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楚晴隨口問道:“什么人打架,堵了路就沒人管?” “是和靜大長公主府的大爺跟沐恩伯府的世子爺,聽說是因為千嬌閣一個唱曲兒的伶人起了紛爭,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人倒是都在,夾在中間磕頭作揖,可那兩位主子都是通天的人物,誰理他們?” 在百姓面前,五城兵馬司跟順天府的衙役個個人五人六頤指氣使的,可遇到權貴,還不照樣求爺爺告奶奶的裝孫子? 徐嬤嬤對那幫人都沒什么好印象,純粹是狗咬狗一嘴毛。 梳完頭,春喜過來伺候楚晴換衣,剛脫下褙子,突然驚叫起來,“玉佩呢?姑娘的玉佩怎么不見了?” 原本楚晴裙邊系了只羊脂玉的玉佩用來壓步,可現在絡子仍在,玉佩卻不見了。 楚晴也吃了一驚,視線觸及絡子平整的斷頭,忽然想起適才擦著裙角掠過的黑影。會不會就是那個空當,有人用刀割斷絡子取走了玉佩? 可當時不過一息,怎可能有人動作那般利落?況且這絡子是用了好幾股線打成的,里面還摻雜著金線。 再者,玉佩雖然品相不錯,但也就是不錯而已,算不上絕佳,雕工也尋常,最普通不過的竹報平安。 要擱到首飾鋪里,最多就值五六十兩銀子,遠比不上楚晚戴的那只碧玉佩貴重。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地又覺得后心發冷,若是真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玉佩,想必也能無聲無息要了她的命吧? 正呆愣著,徐嬤嬤瞧出不對勁,低聲問:“怎么了?” 楚晴將斷了半截的絡子遞過去,“玉佩丟了。” “我記得姑娘出門時候還在,興許落在寧安院了,或者在路上也說不定,要不我跟她們幾個出去找找?”春喜提議。 “不用,”徐嬤嬤厲聲止住她,“這事不可聲張,明兒一早,你悄悄往路上還有路邊小樹林里找找看看,要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算,萬不可告訴第四個人知道……還有,那玉佩上有沒有什么暗記?” 春喜負責掌管楚晴的衣服首飾,對這些比較了解,聞言仔細想了想,“好像沒有暗記,就是去年姑娘摔倒時磕碰了一塊,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那次是因為楚晚推了她一下,她才摔倒的。楚晴記得清楚,便也點點頭,“我也記得除了那塊瑕疵外,應該沒有標記。”至少,上面沒有跟她相關的標記。 徐嬤嬤松口氣,“我抽空出門到首飾鋪子看看,盡量買塊差不多的補上,實在不行,有合適的玉料使銀子讓人現雕一塊也成……現在姑娘只當沒這事兒,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楚晴明白徐嬤嬤的意思,重重點了點頭,將絡子遞給春喜,“找個沒人的時候燒了。” 換上家常穿的舊衣,楚晴滿臉輕松地走出內室,走到書案前,正準備動手研墨,眼角掃到炕邊的布料,揚聲吩咐春喜跟春笑將那匹真紫色的明霞緞攤開。 徐嬤嬤跟著過來,將兩匹料子都瞧了瞧,“搭配起來應該好看,只是姑娘年歲小,穿真紫總歸有些顯老成,依著我不如做件小襖……”徐嬤嬤用毛筆不順手,便取炭筆在紙上大略畫了個草樣子,邊畫邊講在何處收腰,何處繡花。 春喜聽得兩眼發光,“徐嬤嬤就是經多識廣,這套衣服穿出來,姑娘怕不教人看直了眼。” “看直眼不算什么,總該讓人知道咱府里有個五姑娘。”徐嬤嬤笑著將草樣子遞給楚晴。 楚晴細細瞧過,道:“就依著嬤嬤的點子裁,問秋事兒太多,小襖就交給春喜了,春笑帶著暮夏她們兩個做布花,我估摸著得做上三四十朵才行。” “先緊著五十朵做,”徐嬤嬤親自取了尺子給楚晴量衣,不但量了衣長、袖長和腰圍,甚至連胸口都量了兩次,“小襖講究合體合身,瘦一點肥一點都不好看……回頭讓采買上多買些木瓜回來,燉著羊奶喝,最是滋補養人,姑娘還是瘦了點兒。” 楚晴伸出手腕,捏著胳膊上的rou,“嬤嬤,我不瘦。” 徐嬤嬤別有深意地笑笑,“該長rou的地方沒長起來。” 問秋一下子就笑了,楚晴起先沒反應過來,因見問秋笑才想明白,臉“唰”地紅了,掩飾般低頭按著尺寸把做小襖的布裁了下來,順手又給老夫人裁了件夾襖。 這一夜,楚晴心里藏著事,翻來覆去折騰了許久沒睡踏實,直到將近半夜才合了眼,第二天便起得晚。好在問秋知事,早早替楚晴往寧安院去請了安,回來時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跟老夫人說了姑娘自請禁足抄經的事兒,老夫人說姑娘一片孝心可喜可嘆,只別寫字太久控得腦仁兒疼,還吩咐廚房里單另給姑娘拌了個海米芹菜。” 芹菜是春夏吃的蔬菜,這都快入冬了,一小把新鮮芹菜比牛羊rou還金貴,往常只寧安院的早餐桌上能見到。 楚晴笑了笑,正要開口,又見問秋俯身過來,低聲道:“針線房的錢婆子被打了十板子,聽說一大早二太太讓人打的,還有三位繡娘也捱了罰……因為臨著國公爺的壽辰近,怕耽誤了繡活,所以沒打板子,只罰了半年月錢。” 楚晴并不意外,只吩咐道:“拘著咱們院子里的人沒事少往外跑,二房院正憋著氣,撞到槍口上就自認倒霉。” 問秋點頭,“我這就跟她們說說。” 楚晴臉上浮起個甜美的笑容,揚聲喚了暮夏研墨,又鋪開一張澄心紙準備抄《孝經》。話既然說出去了,十遍《孝經》總得抄出來。 好在她平常練字也是抄經,不管是《心經》、《金剛經》還是《孝經》都備了些,如今只是再補兩遍就行。 借著抄經,也可以避開外面的是非。 錢婆子有此結果,楚晴早就預料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第4章 討要 一匹布的尺寸是有定數的,像楚晴這般年紀的人裁禙子約莫能裁三件略有富余,而像文老夫人這樣體態的就只能裁兩件。錢婆子被文氏慣壞了,一向是個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rou的主兒,看到千金難買的流光緞豈能不動心思。 太多的不敢貪,但剪個半尺八寸的卻沒問題,到時候繡條帕子繡幾只香囊,或者賣出去,或者留著巴結府外的人,都是個體面。 所以,楚晴把料子送去沒多久,錢婆子就動了剪刀。 沒想到文老夫人竟然發話讓三人都做同樣的禙子。 本來這也沒什么,針線房里手藝好的繡娘有好幾個,完全能就著剩下的布料做出來,頂多就是瘦點,到時候往姑娘們身上一推,說姑娘長了rou,或者里衣穿多了一件,誰也說不出好歹來。 可楚晴與楚暖都沒打算在針線房做,而且當著翡翠的面要把布料剪出來。幾位姑娘的尺寸,針線房里都有,錢婆子現量著剪,可又不能卡丁卡卯的,總得留點富余的邊兒出來。 兩位姑娘的布料剪掉,剩下的怎么也裁不出一件衣服來。 錢婆子叫苦不迭,只能把自己昧掉的半尺拿出來。可剪掉的布料再接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流光緞這樣的好料子,再厲害的繡娘也不能把布料接得嚴絲合縫。 所以錢婆子被打是遲早的事兒。 楚晴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提筆凝神,平靜地抄了半個時辰《孝經》,扯兩根枯葉逗了逗瓷缸里養的金魚,又支開了繡花繃子。 她的小襖交給春喜去做,可文老夫人的夾襖她想親自繡。 楚晴的繡工是跟明氏身邊的趙嬤嬤學的。 明氏出自“江南四大家”之一的明家,明家是得了正德帝稱贊過的義商,府邸門口還掛著正德帝的御筆“商亦有義”。 作為嫡長女,明氏出嫁不僅帶了十里紅妝,還帶了四個嬤嬤與八個陪嫁丫鬟。這四個嬤嬤可不是平常人,一個擅長算賬,左右手能分別扒拉著算盤珠子互不影響,一個懂醫術,一個造得好湯水點心,還有就是做得一手好女紅的趙嬤嬤。 趙嬤嬤是蘇州人,七歲頭上就拿針,不但蘇繡繡得好,其余蜀繡、湘繡也都拿得出手。 楚晴比趙嬤嬤還早一年,六歲開始跟著趙嬤嬤學針線,她心靈手巧又愿意下工夫,而趙嬤嬤年歲漸老眼已經花了,怕一身本事進了棺材也誠心實意地教。 如此,四年下來,楚晴把趙嬤嬤一身本事學了個七七八八。 繡花跟寫字一樣都是精細活兒,來不得半點馬虎。 楚晴正繡得入神,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女子粗魯的喊聲,“楚晴,你給我出來,別以為借口禁足就能躲過去。” 楚晴皺了皺眉頭,探身往窗外看,就看到暮夏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進來,“姑娘,二姑娘來了,說要跟姑娘算賬,要不要把茶盅什么的收起來。” 楚晴放下手里的針,展顏笑道:“不用,就那么放著,倒是洗幾只蘋果柑橘用瑪瑙碟子盛著擺出來招待二jiejie。” 以前二姑娘來,少不了摔盤子摔碗來撒氣,為免損失,姑娘總提前把上好的瓷器收起來換成不值錢的粗茶碗。 而這次……暮夏想不明白,卻是聽話,乖乖地到后面洗蘋果去了。 楚晴想了想,叫來半夏,悄悄叮囑幾句,而后慢條斯理地下地穿了繡鞋,剛迎出廳堂,楚晚已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 “二jiejie來了,快請進,”楚晴盈盈笑著,親自撩開門簾,恭敬地讓了楚晚進去,又吩咐春喜沏茶,“二jiejie喜歡云霧茶,別太釅。” 楚晚站在地當間兒,豎著眉毛道:“不用你獻殷勤,把緞子還給我。” “什么緞子?”楚晴歪著頭,一臉茫然地問。 “別揣著明白當糊涂,就是我那匹真紫色的明霞緞。” “二jiejie不是換了流光緞?真想要回去,總得把我那匹流光緞還給我吧。”楚晴睜大眼睛,細聲細氣地說。 她這番作派卻更讓楚晚來氣,恰好暮夏端來蘋果,楚晚一把將瑪瑙碟子拂在地上,指著楚晴的腦門嚷:“少給我胡攪蠻纏,趕緊拿出來。” 昨天她沒反應過來,直到喜鵲給她細細分解了才明白。 本來她們姐妹三人各自選了兩匹料子,她用明霞緞強行換了楚晴的流光緞。可昨晚老夫人這么一發話,她手里只剩下夠自己裁衣服的流光緞,而楚晴跟楚暖除去同樣裁衣服的流光緞外,仍有兩匹料子。 合著她們兩人自己的布料沒動,用得都是她的布。 楚晚相貌隨文氏,品行也隨了文氏,向來稟行不沾便宜就是虧的原則,這次平白無故地吃了這么大虧,怎么肯善罷甘休。楚暖的衣料她不擔心,一個小小庶女,有好東西也捂不住,早晚會讓她吐出來,眼下首要的是從楚晴手里要出她應得的份兒來。 所以氣勢洶洶地就來了。這次來倚水閣鬧騰她可不怕,一來有文氏撐腰,二來她自以為理直氣壯。 楚晴見她如此慌了神,軟聲道:“既然二jiejie后悔了,怎不早點來說?”進到東次間指著繡花繃子,“我已經裁了小襖,倒是還剩下些,裁褙子定然不夠,勉強能做件比甲,二jiejie想要盡管拿了去。”邊說邊用兩根指頭掂著剩下的緞子在楚晚面前晃。 楚晚在姐妹中間心高氣傲慣了,向來只有她不要的東西給別人,怎可能要別人用剩下的?尤其楚晴聲音雖輕柔,目光卻閃動,且唇角帶一絲淺笑,看在楚晚眼中,就是明晃晃的輕蔑與輕視。 楚晚頓時紫漲了臉,一把打落楚晴的手,極快地拔出頭上的簪子,朝著繡花繃子劃過去。簪子劃過緞面,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二jiejie!”楚晴驚叫,“二jiejie且住手,那是給祖母繡的夾襖。” 本來站在楚晴身邊阻攔她的喜鵲聞言臉色大變,趕緊伸手去抱楚晚的胳膊。 楚晚正在氣頭上,根本沒聽清楚晴的話,因見喜鵲也攔自己,更是動怒,“不管給誰的,我得不到,你們誰也別想得。”泄憤般連劃了好幾下。 明霞緞雖不如流光緞金貴,可也是上好的料子,又被繡花繃子撐得緊,被劃了這么七八下,頓時斷了好幾根絲,緞面也起了毛,很顯然做襖面是不成了。 楚晚這才停了手,得意洋洋地將簪子插到發間,轉過頭,驚訝地發現寧安院的翡翠不知何時過來了,就站在楚晴身后。 耳邊驀地閃現出適才聽到的話,“那是給祖母繡的夾襖。” “你竟敢算計我!”楚晚很快反應過來,臉色一變,伸手朝楚晴面頰抓去。問秋見勢不好,慌忙沖過去擋在楚晴面前。 問秋比楚晴高大半個頭,楚晚鋒利的指甲蹭著她的脖子劃過,頓時出現一道兩寸多長的血印子,火辣辣地疼,卻是不敢作聲。 “二jiejie這是做什么?”楚晴被毀了繡活,又見問秋吃痛,瑩白的小臉也漲得通紅,“我怎生算計了二jiejie?衣料是二jiejie強行要換的,現今又是二jiejie氣勢洶洶地來算賬,要不是問秋擋得急,我的臉怕也要毀在二jiejie手里,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算計的?祖母一直教導我們要友愛,我向來也敬重幾位jiejie,便是吃了虧也不曾有過一絲不滿。誰知在二jiejie心目里,我竟是個惡毒的要算計姐妹的人?卻原來姐妹間的情誼竟是連身衣裳都抵不過,既如此,那身衣料我不要了……春喜,你去大夫人那邊問問衣料送出去沒有,若是沒有就別送了,還給二jiejie就是。這匹真紫色的明霞緞我已經裁了,春笑把我那匹墨綠色的找出來賠給二jiejie。” 楚晚已知自己這一抓是過了分,又不愿對楚晴低頭,冷著臉子道:“不用你爛好心。”袖子一甩,帶著喜鵲急匆匆地走了。 楚晴看了一圈沒看到春笑,便問:“春笑呢?” 問秋紅著眼圈,一手捂著脖子,低聲答道:“暮夏被碟子傷了手,春笑帶她去上藥了。” “她也傷了?重不重?”楚晴關切地問。 問秋支支吾吾地答,“想來不算重……” 楚晴強忍住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抬手擦了淚,叮囑道:“你也下去一并上點藥,千萬別落下疤……幸得你動作快,否則……”想起來有些后怕,唇角翕動著,只是流淚,卻沒再開口。 問秋忙掏帕子,楚晴伸手攔了她,“你的傷要緊,快去吧。” 翡翠也在旁邊勸,“你先去上藥,姑娘這邊有我伺候著。”問清凈房位置,親自去端水絞帕子,半跪著伺候楚晴洗臉。 楚晴胡亂擦了兩把,勉強露出個笑來,對翡翠道:“本想請jiejie來商量繡什么花樣,沒想到教jiejie看了笑話……這件襖子不成了,等我另尋了合適的料子再給祖母做。”垂著頭,黯然地將布料從繡花繃子上卸了下來。 很顯然是片前襟,還沒繡花,只領口處密密地繡了墨綠色的水草紋。紋理清楚細致,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工夫的。 翡翠不動聲色地將布料袖在袖袋里,又苦心寬慰了幾句,等春笑回來,也就行禮告辭。 楚晴惦記著問秋的傷口也不強留,等翡翠離開就匆匆到了西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