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生得很清秀,桃花眼柳葉眉,櫻桃小口瓜子臉,許是路途奔波勞累,臉色有些憔悴,卻掩不住眸底的雀躍與好奇。 楚晴客氣而疏離地問道:“不知這位大娘跟姑娘如何稱呼?” 大娘? 楚晚眸底一亮,差點笑出聲來。她記得喜鵲提過在鄉下稱呼已婚的陌生女子通常會叫“大娘”或“嬸子”,但在京都卻極少有人這么叫。 最起碼,這個稱呼是完全撇清了這婦人與四叔的關系。 婦人似是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叫做“大娘”,愣了下才笑道:“我本姓柳,這是我的女兒韓嬌,你是晴丫頭吧?” 聲音很好聽,若黃鶯出谷,若是不看本人,還以為是個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說話。 楚晴淡淡地回答,“韓大娘稱我六姑娘便是。” 楚曈笑嘻嘻地嗔一眼楚晴,“六meimei真生分,進了一家門不就是一家人,叫名字就好,還什么六姑娘七姑娘的?”歪了頭問韓嬌,“不知道韓姑娘多大了?” 韓嬌怯生生地回答:“前天剛過十二歲生日,比六姑娘大幾歲?!?/br> “比我還小一歲,以后我就叫你韓meimei,我在家里行三,你叫我三jiejie就是?!?/br> 韓嬌急忙應了。 楚晚“哼”一聲,小聲嘟噥著,“自家姐妹都沒見你這么熱絡,倒是跟外面打秋風的串通一氣?!?/br> 聲音很小,只站在旁邊的楚晴聽到了。 楚晴笑一笑,對楚曈道:“難得三jiejie跟韓姑娘這么投機,不如讓韓姑娘住在飄絮閣,你們二人也好來個秉燭夜談,成就一段佳話?!?/br> 韓嬌兩眼亮晶晶地看著楚曈,殷切地問:“三jiejie可以嗎?” 楚曈臉色微變,勉強打了個哈哈,“我是求之不得,不過韓姑娘旅途勞累應該好好歇息幾天,飄絮閣人多吵鬧,怕擾了韓姑娘。” 剛才還親熱地叫韓meimei,這轉眼就變成了韓姑娘,就是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她的不情愿來。 韓嬌目光立刻黯淡下去,修長的手指緊緊摳著藍布包裹的結。 楚晴淡然一笑,吩咐婆子,“都傻站著干什么,快幫客人拿了行李送到聞風軒,”又對婦人道:“因不知韓大娘來,臨時讓人收拾了聞風軒,韓大娘將就著住,要是短了什么少了什么盡管到大房院找大夫人身邊的桂嬤嬤,府里是大夫人管家,不過她平常忙得很,一時怕顧不過來,倒是桂嬤嬤更方便些。” 婦人點點頭,猶豫會兒才道:“我雖然夫家姓韓,但早已合離,六姑娘還是稱我柳娘子吧?!?/br> 原來是位合離的婦人! 楚晴“哦”一聲,瞧見身邊幾位姑娘的臉色都變了。 楚家較之以前雖然沒落了些,但聲譽還不錯,近百年來男無除妻之夫,女無歸家之婦。突然見到個合離的婦人,而且還是帶著閨女的合離婦人,大家都覺得頗不可思議。 柳娘子也察覺到這點,只低著頭走,再不肯吱聲。 聞風軒在花園的西北角,那里單獨辟出來四間小院子專門供客人臨時落腳,進出可以通過旁邊一扇角門,非常方便,但從二門往那邊走卻著實遠了些。 一路楚晴極盡地主之誼介紹起府里各處屋舍,韓嬌起初還膽怯著不敢四處瞧,過了會兒就放開了膽子,好奇地四下張望,但見亭臺樓閣一座連著一座,水榭長廊一環套著一環,更時不時有假山翠嶂蒼松修竹小橋流水,說不盡的富貴繁華。 走到聞風軒,桂嬤嬤已站在門口等著了,對楚晴道:“東西差不多齊備了,屋里燒著碳除濕氣,也熏了香,就是灶間還沒來得及收拾?!?/br> 楚晴轉頭跟柳娘子介紹,“這就是桂嬤嬤,聞風軒是客院,平常不大有人住,虧得桂嬤嬤帶人來收拾?!?/br> 柳娘子急忙道謝。 桂嬤嬤欠身,恭敬地說:“這原是我的本分不值當謝,對了,出了角門往西走約莫一里路是四井大街,賣菜蔬糧米針頭線腦的都有,倒是方便。不知道柳娘子要住多久,那些炭米柴薪的重物想必柳娘子拿不動,回頭我吩咐小廝置辦了來。” 柳娘子有心想說住下不走了,可其中緣故再不能當著個十歲的小姑娘開口,只吱吱唔唔地沒個正聲。 楚晴便道:“柳娘子不用著急走,先住個三五日再說,這會已是晌午了,想必柳娘子跟韓姑娘一路勞頓都餓了,倒不如先換換衣裳,用過飯再做打算。” 柳娘子連忙擺手,“還不餓,不著急用飯,倒是應該先拜見國公爺跟老夫人才是。” 楚晴笑道:“父親兩年未曾歸家,祖父跟祖母想必也有許多話要問,而且必然要留飯,不見得能有心思見柳娘子,不如等祖母他們敘完話再說?!闭f罷指了兩個看著還算穩重的丫鬟道,“你們先在這邊伺候著。” 桂嬤嬤也道:“經著點兒心,別怠慢了客人?!?/br> 兩個丫鬟一個叫黃桃一個叫青杏,忙不迭地答應了。 文老夫人并沒留楚澍用飯,其實她是打算留的,但國公爺一腳將楚澍踹了出去。 楚溥見父親正在氣頭上,不好硬勸,便對楚澍道:“四弟一路風塵,回去先洗洗,等晚上好好給四弟接風?!?/br> 楚澍在寧安院跪了許久著實有些疲倦,便沒推辭,給兩老再磕了個頭便回到四房院。 熱水跟換洗衣裳都準備好了,杏娘還記著楚澍的習慣,沒有進去伺候,只隔著屏風時不時地問上一句,“四爺,還要不要水?” 楚澍有陣子沒洗得這么舒服徹底了,一洗便洗了小半個時辰,出來后就覺得有些餓。 楚晴已換下本來穿的玫瑰紫妝花褙子,改穿了件天水碧的小襖,正安安靜靜地在廳堂里等著。饒是先前已見到過楚澍,可再看到沐浴之后的他,仍是有幾分愕然。 最普通不過的鴉青色長袍穿在他身上,卻多了股儒雅溫文的氣質,半干的墨發披散在腦后,幾多不羈幾多清傲。 楚晴起身行禮,笑著問道:“廚房里已備了飯,現在就擺上來?” “好,”楚澍淺淺一笑,明眸似潭俊雅若仙。明懷遠比他出塵,可他另有一種成熟男子的風韻。 問秋與六月一道提了食盒來。 菜有八道,都是楚晴自杏娘口中打聽出來,特意吩咐廚房做的。 碟子也是現從庫房里找出來的,清一色的甜白瓷。 牙白色的釉面上三兩枝墨色竹葉,清雅素淡,配上精致的菜肴,看了便讓人心喜。 趁著擺飯的空當,楚澍笑著問道:“你該是十歲了吧?” “五月初九就滿十一了,”楚晴低聲回答,心里極是無語,明知道自己十歲,即便不買點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回來,至少也別帶只撥浪鼓。 “十一歲也是大姑娘了,阿嬌今年十二,她是二月十七的生日,比你大兩歲,”楚澍隨口應著,忽而問道:“柳娘子與阿嬌安置到哪里了?可用過飯沒有?” 楚晴道:“大伯母叫人把聞風軒收拾出來了,”回頭吩咐問秋,“去瞧瞧柳娘子跟韓姑娘可用過飯?” 問秋應聲去了,不多時氣喘吁吁地回來,笑道:“回四爺、六姑娘,柳娘子母女已經吃過飯,想必路上累了,這會兒已經歇下了?!?/br> “歇下了?”楚澍頗有些意外,“她們沒說拜見國公爺與老夫人?” 楚晴卻一點都不意外,任是誰從湘西風塵仆仆地趕了幾十天路,現下愜意地泡過澡,舒服地用過飯,能不犯困? 再者聞風軒點著炭盆,燒得暖暖和和的,又熏了香,不睡覺才奇怪? 楚晴并不說破,只道:“祖母習慣歇晌覺,即便柳娘子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br> “那不一樣,”楚澍只說了半句,便閉口不言,伸筷子夾了兩口菜吃。 楚晴恍然想起一件事來,笑著道:“剛才讓人燙了酒,父親要不要喝一盅解解乏?” 楚澍是名士,閑來就喜歡小酌幾杯,現在眼前都是自己愛吃的菜,佳肴更是要配美酒,便道:“好?!?/br> 楚晴讓問秋拿了酒壺過來,親自給楚澍斟滿一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淺淺地啜了口,品了品滋味,又長飲一大口,點頭稱贊,“輕而不浮,香濃不膩,好酒!” 楚晴起身幫他續滿,及至他酒足飯飽在東次間歇下,才稍稍松口氣,看著滿桌的殘羹剩飯,一點兒食欲都沒有。 問秋瞧在眼里,低聲道:“倚水閣也備了飯,姑娘回去用點吧,待會讓半夏過來盯著,等四爺一醒就知會姑娘。” 楚晴默默地點了點頭。 石榴正在倚水閣等著,恭敬地行個禮道:“大夫人正準備大奶奶明兒回門的禮,一時沒法過來,吩咐我跟姑娘說一聲。四爺畢竟是姑娘親生的父親,姑娘只管好生盡孝,不管有什么事情,上面自有國公爺跟老夫人做主,再不然世子爺跟大夫人也能說得上話,只姑娘千萬別惹了四爺的怨?!?/br> 楚晴聞言雙手捂了臉,好半天才放下來,低聲道:“父親問起柳娘子來,好像對安置在聞風軒不太滿意,說不定會讓把跨院收拾出來?!?/br> 石榴瞧著楚晴眼圈有點紅,心里也跟著嘆氣,這個四爺也太不著調,不聲不響地把個合離婦人帶回家不說,這到底算怎么回事? 看這架勢難不成要抬成妾,如果真是妾,那萬沒有讓嫡出姑娘給妾收拾屋子的理兒! 心里氣,臉上卻不露,笑著寬慰,“四爺不會那么糊涂,外來的女客哪能住主人家的跨院?姑娘別尋思那么多,有夫人當著家呢?!?/br> 此時的明氏已經理完了王氏的回門禮,正在寧安院跟老夫人談起柳娘子,“娘是怎么打算的,當年柳月娥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就能豁出臉面不要,現在已經合離更是沒有管束了,還不賴著四叔不放?” 想起往事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老四這個孽畜,早知道就不應該生他,為了他我受了多少委屈……” ☆、第67章 那年先帝還在位,文老夫人還不是老夫人,而是世子夫人,上頭的婆婆顧老夫人仍在病床上茍延殘喘。 京都暴發了天花,每天都有幾十近百人死亡,衛國公府也未能幸免,年僅六歲的楚漸便染了此病。先是高熱,不過一夜,小小的人兒便燒得跟小火爐似的燙得驚人,然后身上起了一塊一塊的紅色斑疹。 天花是不治之癥,凡染病者,死者過半,故而大家都躲得遠遠的,就連當時的孟府醫也不肯近前。 文夫人腹中正懷著孩子,雖心疼楚漸,但肚子里這個也是條命,正左右為難之時,杜姨娘挺身而出,說她愿意伺候二少爺,只是倘或自己有個三長兩短,懇請文夫人善待她生的庶子楚沨。 楚沨四歲,也是離不開人的時候,杜姨娘能夠拋下親生兒子照顧嫡出的少爺,那種情形,文夫人豈有不應的? 杜姨娘選了間僻靜空曠的院子,自己抱著楚漸住進去,鎖了院門。 除去他們兩人,其余人概不許靠近,一應吃食衣物都是杜姨娘隔著門縫吩咐人準備,丫鬟備好之后從卸掉門檻的空當里塞進去。 孟府醫煎好的藥也是每三個時辰就用碗盛著塞進院子里。 只見有東西進去,從沒有東西出來。 每隔三五日,院子里就會冒出濃煙,是杜姨娘在焚燒換下的衣物。用過的碗筷也不再用,都堆在墻角。 日復一日,沒有人見過杜姨娘,也沒人見過楚漸,只是每天杜姨娘都吩咐準備的飯食來推測,或者兩人都活著。 如許過了兩個月,院門突然開了,身著寶藍色錦袍的楚漸獨自站在門口,眸中含淚,身子仍是孱弱,精神卻極好。 文夫人請府醫把過脈后知道兒子已經康復,喜極而泣,讓下人們把他全身衣物都換過,又燒了艾草水,從頭到腳徹徹底底地洗了個干凈。 等把楚漸收拾利索,文夫人才想起杜姨娘來。 杜姨娘是吞金死的,人瘦得要命,肚子卻鼓著,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跟楚漸當初一樣,滿是紅色的斑疹。 想必是被傳染了天花,因怕連累別人故而一死了之。 文夫人怕天花再度泛濫,只離得遠遠地看了兩眼,就吩咐人把小院子連人帶東西一并都燒了。 火燒了大半夜,楚沨哭著往里闖要找姨娘,楚漸緊緊地抱著他,兩人哭成一團。 最后兩人被丫鬟們帶回房里,點了支安神香睡了。 文夫人過去看,睡夢中的楚漸將手搭在楚沨身上,呈現出一種保護的姿態。 那一刻,文夫人莫名地有種感覺,這個兒子離自己遠了。 杜姨娘過完七九,顧老夫人跟世子商量,“杜姨娘是照顧阿漸死的,臨死連個囫圇身子都沒留下,不如把阿沨記在你媳婦名下,給他個嫡子的名分,這樣杜姨娘在地下也能夠安心?!?/br> 世子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