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楚晴抬眸,看到亭子邊身穿紫紅色箭袖褙子的大長公主。 雖然手里拄著根拐杖,但腰不駝背不彎,目光犀利有神,全然不是先前在樂安居慈祥和藹的模樣,反而威嚴十足氣勢嚇人。 大長公主臉色鐵青,雙唇緊抿,逡巡一下亭子諸人,手中拐杖猛地往地下一頓,“是誰在里邊興風(fēng)作浪自個兒心里明白,我們周家容不得別人潑污水……孫七姑娘,你不是要以死明志嗎?” 孫月娥俏臉頓時失了血色,身子抖得如篩糠一般,原本秀麗的眼眸不自主地就朝銀平公主那邊望去,目光殷殷,滿是懇求。 銀平公主疑惑地迎視著她,眼神無辜而單純。 而另一邊,方靜默然低頭盯著青石板上的紋路,似乎那里開著一朵罕見的花兒。 孫月娥頓時絕望,可憐兮兮地看向大長公主,雙膝緊接著軟倒,爛泥般癱在地上,“我并非有意,只是想跟楚姑娘開個玩笑,求大長公主見諒。” 楚晴頓時松一口氣,若不是大長公主出面,適才她真不知如何收場。 明知道是孫月娥所為,但她一味要生要死,難道她還真能眼看著她撞柱子,如果這樣,恐怕有理也變成了無理。 可真要咽下這口氣,放過孫家,卻又一萬個不甘心。 大長公主冷哼一聲,“孫七姑娘跪錯人了,該請罪的是楚家姑娘。” 楚晴緩步走到孫月娥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開個玩笑就讓二jiejie去了半條命,下一次要是再開玩笑,是不是非得弄死一個兩個才成?我們楚家實在怕了孫家的姑娘,以后但凡有孫姑娘在的地方,我一定避之不迭。” 此言一出,賈嬤嬤大驚,低喚道:“五姑娘……” 文老夫人放幾位姑娘出來走動是要結(jié)交人的,而楚晴這話明擺著是在結(jié)仇。二姑娘雖然被人算計了,但并無性命之憂,這位孫姑娘又當(dāng)面認了錯。楚晴如果大度一點,孫家再沒有不感激涕零的。 壞事反而可以成為好事兒。 如今僵到這種地步,回去該怎么跟老夫人交待? 縱然賈嬤嬤有萬分不甘,到底記著自己的身份是個奴才,只低呼這一聲外,再不敢在主子們說話的時候插嘴。 楚晴根本沒有搭理她,一字一頓地再說一遍,“今天我楚晴放話在這里,從今而后,我們楚家的姑娘絕不跟孫家人同處一室。”聲音依舊清脆甜美,卻是鏗鏘有力,直直落入每個人的耳中。 好幾位姑娘情不自禁地端詳起她來。 楚晴本是長了副喜慶討巧的臉兒,現(xiàn)下神情卻是凝肅而莊重,烏漆漆的眸子迸射出逼人的光芒,讓人絲毫不敢小覷起來。 因年紀(jì)小,身材在一眾姑娘之間也是矮的,可瞧著周身的氣勢卻是半點不弱。 臨近正午,陽光越發(fā)強烈熾熱了些,正照著楚晴光滑細嫩的額頭,猶如給她蒙上一層金色的薄紗,顯得更加凜然而肅穆。 大長公主看向楚晴的目光充滿了贊賞,早年間的老衛(wèi)國公可是條錚錚鐵骨的漢子,在萬晉朝中振聾發(fā)聵擲地有聲。現(xiàn)今的衛(wèi)國公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行事為人與其說是獨善其身倒不如是左右逢源,在朝中的影響力也遠不如從前。 沒想到他家里竟出了這樣一位有血性的姑娘。 便在此時,暮夏突然驚呼一聲,“欸,白貓?有只白貓好像跑到假山里了。” 大長公主年歲已長,幾個孫子孫女都已長大不再像幼時那般可愛乖巧,所以便養(yǎng)了這只白貓逗趣玩樂,平常最是喜歡它。 沐恩伯府里就這一只白貓,再不可能有第二只。 聽聞白貓鉆進了假山,淺碧以及樂安居兩個丫鬟當(dāng)即走了過去。 暮夏指著假山空隙道:“鉆到里面去了,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出口,要不分頭堵著?” 淺碧應(yīng)聲道:“好,你在這邊守著,我到另一頭看看,要是貓兒出來,當(dāng)心別驚嚇了它。” 暮夏清脆地回答:“jiejie放心,我曉得。”一邊說,一邊試探著往里走,“出來吧,我都看見你了,你逃不掉的。” 說時遲那時快,從假山洞里突然躥出道青灰色的身影,暮夏躲避不及,一屁股墩在地上,“哎吆”尖叫聲,隨即跳了起來。 那人身形高大,分明是個男子,低著頭急匆匆地往前跑。一徑跑著,兩手遮在額前,衣袖擋住了大半個臉。 暮夏人小腿短怎可能追上,眼看著男子飛快地跑到前頭,突然后頭又追來道綠色的身影,也不知怎地,男子就仰面摔在了地上。 竟然是淺碧! 滴翠亭周遭的人都將視線主意在這位憑空而出的男子身上,誰都沒察覺方靜身子晃了晃,險些摔倒。 淺碧抬腳踩在男子胸口,俯身抓起他一只胳膊反手一扭,只聽“咔嚓”,伴隨著殺豬般的嚎叫聲,似是胳膊被卸了下來。接著淺碧照樣卸了另外一只。 暮夏也趕了過來,狠狠地朝著男子腰間踢了兩腳,“再讓你撞我!” 大長公主面沉如水,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過去…… *** 沐恩伯府西北角有片茂密的松柏林,有石子鋪成的小徑蛇一般穿繞其中。行至小徑盡頭,面前便豁然開朗。 左邊一座三層高的小樓喚作摘星樓,右邊一處兩進五開間的宅院叫觀月軒,。 觀月軒后面同樣是松柏林,比前面的更大更深。 臨近出口處另蓋了一處房舍叫悠然居,此時便有樂聲從悠然居傳出來,纏綿柔媚,聽了便讓人心癢難耐情思頓起。 屋子布置得精巧奢靡,平整的楠木地板上鋪著厚實的狼皮,踩上去暖和柔軟。廳堂正中是花梨木嵌螺鈿理石八仙桌,兩旁各兩張玫瑰椅。 墻角高幾上擺一座景泰藍雙耳圓肚仕女香爐,有煙氣裊裊散開,甜香膩人。 周成瑾斜倚著玫瑰椅的靠背,用金線繡著繁復(fù)如意紋的白色靴子搭在八仙桌上,隨著樂曲的節(jié)拍一點一點,手也不閑著,時不時從旁邊的水晶碟子里捏兩粒去了皮的松子仁拋進嘴里。 隔著八仙桌的另一張椅子上,坐著太子蕭文宣。 太子今年二十四,生得敦厚溫和,極為儒雅,只眉宇間始終有抹淡淡的郁氣,讓人看了不免為之心疼。 一個月前,宣府連降五天下雪,雪封了路壓塌了房子,凍死凍傷百姓上千,朝廷命宣府府衙開倉放糧,太子奉命前去視察賑災(zāi)情況,前幾天才剛回京。 處理完朝事,正想歇息幾日,銀平吵著要來沐恩伯府看水仙。 太子與銀平乃一母同胞都是已過世的方皇后所出,兩人甚為親厚,但凡銀平有所求,只要不太出格,太子總會答應(yīng)。 賞花是女眷的活動,太子不便在內(nèi)宅待,便來了悠然居。 周成瑾正從百媚閣叫了一班伶人在家聽曲兒,此時那七八個伶人就在他們對面或立或坐,賣力地彈奏著。 太子聽了會兒,羨慕地嘆:“還是阿瑾的日子或者逍遙悠閑,難怪這兒叫做悠然居。不像我,才從江南回來沒兩個月又跑到冰天雪地的宣府捱了一個月的凍,好不容易回京,案上壓了一摞子公文,真叫人沒個清閑的時候。” 周成瑾慵懶地飛他一眼,啟唇笑道:“表哥既然來了,且好生舒坦一日,看上哪個了?” 太子朝對面一看,七個女子環(huán)肥燕瘦或清麗或嫵媚,各有各的好,尤其吹尺八那位,額前覆著劉海,rou嘟嘟的臉頰帶著嬰兒肥,顯然年歲還小。 櫻桃小口抵著尺八前端,吐氣若蘭,一雙小手靈巧地上下挪動,或摁或壓著尺八上的孔眼兒。 太子想象著她手里捧著的是他身上另一樣?xùn)|西,直覺得心頭麻酥酥地癢,身子也軟了半邊,兩眼直往墻角的屏風(fēng)處瞧。 屏風(fēng)也是花梨木底座,鑲著江南織坊產(chǎn)的綃紗。綃紗極其輕薄,隔著能看清手心里的紋路,上面繡了美人春睡圖。 美人斜臥榻上,胸前裹一縷輕紗,微風(fēng)吹得輕紗揚起,露出半邊飽脹脹的雪肌,若隱若現(xiàn)。 太子生在繁華富貴中,什么好的綃紗沒用過,什么精巧的繡工沒見過?就是刻畫得栩栩如生幾可亂真的男女相合的木刻都保存了好幾套。 讓他心急如焚的是,屏風(fēng)后頭是張床,一張能讓他摟著美人以解燃眉之急的雕花木床。 “表哥性子真急,”周成瑾笑著揶揄他,“早晚能吃在嘴里,不差這一時半會兒……要說表哥看中的這位倒也是極好的,可那邊拿檀板的才真正是個妙人兒。這女人不能只看胸跟屁~股,這樣不免落了俗套,最應(yīng)該相看的是腳,腳要是長得美,人也有風(fēng)韻。表哥你想,腳承受著整個人的重量,體重偏胖體格粗笨的人,一定是腳掌肥厚。就算色澤可能紅潤光滑,但形狀上卻著實不敢恭維……要是不方便看腳,看手也行,只要手長得不肥不瘦、手指細長、色澤活潤,柔若無骨,人一定錯不了。表哥你瞧我說的那位,十指尖尖,嫩白如玉,身段兒必定也是好的,要是不信,表哥可以親自檢驗一番?” 其實太子是頂瞧不起周成瑾的,要說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也都愿意在女人身上耗,可哪個也沒像他似的,弄得自己聲名掃地。但凡是個良家女子,誰見到他不躲得遠遠的,唯恐避之不及。 可太子又真心羨慕他,被大長公主慣著,被自個兒父皇寵著,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活得更滋潤的人。 聽得周成瑾這番言論,太子頓時來了興趣,淺淺地啜口清茶,指著吹尺八跟打檀板那兩人,“把襪子脫了。” 身處百媚閣,什么樣的稀奇事都見過,什么樣的古怪人也都有,兩位伶人并不意外,半點不猶豫地上前,先褪去繡花鞋,正要解羅襪,只聽門外“咚咚咚”腳步聲響,小廝作樂推門而入,對著周成瑾低聲道:“國公府楚姑娘落水了。” 太子手一抖,茶水溢出來濕了半片衣襟,周成瑾卻霍然站了起來—— ☆、第39章 震驚 只不過,站起的瞬間,周成瑾已收斂了臉上的急切,而是快步走到太子身邊接過他手中的茶杯放到八仙桌上,又掏出素絹帕子胡亂地幫他擦了幾下,扔到他身上。 回過身,斥道:“咋咋呼呼地,有事不會好好說?到底怎么回事?” 作樂心里委屈,今兒一早這位爺就吩咐自己長點眼色,看到府里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趕快告知他。所以,當(dāng)他得知楚姑娘在滴翠亭失足落水,就趕緊往這邊跑。因著太子爺在,還特地壓了壓腳步,讓自己顯得從容穩(wěn)重點,沒想到還是遭到了斥責(zé)。 可自個兒是奴才,別說是被訓(xùn)兩句,就是拽過去踹兩腳又能怎么著? 作樂臉上神情愈加恭謹,低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就聽太子問道:“楚姑娘怎么就掉水里了?沒準(zhǔn)又是銀安調(diào)皮,這兩年銀安的脾氣越發(fā)急了,前幾天父皇還說要給她指個嚴厲點的姑姑貼身伺候。” 作樂又輕咳兩聲,“回太子爺,回爺,這跟銀安公主倒沒什么關(guān)系。”把楚晚怎么落得水,楚晴怎么救得人,以及大長公主怎么發(fā)的話說了個清楚明白。 周成瑾越聽臉色越舒緩,神情越自在,原來落水的不是五姑娘。這作樂越來越糊涂了,回個事兒都分不清主次。 而太子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適才的旖旎心情早已蕩然無存,盤旋在腦海中得到只有兩個字——蠢貨!一群蠢貨! 楚晚落水是孫月庭與方靜的大哥方平悉心策劃的,并得到了太子的默許。 太子雖已位居?xùn)|宮,但一日不坐上那位子就一日不得安心,尤其近兩年順德皇帝讓二皇子蕭文安分擔(dān)禮部的差事,蕭文安連接做了幾件大事,顯露出不凡的才能。加上謝貴妃與安國公,一個在內(nèi)吹枕旁風(fēng),一個在外拉攏朝臣,蕭文安在朝中的呼聲越來越高。 太子覺得自己的位子一天比一天不穩(wěn)當(dāng)。 尤其這次,衛(wèi)國公世子楚溥卸任寧夏總兵,順德皇帝指派了楊淮恩接任。 楊淮恩時年四十,能文能武,與莊閣老乃同年進士,有同科之誼。 莊閣老表面上兩不相幫,其實暗中站在二皇子這邊。他作為主考官主持了兩屆會試,點中的進士大多與謝家有著或深或淺的聯(lián)系。 寧夏駐兵三十萬,楊淮恩掌了兵權(quán),對蕭文安來說肯定又是一大助力。 反觀太子這邊,皇后已故去多年,雖然順德皇帝沒有另立新后,但每隔三年的選秀,選進來不少年輕女子,過去的情意早已不剩下什么了。 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忠勤伯府與承恩伯府。 可惜這兩家都是恩封得的爵位,隨著太后與皇后的先后離世,他們在朝中的地位也每況日下。 為了扭轉(zhuǎn)這個局面,勢必要拉攏一位權(quán)臣。 孫月庭的目光就落在了衛(wèi)國公世子楚溥身上。 通過幾代衛(wèi)國公的經(jīng)營,楚家在寧夏幾乎是神一樣的存在,比皇帝的威信都要高。 楚溥雖離開了寧夏,但他對寧夏官兵的影響力仍然不容小覷,如果能與楚家結(jié)親,到時候太子再安插一個自己人過去當(dāng)副將。即便楚溥不明著表態(tài),寧夏軍士也會主動向太子靠攏。 所以,他們對楚晚是勢在必得。 因?qū)O月庭已經(jīng)娶妻,楚家的姑娘不可能做妾,他也不可能前腳休了原配妻室后腳又娶楚家姑娘,故而定下讓方平成親。 其實,原本方家正經(jīng)八百地請媒人上門求親也不是不行,但求親不保險,楚家不見得會答應(yīng)。即便答應(yīng)了,等六禮行完,差不多兩年工夫也就過去了。 方平可以等,但形勢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