍拔弩張,像是下一秒就要開始掐架。 路域忙把回到六歲的圣子殿下攔了下來,又對魔藥師解釋道:“那什么,我給你說一件事,你千萬不要害怕?!?/br> 魔藥師不屑道:“老頭兒我比你們倆加起來雙倍的年齡還大,我會怕?” 幾秒后。 黑色的羽翼在房間中憑空展開,勉強縮在長沙發(fā)上,路域的一雙黑眸變成了血色,雙手隱現(xiàn)黑色的尖爪,收攏的一邊羽翼將關(guān)霖半個身子都籠在了其中。 關(guān)霖也是一怔,自從那天逃離火山口后,他就沒有見路域展現(xiàn)過惡魔形態(tài)了。 但他并不反感,還悄悄抬起手,摸了一下路域的羽翼。 柔軟順滑。 手感非常好。 他看一眼路域,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 好,那再摸一下。 路域心臟跳得跟小鹿蹦迪一般,假裝沒注意到旁邊偷偷rua他的關(guān)霖,對著眼前目瞪口呆的魔藥師輕咳一聲:“如你所見……就是這樣,我可能沒法當你徒弟。” 魔藥師覺得自己半輩子的震驚都沒現(xiàn)在多。 教廷那位殺魔如麻的圣子,居然和一個高階惡魔搞在了一起? 兩人還相互維護,看起來十分親密? 哦,圣子還在摸那惡魔的翅膀…… 他捂著自己發(fā)痛的額頭,只覺得滿眼看不下去:“……算了,就先欠著。堂堂教廷圣子的人情,我欠著也不虧。” 路域身上確實有股靈氣,讓他一眼便看中了。但若是他真的收了個惡魔當徒弟,那萬一死后遇見那些魔藥師先輩們的魂靈,又該如何解釋?畢竟人類與惡魔向來是不共戴天,他現(xiàn)在沒直接把路域趕出去,就已經(jīng)算是仁義盡致了。 關(guān)霖聞言坐直了,微微躬身:“多謝?!?/br> 那塊樹脂項鏈被遞到魔藥師手中,他皺眉打量了片刻,終于露出了一點驚訝之色:“我需要些時間,研究一下這些東西。三……不,兩天吧,兩天之后你們再過來?!?/br> 他一改方才的慵懶,步伐矯健地走向了里屋的研究室。大陸上的魔藥師們雖然性格各異,但每一位都是實打?qū)嵉难芯靠衲?,此時的魔藥師眼里已經(jīng)只有那些藍色碎片了,連客套話都沒聽完就關(guān)了門。 路域松了口氣,剛想轉(zhuǎn)身跟關(guān)霖說幾句話,就發(fā)覺肩頭一沉。 圣子殿下終于支撐不住,額頭一歪,靠在了他的肩胛骨上睡著了。 路域感覺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他輕輕收攏羽翼,讓軟和厚實的半邊翅膀收攏得緊一些,蓋住了關(guān)霖的身體,又稍稍挪了一下自己的姿勢,讓關(guān)霖能倚在他懷里,而不會被堅硬的骨頭硌到。 而在幾個小時后,魔藥師從里屋出來拿東西,一眼就看見了那糟心的兩個家伙。 還沒等他開口問怎么還沒走,路域就先一步將右手食指放在唇邊,一副正經(jīng)的模樣,示意他別出聲。 魔藥師:“……” 他突然覺得,幸好這混蛋惡魔不是人,做不了他的徒弟。 不然他肯定會被氣得早早歸西。 - 旅館的房間有兩張單人床,關(guān)霖規(guī)矩地躺在床上,雙手合攏置于腹部,一雙眼睛緊閉。在教廷養(yǎng)成多年的習慣,讓他連睡覺都是一本正經(jīng)。 反觀路域,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他的枕頭都能蓋在身上,被子則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踹到了床下。 幸好惡魔天生身體堅韌,不會受病痛的折磨,不然他早就感冒八百回了。 明日就是魔藥師約定好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里埋藏多年的事終于要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刻,關(guān)霖難得失眠了。 他強忍著翻身的念頭,只微微偏了一下頭,看向一米開外的床鋪上,路域睡著的臉。 路域睡覺時喜歡側(cè)睡,方向正好朝著他。窗簾沒有拉緊,月光傾斜出一線,落在那人的唇角、鼻梁、眼睫,最后停在微挑的眉梢。 就算是睡覺時,路域的表情也總透著點張揚的意味,他看起來是二十有余的年紀,身上卻有股少年意氣,吊兒郎當、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下,是對所有束縛都不屑一顧的囂張與大膽。 想做的事,想說的話,想靠近的人。 既然心有所向,就直接去做了,管他后果如何呢。 他身上的這份肆意,是關(guān)霖一直羨慕的東西。 “好看嗎?” 關(guān)霖正兀自發(fā)著呆,卻見那熟睡的青年驟然睜開眼,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深邃眼睛,帶著些笑意,同他對視。 關(guān)霖頓時像是被什么灼傷了一般,狼狽地收回視線,緊緊閉上眼睛。 “……好看?!?/br> 幾秒后,他像是后知后覺,回應(yīng)了路域隨口的輕佻語句。 路域的心臟頓時空了一拍。關(guān)霖閉了眼,他便用極為綣繾的目光,流連于那人的側(cè)顏,笑眸愈深。 “殿下,”他輕聲問,“睡著了嗎?” “嗯。” 圣子殿下即使是裝睡,也會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問題。 ——這是夢話。他在心里認真地想著。 “殿下,”路域接著說,“今日魔藥師要求報酬時,你為何只說了自己?” 關(guān)霖的手指頓時收緊了。 他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子一般,不肯回答。 路域嘆了一口氣:“難道殿下和我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事情,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我……” “不是。” 關(guān)霖頓時睜開了眼睛,垂眸反駁道。 路域心里當然知道不是,便彎著眼睛,繼續(xù)循循善誘:“那又是為什么,能告訴我嗎,殿下?”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關(guān)霖沉默了許久,才低聲答道,“我不想拖累你?!?/br> “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br> 路域和他關(guān)系再好,畢竟也是惡魔。 等他養(yǎng)好傷,確定父母當年的死因,下一步就是回到教廷,去面對自己十幾年來一直沉默以對的種種驚濤駭浪了。 那些海面下涌動的黑影,總有該露出真容的那一刻,舊派丑惡的嘴臉也要靠他層層剝下。 但這種時候,路域不可能在他身旁。 先不說他作為惡魔身份暴露的問題,只是身在教堂,路域的身體就會受到光明元素的壓制。更何況,教皇城的教廷總部,是留著一縷光明神神識的。 任何進入教廷總部的惡魔,都會被這縷神識識別而出,就地抹殺。 而且路域又有什么理由,一直這么無怨無悔地幫他呢。 他用緩慢而艱澀的詞句,幾乎是一兩個字一頓地訴說著自己的思慮,二十年來,他第一次將自己的所有想法不予保留地向一個人傾訴,所以字字斟酌,忐忑小心。 那張冷漠理智的軀殼之下,其實一直都有一個缺失安全感、卻一直默默忍受不安的小孩子,一如路域在幻境里遇見的那樣。 關(guān)霖說完后,有些猶豫地看向?qū)γ娴纳碛?,怕自己話說得太直白了些,傷了路域的心。 卻見那人笑得比平時還要開心,帶著一抹狡黠: “殿下,你怎么知道我進教堂會難受的?” 關(guān)霖頓時僵住。 那張白皙的臉有點發(fā)燙,路域的視線不會因黑暗而受阻,所以清晰地看見了圣子殿下耳根的一抹薄紅。 他忍不住心里發(fā)軟,低低笑道:“殿下,你先前說你在幻境中,只有夜晚睡覺時才會想起白天的事情……” “是真的嗎?” 還是說,其實關(guān)霖一直能看見,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呢? 以及……最后那個懇求他離開的眼神。 那讓他離開的、帶著濃烈情緒的目光,究竟來自于當年的小殿下,還是眼前的圣子殿下? “……” 關(guān)霖把身體側(cè)了過去,背對著路域,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努力,才堪堪憋出來幾個字: “到點了,該睡覺了……晚安?!?/br> 路域想起那個幻境里的小小身影,覺得這句話有些似曾相識。 他揚起唇角,用關(guān)霖能夠清晰聽到的音量,一字一頓: “殿下,我不會走的,以我的靈魂發(fā)誓?!?/br> “晚安。” - 次日,魔藥師打量著眼前帶著輕微黑眼圈的關(guān)霖和精神奕奕的路域,最后皺著眉對路域說: “年輕人要懂得節(jié)制。” 關(guān)霖沒聽懂,睡眠不足讓他的情緒比平時更易外露,蹙了蹙眉:“什么節(jié)制?” “下次一定?!甭酚蚰槻患t心不跳地sao了一句。 關(guān)霖:“?” 下次? 所幸這個話題沒有延續(xù)下去,魔藥師將樹脂吊墜重新拿了出來,吊墜已經(jīng)被切除了小半,里面的藍色碎片也少了一塊。 而魔藥師的神色十分嚴肅:“如果我沒猜錯,這是曼珠花碎片?!?/br> 路域皺起眉讓系統(tǒng)搜索了一下,確定原主的記憶留存里并沒有這玩意兒的線索,他又看向關(guān)霖,對方也是絲毫不知。 “你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魔藥師解釋道,“這種植物本應(yīng)早就滅絕了,人類自從發(fā)明了能根除曼珠花的藥水,它的數(shù)量就大量削減,再加上它本身繁殖能力并不強,生存環(huán)境也苛刻,已經(jīng)近千年沒出現(xiàn)過了。 “而且為了防止有惡意投靠惡魔、養(yǎng)殖這種花的人存在,曼珠花相關(guān)的典籍基本都被焚毀了,除了我這種專門研究藥草的,肯定已經(jīng)沒幾個人能認得出來了。 “這種植物在花瓣未曾脫落時,植株都是跟普通野花一樣的柔軟質(zhì)地,但一旦脫離植株,就會變成晶石一樣的硬態(tài)。而這種花的作用……知道貓薄荷嗎?脫落的曼珠花花瓣對于低級惡魔而言,就像是貓薄荷對貓,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惡魔的血統(tǒng)越純粹,受到的影響就越小,但往往人類被襲擊的惡□□件都是低級惡魔引起的。所以人類不擇手段地讓它滅絕了,我活到如今,也沒見過一朵活的曼珠花?!?/br> “唯一一次親眼看見,也就是你們給我的這些。但我以一個魔藥師的尊嚴發(fā)誓,我絕不會看走眼。” 魔藥師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有關(guān)曼珠花的事情,但關(guān)霖只覺得自己什么也聽不下去了。 教廷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而當年帶領(lǐng)人類對抗惡魔、讓曼珠花滅絕的,毫無疑問是教廷。 那么如果曼珠花有任何留存下來的部分,也只能是在教廷之中。 當年他父母蹊蹺的死亡,難道真的是教皇…… “哦,對了,”魔藥師又像是想起什么,道,“我翻了古書,上面說在幾百年前,人類還在努力跟野外惡魔對抗的時候,教廷有這么一個傳統(tǒng)。教皇冠冕上最大的那顆寶石,必須由曼珠花形成的晶石制成,代表教皇會為保護人類、對抗惡魔身先士卒……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這事兒了。” 關(guān)霖內(nèi)心唯一的一絲僥幸也無影無蹤了。 片刻后,他有些沙啞地開口: “……還在?!?/br> 這些年來,他幾乎每個月都會見到教皇,自然也無數(shù)次地站在教皇面前,清楚地看見過那頂冠冕。 最中央那顆寶石,是一塵不染的藍色。 教皇還曾笑著對他說,那顆寶石的顏色,像是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想起這些年,教皇每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那道圣潔的身影,總是帶著淡淡的憐愛與笑意,手指輕柔地拍拍他的頭,告訴他,你做得很好。 關(guān)霖的眼前一陣發(fā)黑,即使這個猜想早已在腦海里出現(xiàn)過,可遠不如親自面對時給他的沖擊力大。 他開始也懷疑教皇,但那些苛刻之余的溫柔,每一次撫摸他的發(fā)頂,跟他討論書中內(nèi)容時的認真,向他人提起他時的贊許與驕傲…… 他曾懷疑過,但也是真的將他當做自己的老師,當做父兄那般一直敬愛著的存在。 他甚一度覺得,教皇不曾偏向過新派或舊派,是真的公正無私。 可現(xiàn)在想來,教皇若是真的公正,又怎么會因為卡羅德一句告狀,就讓莉莉婭離開呢? 又怎么會在自己失蹤一個多月,還不曾表過任何態(tài),甚至任由舊派發(fā)酵著“圣子叛逃”的謠言呢? 他到底是教廷圣子,教皇選中的繼承人,還是一個自始至終都被利用著,用來給教皇之子鋪路的棋子? 路域立馬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對,按住他的肩:“殿下,殿下?” 關(guān)霖的雙手都在抖,唇毫無血色。此刻他才后知后覺,這么多年來,他竟然一直被殺親仇人利用著,還鞠躬盡瘁,勞心賣命。 “……關(guān)霖!” 那一聲大喊終于將關(guān)霖的神魂喚回了身體,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眼前滿臉關(guān)懷的路域,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淚來。 “路域?!?/br> 他輕聲開口,聲音嘶?。?/br> “我做錯了嗎?” 這么多年的堅持努力,這么多年的深深信任。 他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嗎 路域抬手將那滴淚水拭去,抬手按住了他的后頸,讓關(guān)霖的額頭與自己相抵。 “沒有,殿下,”路域輕聲道,“你什么都沒有錯。” 從始至終,錯的都是那個衣冠禽獸的王八教皇。 而不是他的殿下。 ※※※※※※※※※※※※※※※※※※※※ 是是是,你的殿下。( 感謝“剪影”和“我不做大鴿好多年”兩位小可愛的營養(yǎng)液~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