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沒去,想陪客的人有得是,原本也不差我一個?!敝艹设蘸觅~本,把炕桌靠墻放好,回頭問,“喝過酒容易口渴,我幫你倒杯茶?” 楚晴扯著他的衣襟不松手,“上次的綠豆糕,你找人查過沒有問題,今天汪家姑娘吃了之后小產了。太醫說是戴了沾過麝香的絹花,然后吃了放有滑石粉的綠豆糕,兩種東西摻雜著會使人不孕或者滑胎。你猜,祖母賞給她的絹花怎么會沾上麝香?” 周成瑾略沉吟,臉上顯出怒色,“是那只匣子?” “我也是這么想的,否則也不會三番兩次說起匣子難得來……起先你要我防備那邊,我是不信的,沒想到她們還真能這般惡毒無恥。”說到此,聲音低落了許多,神情也有些悲涼。 周成瑾伸手將她發間釵簪卸下,散了發髻,以指為梳一縷縷順著她的頭發,“忙了大半天,你睡會兒吧,這些事交給我就成?!?/br> 楚晴捉住他的手枕在臉側,默默躺了會終是抵不過睡意,慢慢闔上了雙眼。 周成瑾盯著她的睡顏看了片刻才移開她的頭,將手抽出來,下炕尋到那幾只匣子。 好在只有一只里面盛了銀質的首飾,其余都空著。 周成瑾喚了暮夏進來,聲音低且冷,“首飾讓尋歡找銀樓翻新一下,匣子送到貞娘那里,我另有用處?!?/br> 雖然周成瑾對楚晴這些丫鬟向來不假辭色,但也從沒有這樣陰冷的時候。高大的身軀散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暮夏半點不敢質疑,諾諾應著離開。 待尋到尋歡,把周成瑾交代之事一一吩咐過去,再回觀月軒的時候,卻看到知書引著一個身穿玫紅色懷玉紗的女子走在前頭。 懷玉紗與懷素紗齊名,據說十金一尺,只紅與紫兩種色調,行動間如云霞飄逸似杏花飛舞,自帶一股韻味。 這樣名貴的衣料自不可能是下人所穿,而觀月軒又極少接待外人,尤其楚晴還在歇晌的時候。 知書不是不懂規矩,卻引了人進來。 暮夏心中納罕,緊走幾步跟在她們后面。 知書察覺到,回頭瞧了眼,那人卻沒有半點好奇心,仍是步履平穩身姿輕盈。 只看體態就知道必然受過極好的訓練。 暮夏跟著兩人進了觀月軒的院子,那人徑自撩簾走進廳堂,知書卻攔住了暮夏,“大爺有客,不方便進去?!?/br> 暮夏不好硬闖,悻悻地站在了廊下。 楚晴午覺睡不久,不過半個多時辰就慢慢醒來,下意識地四周看了看,沒發現周成瑾的身影,卻聽到廳堂里有人說話。 隔著棉布掛簾,那人的聲音清清楚楚,“表哥就沒什么話對我說?” 是個女子! 楚晴有些詫異,本能地屏住氣息靜靜地聽著。 周成瑾回答:“祝公主此去平安,夫妻同心白頭偕老。” “表哥以前都是叫我阿菱的,現在不比往日,到底是生分了,想必表哥之前說過的話也忘記了。” 阿菱? 那便是銀安公主了。 楚晴愣了下,隨即想到定然是她離開樂安居之后,銀安公主才到的,以至于她們竟然不曾碰面。 只愣神間,又聽銀安道:“南越風俗習慣與萬晉大不相同,又遠在萬里之外,即便我死了,只要那邊瞞著你們也不會知道……表哥,父皇向來聽你的話,你去求父皇,我不想和親。以前,你曾說過等我長大了會娶我,難道你真的忘了?” 周成瑾肅然道:“兒提時候的頑話怎能當真?那會兒我還說要燒了養心殿填平玉液池……再者我已成家娶妻,絕無可能停妻另娶?!?/br> “那會兒你都十一了,怎么可能說頑話?而且你從小就聰明,奶娘曾告訴我,六七歲時你曾因讀書好被夫子夸贊,緊接著你就整天不用心學了,八歲那年玩投壺,你贏過了二哥,打那以后也不跟著師傅學騎射了,天天就和五哥混在一起打鳥遛狗到處惹禍。所以你惹事我愿意為你遮掩,以前你也對我最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會想到我…… “只是我面皮薄,羞于跟父皇提及親事,大長公主求旨又求得急……我知道楚六姑娘是個好的,加上你們獨處過一夜,為了掩人耳目大長公主才為你求娶她,我不要求你休棄她,只想做個平妻與她一道侍候你。” 原來先前周琳所說都是真的,銀安公主真的對周成瑾有情,而且聽起來情分還不淺。 楚晴咬了唇,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散落下來的長發,耳朵支楞著仔細捕捉著外面的聲音。 便聽周成瑾似乎揚了聲音道:“那會年紀小不明白情為何物,對你好是覺得你處境不易,皇上雖念及你是公主,但他心中有江山,后宮有妃嬪,考慮到你的時候不多,而你又不像銀平那樣喜歡裝腔作勢,但這種情絕非男女之情……直到遇見阿晴,只遠遠地看著她,我就感覺到心跳如擂鼓,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成親之前,我們不曾獨處過,也不是掩人耳目,我就是看上她了,非她不娶,而且除了她我誰都不要?!?/br> “我不信,”銀安搖搖頭,“觀月軒向來不接待外客,便是阿琳也不能隨意出入,可你卻允了我進出,我不信表哥心里真的沒我?!?/br> “那好,以后就改了這個規矩,我會知會底下的人,你也不能進出觀月軒。”周成瑾突然沉下聲來,片刻又道:“銀安,你是個聰明人,遠比銀平聰明,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必再說那些好聽的。我是說過長大之后要娶你,可之前有兩年,我名聲被傳得極為不堪,有一次跟五哥喝酒,我在御花園浮碧亭賞花,你偷偷跑去是怎么跟我說的?你說小時候不懂事,婚姻嫁娶自有長輩決定,哪能私定終身?以前的全都是頑話,不作數……我酒量好,尋常的酒還真喝不醉我,都不作數了,現在提那些又有什么用?再者你若真有意,早幾年我到衛國公府求親你就該發作了,何必等到現在?和親是皇上的意愿,這事我幫不了你,你要真不愿意,盡早去跟皇上陳情,否則圣旨一下再無轉圜的余地……你回吧,以后有事就到悠然居,觀月軒不見外客?!?/br> 廳堂里響起隱約的啜泣聲,又過了會兒,才聽到漸漸離開的腳步聲。 楚晴倚在墻上,莫名地嘆了口氣。 周成瑾掀簾進來,笑呵呵地道:“猜著你該醒了?!?/br> 楚晴抬眸問:“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是也不是,”周成瑾伸手撩開垂在她臉旁的長發,“本也只是頑話沒什么可瞞的,我以前不成器,稍有點腦子的人怎么會愿意跟我扯上關系?銀安……怕是沒了法子才提起過去的事。正好借這個機會說清楚,我們兩人實在不相干的。” 楚晴靠在他肩頭,笑著問道:“她是后悔了也未可知,你可后悔?” “后悔什么?你這個小促狹鬼”周成瑾輕輕擰她的臉頰,“祖母本就不愿我尚主,再者,我說的都是真的,那年冬天頭一次看到你,我這里確確實實跳了一下?!闭f話時,手放在胸口處拍了拍,“那時跟楚晟在下棋,沒好意思告訴他?!?/br> 楚晴斜他一眼,“那你得說話算話,以后不能再有別人,不管是姨娘還是通房都不成。” “那是自然,”周成瑾笑著將她攬在懷里。 晚飯時,周成瑾說話算數,果真取了壇秋露白回來跟楚晴對酌,而正房院那邊,沐恩伯背著手跟個沒頭的蒼蠅似的滿地亂轉,走幾步險些碰到屏風,折回頭再走,抬眼瞧見炕邊正襟危坐的高氏,指著她便罵:“你這個目光短淺的毒婦,事情要不成就是壞在了你手里?!?/br> 高氏委屈地辯解,“我也是為了阿瑜,阿瑜尚未娶妻,那邊要是有了長孫該怎么辦?再說這事兒做得□□無縫,要不是汪家那個不要臉的賤~人,誰會想得出來?” 為了瞞住此事,高氏許給汪太太二百兩銀子,又給了太醫五十兩封口費,對外只說汪悅吃壞了肚子又加上正好來了月事,結果虛驚一場。 至于外面怎么傳,起碼在大長公主跟前有個交代。 否則被她知道,送給楚晴的匣子里竟然暗藏著麝香,依著大長公主的性子定然又會將他們夫婦罵個狗血噴頭,或許會鬧到皇上那里也未可知。 沐恩伯重重嘆口氣,“這關頭,切不可鬧出什么丑事來,席間我聽安王爺說母親高義,一門心思為朝廷排憂解難,好像是她不想襲爵。” “她不會是這里壞了吧?就算不待見阿瑜,難道也不打算給阿瑾?”高氏驚訝地指指腦袋,當著沐恩伯的面,她既不敢叫大長公主為“老不死的”,也不敢稱呼周成瑾為“小雜種”。 “誰知道她怎么想的?”沐恩伯不無怨氣地說,“等明兒我去談談她的口風,這可關著咱們周家的臉面,要是沒了爵位,咱們再沒個出仕的人,以后還怎么在京都立足,又怎么有臉見黃泉之下的父親?” 高氏點點頭,“那伯爺明天一早就過去吧,早點問清楚,咱們好早作打算?!?/br> 他們不知道的是,大長公主正等著見他們呢…… ☆、第151章 昨天鬧騰了一天,大長公主有些困倦,早早就歇下了,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躺在床回憶著過去的六十八載,有戰功赫赫的時候有八面威風的時候,而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跟周鎮相處的那些時日。 周鎮生得風流俊俏一表人才,夏日喜歡玉帶白的長衫,腰間別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坐在滴翠亭的石凳上,一粒粒地剝蓮蓬給她吃。 到冬日,圍著滴翠亭遮一圈屏風,里面架上火爐,周鎮穿一襲寶藍色錦袍拿著竹簽子烤鹿rou,烤好一串抹上醬料用生菜卷了遞給她。 她行軍打仗可以,對擺弄這些完全不在行,試著動手幫忙,可不是烤焦了rou就是弄翻了醬料。周鎮看著她笑,一臉的無奈與寵溺,“和靜,不用你動手,你坐著吃就好。” 那些美好的時光總是令人懷念,大長公主想著想著不覺又迷糊過去,等再次睜開眼,天色已經大亮,窗外有隱約的低語傳來。 大長公主將窗簾撩開一條縫,就瞧見周成瑾與楚晴站在冬青叢旁邊說話,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黑蝶,撲閃著翅膀停在冬青的枝葉上。周成瑾欲撲,被楚晴一把拉住,黑蝶飛了,周成瑾卻就勢攬過楚晴的腰肢摟抱了下,又迅速地放開。 楚晴羞紅了臉,伸手在周成瑾臂上掐了下,周成瑾不閃不躲,只咧著嘴“呵呵”傻笑。 笑意不由自主地漾起,大長公主心情極好地合上了窗簾。 周成瑾不但長相似周鎮,就連性情喜好也無一不像,會吃會玩會伏低做小地討好自己的女人。 而且是她一手養大的,所以,她從心眼里偏疼他,即便深深地刺痛了兒子跟高氏的眼。 可她就是寵愛這個庶出的長孫又如何? 想到高氏的所作所為,大長公主沉下臉,揚聲喚了淺碧進來。 楚晴與周成瑾是吃過早飯來的,可為了作陪,周成瑾添了小半碗飯,楚晴卻被強塞了杯杏仁煮的羊奶。 “羊奶最補,每天喝一碗身子不長病,里頭加了杏仁膻味沒那么重?!贝箝L公主和藹地說。 楚晴原先在徐嬤嬤的督促下也喝羊奶的,這幾年沒人管著,再加上她著實不喜歡那股味兒就很少喝了。此時聽大長公主這般說,不得不點頭應著,臉上卻分明帶出了不情愿。 大長公主人老成精,越發見不得假作乖巧,反而喜歡這種不加掩飾的態度,便笑:“不樂意也得喝,等到我這個歲數就知道羊奶的好處了。阿瑾看著點,不能讓她糊弄過去?!?/br> 周成瑾自然是滿口答應。 三人正其樂融融地說話,淺碧進來回稟說沐恩伯與高氏到了。 大長公主冷哼一聲,“做出那種丑事還有臉來?讓外面等著?!?/br> 楚晴心里早就有了數,大長公主又不是傻子,汪悅突然來月事的瞎話只能騙騙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真正有腦子的人誰肯信? 大長公主能把人給晾著,楚晴這個當兒媳婦的卻不好躲著不露面,便起身說了聲,“我先出去看看?!?/br> 大長公主未置可否地漱過口,慢慢接過棉帕拭了拭唇角,“撤了吧?!?/br> 沐恩伯見楚晴自屋里出來,說不清哪里來的一股火氣,鼻孔朝天地“哼”了聲。 楚晴只作沒看見,笑吟吟地問過安,道:“祖母正在用飯,父親母親且稍等會兒……昨天聽阿琳說母親因連日忙碌身子不得勁兒,我瞧著面色也有些不好,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要是母親不嫌我蠢笨,我愿意在母親身邊侍奉湯藥?!?/br> 高氏正有心把楚晴留在身邊敲打一番,聞言便嘆:“難得你有這個孝心,按說你剛嫁過來,合該多跟阿瑾處一處,可我這身子實在不爭氣……” 楚晴笑道:“兒媳孝順母親天經地義,對了先前阿琳送我的那幾只雞翅木匣子,聽說雞翅木能保丸藥的藥性不散,之前我特地請千金堂的張先生做了些養榮丸放在里面,母親需要的話,我這就拿過去服侍母親用下。” 高氏做賊心虛,聽她提到匣子,不由便是一驚,本能地拒絕,“不用,我是這幾天累著了,歇兩天就好,張先生的藥丸難得求到,你自己留著,哪天不舒服了吃上一丸。” “瞧母親說的?哪有好東西不孝順給長輩反而自己私藏的呢,母親身體大好,便是我做兒媳的福分?!背绻Ь吹匦?,“再者,這養榮丸跟平常的又不同,里面多加了一味藥,正適合母親這般年紀的人服用。” 多加了一味藥……適合她這個年紀……高氏越聽越心驚,定睛瞧楚晴的臉色,看著笑盈盈的跟平常沒什么不同,可話語里還有眼眸流轉間好像別有含意般,叫人摸不著深淺。 楚晴定然是知道了匣子的秘密吧,可怎么會知道呢? 這些匣子是高氏花大價錢找人做成的,在麝香水里浸過兩日,干透后刷一遍清漆封住,再用林麝熏了三天三夜。 林麝味淡藥性卻烈,與雞翅木自身的香味很像,尋常人根本不會留心這些。 昨天太醫倒是說過汪悅是因滑石粉與林麝摻雜而小產,可那染了麝香的絹花是從大長公主這邊得來的,跟楚晴有什么關系? 高氏只以為是大長公主熏過了絹花,卻沒想到麝香的真正來源就是出自那幾只匣子。 見楚晴將話說到這份上,一片孝心日月可昭,高氏正尋思著婉拒,淺碧出來替她解了圍,“大長公主請伯爺夫人進去。” 廳堂里,大長公主肅然坐在正上首的太師椅上,手中拄一根烏黑發亮的拐杖。稍往下的椅子上,周成瑾漫不經心地蹺著二郎腿,手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敲打著椅側的把手,墨藍色的靴尖也隨著一點一點,意態散漫之極。 見兩人進來,他不但沒起身,手指反而敲打得更急,竟然打出了二黃慢板的節拍。 沐恩伯一看就火了,怒指著他道:“小畜生,眼里還有沒有老子?” 周成瑾仿佛才看到似的,站起來淡淡喚了聲,“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