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蹄髈入口,肥而不膩軟糯香甜,楚晴滿足地微瞇了眼睛。 衛國公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把燒蹄髈的碟子往楚晴面前移了移。 楚晴真是有些餓了,往常這個時候她早就吃得肚子飽飽的在院子里遛彎了。 現下礙于國公爺在跟前不至于吃得狼吞虎咽,可也絕對算不上斯文優雅。 衛國公便暗嘆口氣,“看著心眼子不少,畢竟還是個孩子,見到吃的就什么都顧不上了……” 吃罷,兩人各自漱了口,重新續過茶。衛國公溫和地問:“聽周伯說你最近常去汲古閣,都看了哪些書,有什么心得?” 吃飽了肚子,楚晴放松多了,把看得最認真的孫臏與龐涓說了說,“……孫臏識人不清,龐涓是識己不清,自認為自己才華比別人高,可事實卻是不如孫臏,羞惱嫉妒之余,數次加害孫臏。所以,我覺得人貴在識己與識人,首先得看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的能力本事,不能妄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這說法倒新鮮,”衛國公頷首,“也有幾分道理……你覺得胡氏就是識己不清?” 一下子怎么又從孫臏說到胡氏了? 楚晴眨眨眼,沒有正面回答,“以前聽府里人說大伯父要帶著姨娘跟兩個姐妹回來,可她進門時沒給大伯母行禮,也沒有敬茶,而且還理直氣壯地坐在祖母身邊……祖父,胡氏到底是不是姨娘?”略仰了頭,一副真誠求教的樣子。 衛國公眸間略略帶了笑,也沒有回答,“你是替明氏不平?” “我真不懂,”楚晴辯道,可對上衛國公睿智了然的眼神,忍不住xiele氣,“論情分,大伯母照看我這些年,我是為她覺得不平;論禮數,要是真讓胡氏坐在那里,豈不成了大伯母侍奉胡姨娘了?二伯父能呵斥張姨娘回去,為什么大伯父不開口?想必大伯父覺得胡姨娘就該坐大伯母的位子,祖父,你也是這般認為嗎?” “胡說八道!”衛國公斥道,“妻妾紛爭乃亂家之源,嫡庶不分乃敗家之因。”斥責兒子的話卻不方便當著楚晴的面兒講。 楚晴卻是安下心來,祖母有時候糊涂,起碼祖父不糊涂,眼珠子又骨碌碌地打量著四周。 是個重情分的,又聰明知事,倒是個能堪大用的。 衛國公思量片刻,開口,“以后還得多讀書,字也得好好練,我看過你寫的字,力道不足就不說了,間架結構不太好,你臨的是蘇學士的字帖?” 楚晴赧然地回答:“嗯,是《治平貼》。” “這也難怪,蘇子瞻是才子,他的字架構最難學,你初上手還是臨顏體字比較好,筆順結構掌握了再書習蘇體字。” “是,”楚晴恭敬地應著。當初夫子也是讓她們姐妹臨《顏勤禮碑》,是她自個兒覺得蘇字體更隨意,故而改臨《治平貼》,本以為已經有了心得,平常徐嬤嬤跟老夫人也是夸過的,沒想到在衛國公這樣的內行面前,卻是一眼就露了餡。 衛國公見她態度誠懇,又問:“會下棋嗎?” “不會,”楚晴毫不猶豫地搖頭,“之前夫子曾教過一兩個月,孫女生性愚鈍,至今算不懂何為目何為氣。” 衛國公遺憾地搖頭,“下棋對培養心性大有裨益,能讓人心靜氣定,又能鍛煉思維的縝密和決斷能力,我這里有本入門棋譜,你閑著沒事多翻著看看。”說罷,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忘憂清樂集》。 楚晴猶豫著不太想接,讀書倒罷了,可以當故事看,其中也有不少樂趣,可下棋當真是枯燥得很。她一個女兒家,又不要進學舉業,難道還得書習君子六藝不成? 衛國公卻硬塞在她手心,又從書案下的抽屜里尋出一甕棋子一并交給她。 楚晴不甚情愿地抱著出了門。 問秋跟暮夏正忐忑不安地在冷風里跺腳,看到楚晴出來,暮夏接了陶甕,問秋忙把斗篷給她披上,悄聲問:“姑娘沒事吧?” 楚晴笑道:“這不好端端的,哪里會有事?” 問秋松口氣,“那會兒看國公爺的臉色跟要下雨似的,唯恐姑娘在里頭受了家法。” 楚晴“哧哧”地笑,“沒有,沒有。” 正說著,雙喜提了盞琉璃燈過來,笑道:“國公爺怕你們不熟悉路,吩咐小的送五姑娘到二門。” 問秋連忙道謝。 暮夏笑著提醒,“雙喜哥哥,應該是六姑娘了。” 雙喜拍一下腦門,“對,府里又多了兩位姑娘。” 一行人走不多遠,前面突然出現個人影兒,手里提著盞氣死風燈,站在往二門去的路上。 雙喜將琉璃燈舉高了點兒,認出是楚景,笑著招呼,“大少爺。” 楚景道:“我正好有事跟五meimei說,順便送她進二門。” “那小的就回去復命了。”雙喜倒識趣,立刻避開了去。 問秋與暮夏也特意放慢了步子。 楚景關切地問,“五meimei沒事吧?祖父可責怪你。” “我沒做錯事,祖父為什么責怪我?”楚晴笑笑,“晚上我吃了燒蹄膀。” 楚景啞然失笑。 祖父震怒中叫了楚晴離開,他直覺得祖父或許會惱怒楚晴的不懂分寸,沒想到完全沒有這回事,反而讓廚房上了楚晴最喜歡的菜。 “祖父還考我讀過的書,說我的字不好,得多練練,又讓我學棋,”楚晴煩惱地說,“我不喜歡下棋,可祖父硬塞給我一本棋譜和一甕棋子,我連棋盤都沒有。” “祖父說的不錯,學下棋是好事,沒有棋盤,等回頭我幫你做一個。練字的話,我有個朋友叫沈在野,他的字非常工整圓潤,聽說特地為女兒寫了一本字帖,我請他多抄錄一份給你。” 沈在野?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像是在哪里聽過似的。 楚晴正想訊問,已經到了二門,婆子正要落鎖,看到燈光停了停,放楚晴等人進去。 *** 二房院里,文氏坐在妝臺前,對著靶鏡一邊卸著釵簪一邊不滿地道:“表哥今天為什么三番兩次替明氏說話?” 當著人前,文氏稱楚漸為“二爺”,可私下卻仍按著未嫁時候的稱呼叫“表哥”。 楚漸剛除掉外衣,身上只穿了月白色的中衣,完全將孱弱的身體顯露出來。他年幼時生過一場重病,吃藥傷了胃口,自此身子就不太好。 聽到文氏抱怨,他緩步上前,取了梳子幫她通頭,“我不是幫大嫂,這事兒本就胡氏不地道,母親也犯了糊涂,其余人都是晚輩,我要不開口,難道你真愿意跟個妾同桌用飯?” “這倒不是,我就是覺得明氏整天云淡風輕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這次給她個沒臉,看她是不是還能那么淡定?” “你就會置這些閑氣,”楚漸滿臉的不同意,“大嫂既沒做錯事,也沒得罪過你,這家本就該她當,你占了這些年,早就該還給她了……大哥這次回來,我覺得他變了許多。估計也是一朝權落,心里不是滋味兒吧。” “到底定了哪里的差事?”文氏急切地轉身,不小心扯痛了頭發,一把將梳子從楚漸手里奪過來,“笨手笨腳的,不用你了。” 楚漸好脾氣地笑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 “幾品?” “五城兵馬司是個正六品的衙門,皇上為了安撫大哥,給了他個正一品的官職。” 文氏道:“這不挺好的?不是說京官比外頭的還要矜貴些。” 楚漸耐心地解釋,“五城兵馬司在東城、南城、北城等各有衙門,也有掌權的指揮使,大哥這個總指揮使說起來在其他指揮使之上,可他連個去處都沒有,底下也沒兵,只能閑在家里白拿俸祿就是。” 先前在寧夏掌二十萬士兵,現在就是混日子的,這種落差是個男人就無法接受。 文氏終于明白了。 楚漸又道:“我估摸著除非有重大戰事,否則大哥很難起復,父親身體康健,再活一二十年沒有問題,而景哥兒已經二十馬上就成親了,他為人處事老成周到猶在大哥之上。我揣測著,父親很可能會把家業略過大哥直接交到景哥兒手上……幫了大嫂也是賣個好給景哥兒,以后晚丫頭、旻哥兒他們少不得仰仗景哥兒。” 文氏聞言思量一番,可不就是這樣。 楚晟她是堅決容不下的,最多給他點銀錢讓他分府另過,二房的財物都要交給旻哥兒,可旻哥兒才六歲,離長成至少還得十年。 楚曉跟楚晚以后可不得依靠兩個堂哥。 長嘆一聲,“為了旻哥兒,能忍我就忍,再不得罪明氏就是。” 楚漸笑道:“你只別瞎摻和家事就行,還有那個胡氏瞧著不是善茬兒,以后莫搭理她。” 文氏“切”一聲,“我去搭理個姨娘干什么?” 楚漸側眼瞧見文氏妝盒里一枝金釵,拿出來比了比,道:“明兒你把這釵賞了張姨娘,回頭我給你另買支好的。” “平白無故地賞她干什么?”文氏心里泛酸,可仍取出來單獨放在旁邊,斜睨著楚漸,“你可記著,我要支鑲紅寶的,到時候壯哥兒媳婦認親時當添頭。” 楚漸無語,文壯還沒定親,這要成親還不得兩三年之后。 文氏雖然一顆心想著娘家侄子,但她有個好處,就是往娘家送東西從不瞞著楚漸,哪怕只是十兩八兩銀子也會敞開了說。 “張姨娘當著全家失了面子,這釵算是補償她的,”楚漸解釋一番,又道:“以前沒發現,五丫頭倒是個機靈的。” 想起她一臉懵懂地問,“胡姨娘是客,那三jiejie跟七meimei呢?”楚漸就忍不住想笑,這話他不能說,別人也不好說,就楚晴開口最合適。 頭一次見人胡氏就鬧了個沒臉,回了大房院,她指不定怎么鬧騰呢? 與楚漸猜測的恰恰相反,此時的大房院出奇的安靜,西跨院老早吹了燈,正房倒是還影影綽綽地透出亮光來。 楚溥回家頭一夜,不管怎么說都應該在正房里過。 從寧安院回來,楚溥就進了正房,頭一句話就是,“明兒一早讓胡氏過來敬茶。” 明氏并不意外,低聲答道:“好。” 神情不慍不火不急不躁,倒是眉眼在燭光的映襯下格外溫柔明媚,好像籠了層淡淡的金光。 可細瞧起來,她的眼角已有了細細的魚尾紋。 楚溥有些愣神,記憶里,上次回來,她的臉還是光潔如玉緊致細膩。 不由得,心頭涌上幾分歉疚,“是我行事不當,讓你為難了……本來沒以為胡氏會過去,可看到她跟母親相談甚歡,覺得留在那里讓大家都認識一下也未嘗不可。” 這十年,他跟胡氏及兩個女兒都是同桌用飯,早就習慣飯桌上有胡氏了,所以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衛國公為何動怒。 待衛國公離開,他才恍然醒悟,親自勸著讓胡氏離開。 可晚宴的氣氛卻早已變了味兒。 而明氏,一直在老夫人身后伺候,一口飯菜都沒動。 想起這些,楚溥問道:“你餓不餓,要不讓廚房送飯過來?” “不很餓,”明氏搖頭謝絕,“有現成的點心,吃兩口墊補墊補就成,馬上就夜了,倒不好吃太多。”起身到外間尋了點心,又打發石榴往倚水閣去,“看看五丫頭睡了沒?” 剛進門時,明氏已經吩咐去看過一回,那會兒楚晴還沒回來。 石榴知道明氏是惦記著楚晴,也不吩咐小丫鬟,自個兒拎著風燈出去了。 明氏就著茶水吃了兩塊點心,洗漱換了衣裳,得知楚晴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便放心地吹燈上了床。 這些年獨自睡習慣了,身邊憑空多了個男人,明氏既有些拘謹又有些緊張,閉著眼直挺挺地躺著,大氣也不敢喘。 過了許久,感覺身邊那人發出輕微的鼾聲,明氏才松口氣,舒展了下緊繃的雙腿,心里莫名地有點小小的失落。 只這失落轉瞬既散,明氏側過身,正要入睡,卻有條胳膊橫著伸過來搭在她的腰間。 明氏大驚,驀地又繃緊了身子。 楚溥貼著她耳邊笑,“你是怕我?” 明氏對牢他的雙眼瞧,黑夜里,他的眸子黑黝黝的閃動著光芒,明氏一下子放松下來,低聲道:“我怕你一路奔波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