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沈在野再沒接話,伸手推過來一張紙及筆墨,“寫幾個字我看看?!?/br> 楚晴猶豫片刻,提筆寫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八個字。 沈在野凝神看了,指著反字,“這個寫得不好,間架不穩收筆無力……不過能夠寫成這樣,你下了不少功夫吧?” 楚晴不知道這話里可有別意,飛快地脧了他一眼才答:“這些年每天練一百個大字,未曾間斷過?!?/br> “難怪,”沈在野淡淡地道,“這幾個字拿出去,別人恐怕都會以為是我寫的……只是,國家大事豈是兒戲?你能改我這份奏折,還能改以后的不成?”說罷翻開右手,右手中指赫然斷去半截,上面包了厚厚一層細棉布。 顯然再握筆是不能了,就算學會用這半截手指握筆,寫出來的字也不是先前那種字體。 楚晴愕然,驚呼一聲,“先生!” 沈在野續道:“你只知周大爺與成王交好便犯下這欺君大罪,成王滿腦子市儈經濟豈懂治國之道?身為一代君主可不是賺幾兩銀子就能當的,需得通今古,知四海,熟讀經書,精通兵法。你想過沒有,假如我朝在成王手中敗落,你就是罪魁禍首?!?/br> “我想過,”楚晴輕聲回答。 “我沒先生想那么長遠周到,我只知道六年前廢太子曾邀我一道賞花燈,是周大爺解得圍,五年前太子又讓我去他住所取配方,又是周大爺幫我躲了這禍??墒俏壹胰齤iejie跟七meimei卻替我去了,結果到現在,七meimei仍嫁不出去……那個時候我的年紀跟沈琴差不多,先生可想過,倘若太子請了沈琴去賞花呢?先生還會希望他當國君,然后變本加厲地欺侮更多女孩子?” “或許先生覺得家事不如國事重要,可我不行,如果我的孩子被欺負,我是定然要跟他拼命的,想必與我一般想法的人不再少數,試問被百姓唾棄的國君又怎可能稱作仁君?” “再者,我是女子不曾讀過圣賢書也未曾寫過時文,可天下飽讀詩書的大有人在,精通兵法的也不是沒有,只要能知人善用,為什么非得自己事事都精通?而且成王也并非不通文墨之人,銀子多也不是壞事,至少家里有糧不用發愁吃穿?!?/br> “這事是我的錯,我愧對先生,可是假如能夠重新來過,我仍然會這樣做?!背缪鲱^直視著沈在野雙眸,又說一句,“我愧對先生,可我覺得沒有做錯?!?/br> 沈在野沉默了許久,好容易開口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主張,此事就此揭過,不必再提。你回去吧,以后好自為之,切勿再做這般瞞天過海之事。” 楚晴點頭,起身慢慢往外走,走到門口停下步子,“我替先生找個人吧,不是續弦,是想能有個給先生補衣煮湯的人……或者,或者以后我跟大爺奉養先生?!?/br> “傻話!”沈在野淺淺一笑,“等我走不動了再說,”揮揮衣袖,“去吧?!?/br> 楚晴拉開門,正對上周成瑾焦急又關切的眼眸,適才壓下的淚水忍不住又要往外涌。 周成瑾瞧見她紅了眼圈,忙問:“怎么了,他可斥責你了,還是身子不舒服?” 楚晴搖搖頭,主動握了他的手,“都不是,就是心里難受,我想回家了。” 周成瑾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咱們這就回去。” 尋歡在巷口東張西望,見到他們立刻趕了馬車過來。 楚晴甫一上車就撲到了周成瑾懷里,雙手環著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口,低低道:“先生斷了手指,他的衣袖被墨染了好幾處都沒人洗,發須比上次也白了許多……以前在府里,二jiejie的衣裳料子比我好,首飾比我多,我都不饞,就是每次看到二伯父摸她的頭,給她帶糖人就覺得眼饞得不行……先生曾有個女兒叫沈琴比我小兩歲,先生對沈琴幾乎是有求必應,我常常想,若是我有哪樣的爹爹疼愛,便是早早死了也甘愿。先生為討沈琴歡心畫了許多畫,沈琴去世后,先生把沈琴的遺物盡數給了我……” 所以,她手頭才會有那么多沈在野的字畫。 周成瑾摸著她的頭柔聲道:“等過幾年時局定了,如果沈大人愿意,咱們把他接進府里住,他學問好,說不定能給咱們帶出個狀元郎來?!?/br> 楚晴破涕為笑,先前心里的沉郁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語地感動。聽著耳畔強壯有力的心跳聲,楚晴越發緊地偎住了周成瑾。 有了兩樁喜事打頭,今年的國公府喜事一件接著一件。 剛進二月門,明遠侯府來報喜,楚暖也生了個小子。楚家跟魏家本就是親戚,如今加上明懷遠的事情,明氏對魏家更是親熱,厚厚地打賞了來報信的婆子,問道:“二奶奶身體如何,生產可順利,孩子多重?之前聽說好像是三月底的產期,難道是我忙糊涂記茬了?” 婆子忙道:“本來是三月底的日子,二奶奶不當心踩在冰上摔了一跤,不過母子都平安,都平安?!?/br> 明氏當即冷了臉,“怎么個平安法?是二奶奶身邊沒有伺候的人,還是有人不希望孩子出生,我家五姑奶奶都懷胎八個月了,平白無故地會踩冰?打量著我們楚家都是傻子呢?!?/br> “不是這個意思,”春寒料峭的天氣婆子竟然熱出一腦門汗,忙取帕子擦了擦,復又道:“說起來,都是意外……” ☆、第169章 “前天是大奶奶生辰,夫人賞臉在正房院擺了家宴。也是蹊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時候院子門口不知誰給潑了一盆水,黑燈瞎火的看不清,一腳踩上了?!?/br> 明氏冷笑,“身邊伺候的都是死的不成?” 婆子道:“實在是緊急,丫鬟沒拉住也跟著倒了,另外一個沒反應過來。” 情知自婆子口中問不到什么實情,明氏不想多做糾纏,吩咐石榴,“五姑奶奶早產了,請大爺跟四爺給姑爺道喜?!?/br> 楚昊在京都覺得憋屈,去年楚晴成親后就四處游歷了,此時就楚景跟楚晟在家。石榴知道明氏的意思,這是讓兩人去找魏明俊討個說法,趕忙使喚小丫頭分頭傳話。 明氏稍緩了臉色問道:“二奶奶現在如何,小少爺有多重?” 婆子又擦一把汗,“四斤六兩,雖小了點,精神挺旺盛,二奶奶還得好生休養些日子,我家夫人的意思是洗三就免了,等滿月時再大辦?!?/br> 四斤六兩,比楚正足足少一半,跟個小貓崽兒差不了多少,怎么能見得了人?而且這當娘的還起不了身,洗三時豈不被人指指點點。 明氏理解魏夫人的做法,卻無法接受,唇角帶一絲嘲諷道:“親家家里不辦,我們可不能不表示,明天是一定要去探望五姑奶奶和小少爺的。” 婆子低頭哈腰地道:“應該,應該,我回去就稟告夫人?!?/br> 明氏淡淡一笑,端起了茶盅。 待婆子離開,桂嬤嬤問道:“要不要去打個金鎖?頭先以為是三月,便沒著急準備?!?/br> 明氏點點頭并沒十分在意,反正有福盛銀樓,讓伙計送來一只就好。她在琢磨著讓誰去魏家。 按理應該由文氏這個嫡母出面,可文氏自楚晚過世后腦子就有點瘋瘋癲癲,而且她素來沒把楚暖看在眼里,誰知道能說出什么不著調的話來。 謝姨娘是生母,但哪有姨娘出門做客的? 王氏還在月子里,楚晴也不成,挺著大肚子…… 唉,少不得還是要她親自跑一趟,明氏扶額,應該早點把施家姑娘娶回來,這樣四房院有人打點,她也多個幫手。 明氏靜思片刻,讓桂圓收拾出一大包藥材來。 當天夜里,楚晴也知道了楚暖早產的消息。 周成瑾沒敢說當時情形如何地駭人,楚暖生完孩子差點沒了氣,連灌了三碗參湯才吊出一線生機,也沒說明遠侯府沒來得及準備奶娘,孩子只能喝米湯。 更沒說魏明俊一下子發了威,連夜審問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好幾人打得只剩半條命。 楚晴只當是楚暖自己不小心,并沒有往深里想,聽說明氏要去明遠侯府探望楚暖,也叫問秋收拾了幾樣藥材和幾身親手縫制的嬰兒衣衫,又選了塊碧玉雕成的西瓜送給小嬰兒。 周成瑾尋個借口找到問秋,吩咐道:“找尋歡再備些禮,你帶四個婆子去,回來后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自個兒掂量著些?!?/br> 問秋連聲應了。 第二天,問秋在門外看到一大車東西和四個威武雄壯的婆子差點傻了眼。知道的以為是送洗三禮,不知道的還以為去耀武揚威專門找茬呢。 直到到了楚暖的住處,問秋才明白周成瑾的用意。 屋子里滿是藥味與血腥氣,許是想散味兒,靠北開了半扇窗,冷風呼呼地往里吹,可屋子只點了個尺許大的火盆,并不比外頭暖和多少。 炭還不錯,聞起來像是銀霜炭。 床靠在南面,拉著厚重的簾子瞧不清楚暖的模樣,只看到她陪嫁的丫鬟梧桐在床邊默默地掉眼淚。 明氏站在正當間的地上,臉色鐵青,旁邊有個二十出頭的婦人正一臉尷尬地解釋著什么??礃幼討撌俏悍蛉说沼H的兒媳婦,魏大奶奶。 引問秋過來的婆子硬著頭皮介紹,“是沐恩伯府周大奶奶身邊的管事,來看望二奶奶。” 問秋先給魏大奶奶行個禮,又對明氏福了福,“夫人,我家奶奶聽說五姑奶奶生產,特地吩咐過來瞧瞧,順便帶了些補身體的藥?!睋P揚手,“拿進來吧?!?/br> 四個婆子顫顫巍巍地進來,每人手里一只大箱籠,把屋子擺得滿滿當當。 別說魏大奶奶吃驚,就連明氏也嚇了一跳。 問秋讓婆子將箱籠挨個兒打開,指著頭一只箱籠道:“這是養氣補血的藥材,川貝天麻三七益母都有,其中有個紅錦盒子里盛了枝老參是大長公主賞的,”指著第二只,“是我家奶奶做的衣裳,另外幾匹布給小少爺裁衣裳穿,都是新出的細軟料子,管保不硌著小少爺嬌嫩的皮膚……” 四只箱籠都介紹完,有個婆子大著膽子道:“我瞅著這邊缺個火盆,要不回去稟過奶奶送一只過來?” 魏大奶奶已經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不用,不用,”回頭朝身邊丫鬟斥道,“還不再去搬個火盆來?!?/br> 明氏看著滿地箱籠唇角噙一絲笑,心里暗悔,早知道也該多帶幾人,多拿點東西過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真以為國公府的姑娘是任人搓圓搓扁的。 魏明俊已經查出來了,水是丫鬟特意趕在楚暖回來前潑上去的,不但有冰里面還摻了油。丫鬟說是偷懶,不愿多走幾步路把刷鍋水倒在哪里了,可明眼人都清楚,若沒有魏夫人在背后撐腰,哪個丫鬟敢這么大膽? 而且楚暖寶貝肚里的孩子,平??偸切⌒囊硪?,天黑之后基本不出門。魏夫人為了制造這么個機會,借了魏大奶奶生辰,非把家宴拖到那么晚。 要不是明懷遠親事著實難為,明氏真不想再跟這么戶人家結親。 明氏沒多停留,囑咐梧桐幾句就告辭離開,問秋也跟著辭別。 出了門,明氏瞟一眼那四個婆子笑問:“是晴丫頭想出的促狹主意?” 問秋笑著回答:“回夫人,是大爺吩咐的,大爺怕奶奶多想沒敢跟奶奶說?!?/br> 明氏想起楚晴的肚子,點點頭,“回去好生伺候你們奶奶,記得早點準備好穩婆和奶娘,別事到臨頭什么也沒有……就說暖丫頭一切都好,頭一胎都這樣,做完月子就養回來了?!?/br> 問秋深知其中干系,連聲應了,回到觀月軒果然按照明氏吩咐回得話。 楚晴又問起孩子怎么樣,長得像誰。 問秋睜著眼瞎編,“還小看不大出來,約莫像魏家大爺多一點兒。” 楚晴摸著自己的肚子笑,“這一個要是像大爺就好了。” 問秋笑道:“像奶奶也好看?!?/br> 兩口子都生得好,孩子定然差不了。 而周成瑾聽過問秋的話,就急三火四地找大長公主商量穩婆和奶娘的事兒。大長公主得了這差事,連接進了兩次宮。 宮里有專門負責找奶娘的太監,選人非常有經驗,不但要求奶娘衣著整齊干凈,還得家中爹娘公婆都在,兄弟姐妹也沒有短命的。另外面相得和善,聲音要好聽,不能礙著小主子吃奶。 大長公主吩咐下來,太監怎可能不盡力,不到兩天功夫尋了八個奶娘過來。 大長公主親自挑了兩個合眼緣,生產時間比楚晴早兩個月的,說定生產后再來看奶水情況。 順德皇帝聽說此事,笑著跟張德海嘮叨:“姑母寵阿瑾是寵上天了,連帶他媳婦也跟著沾光,當年姑母生產可沒這么大陣仗。” 張德海點頭哈腰地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奴才瞧著大長公主氣色比前些年強。” 許是心里高興,又許是天氣暖了,大長公主的確覺得兩腿不像冬天那么僵硬,疼痛也減輕了許多。天兒好的時候,會拄著拐杖從樂安居一直走到觀月軒。 楚晴在家里指揮著暮夏等人收拾東廂房,準備以后讓奶娘帶著孩子住。因已經知道是個女兒,布置的時候特意用了嬌嫩的粉色,窗紗、帳幔以及椅袱都是粉色,非??蓯?。 大長公主見了,回到樂安居的時候就吩咐淺碧找人在她屋里安個碧紗櫥,準備給嬰孩住。 周琳過來請安看到有匠人在丈量尺寸,進進出出的非常噪雜,問清緣由后,勸道:“祖母太心急了,孩子恐怕四五歲上才能過來住,等明年這個時候布置也來得及?!?/br> 大長公主板著臉說:“我不管,過了百天就抱過來,我給帶著,讓他們騰出工夫生老二?!?/br> 周琳羞得滿臉通紅,又替楚晴叫屈,看來太受恩寵也不算什么好事。 楚晴聽聞后,笑盈盈地道:“祖母,還是別放碧紗櫥了,碧紗櫥地方小,不如把隔壁梢間收拾出來,那里敞亮,到時候地上鋪上那種漠北編織的毯子,老大老二老三可以撒歡地跑?!?/br> 旁邊收著大長公主幾只箱籠,到時候找幾個婆子抬到盡間,擺上幾樣家具就成。 大長公主覺得有道理,吩咐工匠停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