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不用急,且等著看,”周成瑾止住他,“這姑娘我見過,最會裝模做樣,說不定在耍什么花招。” 羅掌柜回過身再瞧向窗外,只見井邊已沒了人,也不知是真跳了井還是藏到了別處。 而一身短打扮的隨從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 院子只這么大,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沒見到人,隨從不甘心地跺跺腳,闊步走向廚房后門,飛起一腳把門踹開徑自闖了進去。 周成瑾猛拍一下扶手,“這狗~娘養的,也不看看誰的地盤?”霍地站起身,招呼尋歡作樂兩個小廝,“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不知道馬王爺長了幾只眼?” 尋歡與作樂都是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平常跟著周成瑾沒少胡鬧,情知這位爺是大長公主跟萬歲爺的心肝寶貝,就是捅破天都不怕,立時豪邁地答應聲,歡快地跟在了周成瑾后頭。 羅掌柜體態胖,穿得又多,小跑著跟上去,適才一身汗沒散盡,又出了一身。 周成瑾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小院,瞥了眼井臺,腳步滯了下,忽地一樂,暗道:“那丫頭小小年紀一肚子心眼子,難怪不長個頭兒。” 廚房后門先前被隨從踹開,倒省了周成瑾動腳。 他站在門口往里一看,隨從正扼住廚子的脖子問話,“……親眼看到跑進了這個院子,一個小丫頭能跑到哪兒去?告訴你,窩藏逃奴是重罪,輕則剮刑重則受死。” 廚子憋得臉通紅,想說話卻開不了口,眼珠子一翻暈了過去。 隨從扔開他轉向旁邊打下手的小童。 小童不過十歲出頭,嚇得渾身哆嗦,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條理卻還清楚著,“爺,實在是沒,沒瞧見……掌柜交待過,廚房是重地,等閑人不得入內……別說是個大活人,就是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隨從怒喝聲,“小兔崽子,敢罵爺是蒼蠅?”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啪啪”,第一聲是巴掌聲,另外兩聲卻是尋歡與作樂摔了兩只陶瓷罐子。 眾人的目光頓時投向后門口。 周成瑾吆喝聲,“大半天了,爺叫的菜還不上,敢情是都不想活了?”伸手又摔了只瓷碗。 周成瑾是四海酒樓東家這事,滿京都知道的也不超過五個。 廚房里的人只管著做菜,往前頭走動得少,更沒人認識他,不過看他一身打扮,又看著兩個小廝滿臉囂張,便知道是位不好惹的主兒。不由都暗暗叫苦,今兒怎么這么倒霉,前頭這瘟神還沒走,后頭又來了位夜叉。 羅掌柜呼哧帶喘地也趕到了,他是個老油子,聽聲兒就知道了周成瑾的意圖,先點頭哈腰地沖周成瑾賠笑,“廚房油煙重,別熏著大爺,爺先上去喝著茶,菜馬上就得。”說罷挺直腰桿,臉色立刻拉了起來,“都杵這兒干什么,沒看到周家大爺等著用膳?都麻利兒地,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廚房里的人不認識周成瑾,卻都認得羅掌柜,適才捱了巴掌的小童便捂著腮幫子道:“大伙兒正忙活著,這位爺踹了門進來說找個私自出逃的丫鬟,吳師傅說了聲沒見著,就被打得暈過去了。” 廚子被掐得一口氣沒上來所以暈倒了,可頭碰到地面又疼得悠悠醒轉了,此時聽小童這般說,半是真半是假地又合上了眼。 周成瑾是京都一霸,隨從自然也認識他,適才的戾氣頓散,笑著解釋道:“二爺書房伺候的丫頭,昨兒摔了硯臺被二爺教訓兩句,誰知丫頭氣性大竟敢逃了出來……” 周成瑾仿佛這才看到旁邊五大三粗的隨從,也不聽他解釋,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打!” 話音剛落,尋歡與作樂一人抄起搟面棍,另一人拿了把菜刀沖著隨從就打。 隨從還沒反應過來見菜刀已到了面前,躲閃不及,臉頰被刀鋒劃了條口子,而胳膊則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棍子。 眼見著又一刀砍來,他不敢還手,只閃躲著求饒,“奴才實在不知道大爺在這兒用飯,就是借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耽擱大爺,大爺看在我家二爺面上饒奴才一命。” 這番話說完,身上又捱了好幾下,好在菜刀都躲過了,只是搟面棍揍的,并無大礙。 周成瑾看他受了些皮rou之苦,便送了口,怒喝一聲,“滾!” 隨從再不敢耽擱,低著頭灰溜溜地走了。 周成瑾“哼”一聲出了廚房。 羅掌柜掃一眼眾人,喝道:“趕緊的,前頭客人都等著上菜,別誤了事。”正說著,腳底踩到尖銳之物,結結實實地硌了下,低頭一看是塊碎瓷,抬腳踢到旁邊,一撩袍襟也走出去,順勢將后門關了個嚴實。 周成瑾走出廚房就慢下了步子,眼睛瞟著井繩一個勁兒發笑,心里卻在捉摸:孫月庭這雜碎整天賣弄風雅,卻裝著一肚子壞水,這事不能就這么完,少不得得給他添點堵。還有衛國公那老東西,不是兩不相幫嗎,總得逼他表個態。 尋思罷,出聲嘀咕道:“忠勤伯府什么時候缺人使喚了,為個伺候筆墨的丫頭鬧到這里來……肯定是孫老二的心頭好舍不下了,回頭得告訴太子表哥,有了心上人也不作聲。”頓了頓,揚聲指使尋歡,“沾了滿手油膩,去打點水,爺洗個手。” 楚晴兩手握住井繩懸空吊著,聽到紛亂的腳步聲來來往往,既期待又害怕,盼望的是問秋她們趕緊找來好把自己拉上去,怕得是那個嚇人的隨從先找到自己。 提心吊膽地等了這些時候,忽然聽到外面的嘀咕聲,心下一動,原來那俊朗的公子是忠勤伯府的人。狠狠地咬了唇,這筆帳不能不算。隨即又生起無限的恐慌,聽話音,那人跟孫老二非常熟稔,會不會真把自己當成丫鬟交出去? 正忐忑不安地時候,忽覺頭頂一暗,井口出現男子俊美無疇的面容,還有那身讓人過目難忘的緋色衣衫。 楚晴黯然地閉了下眼,落到孫老二手里固然不堪,可跟這位周家大爺有了瓜葛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成瑾的風流韻事,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連國公府內宅的丫鬟婆子都聽說過。他雖是小妾所生,但是是沐恩伯的長子,自小聰明伶俐,加上相貌跟其祖父周鎮極為相似,故而深得大長公主喜愛。 大長公主在朝事上深明大義果敢剛勇,但對上自個的孫子,卻只是個慈祥可親的祖母,除了寵就是慣。 周成瑾被驕縱著長大,學了滿身紈绔習氣,不是流連青樓就是章臺走馬。 京都最有名的青樓百媚閣曾經有位名伶叫綠萼,彈得一手好琴,深受士子追捧。綠萼本是賣藝不賣身,可百媚閣的老鴇見錢眼開,又礙于周成瑾的身份,便將綠萼給了他。 周成瑾在綠萼房里連著兩天沒出門,第三天老鴇發現綠萼光著身子死在床上。 狎玩妓子倒罷了,他連公爵家的姑娘都不放過。 前年鎮國公府宴客,內宅辦花會,外院辦文會,周成瑾也去湊熱鬧。可不知怎地就在二門里與鄭家姑娘摟抱在一處被人看了個正著。 俗話說“一床錦被遮盡丑”,堂堂國公府的姑娘給周成瑾做個正室綽綽有余,兩家結為親家,丑事變喜事豈不皆大歡喜?周成瑾卻不同意,鄭家無奈主動放低身份要求作妾,周成瑾仍是不依。 鄭家姑娘沒辦法,絞了頭發到家廟當姑子去了,而周成瑾照樣吃喝玩樂斗雞遛狗,毫不自在。 可親事卻不順暢,但凡有心的人家誰舍得讓女兒嫁過去受苦。 周成瑾并不在意,據說他曾放話,只要看中了誰,再沒有不成的。 這話大伙兒都相信,到時候萬歲爺一道賜婚圣旨下來,哪個敢抗旨不成? 為名聲而計,楚晴是再不敢與這位爺有半絲關系的,可事與愿違,偏偏在這種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他。 周成瑾笑吟吟地朝下看,果然是個聰明的,許是怕手吃不住勁兒,將井繩在腰間纏了一圈后又握在手里,兩腳抵在井壁上,露出小巧精致的墨綠色繡鞋。 明明姿態很是狼狽,臉色也有些蒼白,一雙眼眸仍是清亮亮的,滿含著警惕。 小小的丫頭怎么會這樣鎮定? 周成瑾壞心頓起,揚了聲喊,“井里有水鬼啊,不對,是個人,快叫孫二爺來,看是不是他家丫頭?” ☆、第30章 發現 果然他是這樣的心思。 楚晴絕望地闔了下眼,只這一走神,手松了力,身子便往下墜,楚晴慌忙抓緊繩子。井壁生了青苔原本就滑,又凍了層薄冰,楚晴一慌神,抵著井壁的雙腳竟然滑脫,原本橫著的身子直豎豎地吊著,兩腳晃晃悠悠地,離水面不過一尺有余,看著甚是驚險。 周成瑾嚇了一跳,幾乎要伸手拉繩子,又覺得心有不甘。 這丫頭最能裝,頭一次見到她是在聞香軒門口,跳著腳去夠梅花,笑起來咧著嘴肆無忌憚,一看就是個不安分不守規矩的。第二次見她卻是在寧安院門口,裝扮得跟個小媳婦般低眉順目,請安問好也細聲細氣的,要不是見到她頭先的樣子,還真以為是個溫柔知禮的。 楚晟在國公府過得不如意,對一眾兄弟姊妹都淡漠疏離,唯獨提到這個五meimei時,眼里多了溫情。 五姑娘在府里處境也不好,怎可能有心思對別人好? 周成瑾看過裝模做樣的內宅女子太多,真不相信一塘爛泥中能生出嫩藕來,鐵了心要揭開她的假象,免得楚晟被欺騙利用。 眼下見楚晴明顯是慌了神,卻仍勉強維持著鎮靜,周成瑾決定看看她到底能裝到什么時候,難不成死到臨頭還不顯真相? 周成瑾好整以暇地等著,羅掌柜卻不忍心了,瞧這姑娘臉色白得嚇人,兩只手凍得青紫,萬一抓不住掉到水里,這可是寒冬臘月啊。 急忙回身去搖轆轤,剛一使力,楚晴又往下禿嚕兩寸,羅掌柜猜到楚晴怕是已脫力,不敢用力太過,緩著勁兒一寸寸慢慢地將楚晴往上拉。 周成瑾見狀,一顆心忽地提了起來,雙眼緊緊盯著楚晴,大氣兒不敢出。看著楚晴已觸手可及,正要伸手去拉,暮夏跟問秋尋了過來。 眼瞅到那件熟悉的青碧色襖子,暮夏“啊”一聲尖叫,撒開腳丫子沖到井臺子跟前,一把攥住了楚晴胳膊。 問秋緊跟著過來,合力將楚晴拉出井臺。 緊繃著的弦驟然松開,楚晴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一下子散盡了,雙腿一軟癱在地上。 暮夏“哇”地撲過去哭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沒事,”楚晴急喘幾口粗氣,“就是沒力氣,歇會兒便好。” 問秋將斗篷給楚晴披上,半蹲在地上,“我背姑娘。” 楚晴搖搖頭,“不用,我能走。”扶著暮夏的手臂站起來,朝羅掌柜端端正正地行個禮,“多謝老伯出手相助,來日定當涌泉相報。” 說罷,緊了緊斗篷,對問秋道:“那人走了沒有?要是沒走,還得尋個法兒避開才行。” 問秋答道:“應該走了,剛才看到那個隨從臉上帶著傷,像是被誰揍了。” 楚晴松口氣,又問:“嬤嬤怎樣了,傷得厲不厲害?咱們快過去看看。” 至始至終就沒有搭理周成瑾,連一眼都沒有掃過,就像眼前根本沒這個人。 問秋與暮夏一邊一個攙扶著楚晴往外走,忽地暮夏驚呼一聲,“姑娘手出血了。” 楚晴淡淡地說:“皮外傷,沒事兒。” 周成瑾聞言,將視線投向盤在井臺上的井繩,上面隱隱有暗紅的血跡。 抓了那么久,想必蹭破了皮。 一時又將目光投向那道矮小的身影,心里有點兒失落有點兒難受,說不清是種什么滋味,就是很不得勁兒。 不由抬腿踢了轆轤一腳。 轆轤轉動,連帶著井繩復又垂在井中。 尋歡恍然,拉著作樂嚷道:“我說爺怎么知道那姑娘藏在井里,剛才井繩繃得緊緊的,現在松松垮垮的。” 作樂甩開他的手,兩眼朝天,“丟人現眼,竟然才看出來,我早就知道了。” *** 四海酒樓的廳堂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適才被撞到的桌椅已經重新擺正,打破的杯碟等物也收拾利落了。 徐嬤嬤坐在椅子上,春喜正給她揉腰捏背。 聽到腳步聲,徐嬤嬤回過頭見是楚晴,連忙起身,卻是一聲低呼,復又坐了下去。 楚晴快步上前,紅了眼圈問道:“嬤嬤傷了哪里,重不重?” “不重,就是扭了下,郎中給了幾貼膏藥讓回去貼。”徐嬤嬤拿起桌上的紙包,打開來果然是五貼專治跌打損傷的膏藥。 春喜道:“是店里請的郎中,那伙計斷了根肋骨……嬤嬤沒提剛才的事兒,只說是搬桌子不小心扭傷了腰,郎中把過脈給開了膏藥,每天一貼連貼五天,又說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再干這種力有不逮的伙計,讓好好休養一陣子。” 剛說完,另有伙計端了只大青花湯碗過來,打量幾人一眼,對著問秋道:“掌柜吩咐熬得姜湯,請姑娘喝兩口去去寒氣,”又取出只瓷瓶,“是玉膚霜,對外傷有奇效,而且不留疤。” 瓶子很精致,光滑的瓶身畫著美人撲蝶的圖樣,不像是個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