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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眼尖,分明從檀口中瞥見一抹刺目血色,一時間如墜冰窟。口中哺血,是五臟衰竭之相。虞姑娘的病竟已至此? 虞莞把沾血的掌心藏入被子,抬頭瞧見白芍愣怔的模樣,心下一嘆。 “你既然來了,那便……” 之前的咳嗽耗盡了體力,不過一句話,虞莞卻說得斷斷續續。白芍感到握住她的那只枯瘦的手上力道也近乎于無,又聽她說道:“我還有些話想說,生怕你不來、拾翠不在,也沒人可說。” 話到嘴邊,虞莞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她轉頭凝神望著窗外天光乍破,恍惚了一瞬:“我這一生……” 她這一生,只有數不盡的遺憾。 外人看上去是皇子宗婦,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掀開這層富貴堂皇的遮羞布,余下只有見不得光的陰謀與野心交織的陷阱。 薛元清不過是看重虞府背后勢力,想收為己用助他奪嫡,卻偏偏跟她演“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戲碼。可笑的是,她竟真以為這是吃過十六年的苦頭之后,老天終于肯給她嘗一點甜。 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現在想來,卻恍如隔世。 懷上薛元清的孩子診出喜脈的那一日,她記得清楚:白日還在院子里繡一個秋香色的鴛鴦荷包,想著在薛元清的生辰宴時親手送上,一個不慎卻暈了過去。 醒來就看見薛元清坐在她床頭,面帶狂喜地握著她的手:“莞莞,待這個孩子出世,就是我的嫡長子。我必把擁有的一切都傳給他!” 那句話中,無非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占盡嫡長,不曾提她只言片語。 她卻果真被沖昏頭腦,把這句話當成什么天大承諾。 妊娠中時常噩夢,每次醒來都只記得刺目慘紅。終于在她五個月時,這一幕成了真。 她清晰感知到腹中孩子的生命一點一滴倏然遠去,除了呼痛卻無能為力。太醫匆匆前來,為昏迷的她灌下一碗藥。再次醒來之時,只能瞧見一個紅紅的的小東西從身下流出。 那個孩子那么小,卻已經有了手腳,她甚至能偶爾感覺她在肚子里有力踢她。 無數次幻想著有朝一日與腹中孩兒相見,卻沒想到,初見已是天人永隔。 她瘋了似的派人去請薛元清。等了一天一夜,只等到一個不起眼太監前來傳了句話:“不過是個女嬰,流了便流了。”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腹中骨血不過是他博取皇帝寵愛的工具。如果腹中誕下的不是皇長孫,那就如路邊的芥草,比塵埃還不如。 隨后不過一日,欽天監的黃銅喪鐘長鳴八十一聲,闔宮上下慟哭縞素。一向疼愛她的太后于夢中乍然薨逝,而她也背上了腹中親子難留與太后八字相克、命中帶煞、妨害親長的污名。 白芍靜靜地聽她說著,一言不發。 虞莞抹了下眼角滲出的淚。她這一生,好像自小產起就走到盡頭,往后只是昏沉茍且的人偶,不斷回憶著那一場悲劇。 從此薛元清抬了諸多妾室進門她也不管不問。而她被太醫診斷不能生育之后,被薛元清以觸犯七出之名休妻。 其間種種,都好像是別人經歷的事了。 虞莞又咳了一聲:“被他休了出宮做個庶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能憑雙手獨自過活,遠離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和永不見天日的噩夢。 只可惜她福薄,一場大病就害了她的命。 轉而又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跟我說要說合一戶人家,趁現在幫我拒了吧。” “免得人家沾了我喪事的晦氣,不好聽。” 白芍聽著她的話,想起宮中苦苦期盼的主子,點了點頭,終于落下淚來。 虞莞好像是真的有點疲倦了。左耳傳來尖銳的響聲,眼前糊成一片灰白,于是抓緊了白芍的手,囑咐道:“若我死了,務必把我火葬,不入……虞家墳塋……” 手上的力道漸小,恍若生命力正在漸漸流逝。終于,那力道消失,一雙手軟軟地向下垂去,芳魂悠悠,倏然西去。 —— 皇宮。 新皇踐祚不過半日,便直接進了御書房不出,流水般的命令井井有條地自此傳出。 宮中上下或喜氣洋洋或惴惴不安,唯有御書房附近卻是一片肅靜。侍衛與宮女太監們隨侍在此,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薛晏清下筆,正要擬一條新旨,耳邊傳來模糊的哭聲,他心中一動,黃綢子上霎時多了一個墨點。 “何人在此啼哭?”他問了一句,屋外候著的太監立刻前來稟報:“是白芍姑娘前來,說有事要面見您。” “快宣。” 話音剛落,白芍便快步趨進室內,對他草草行了一禮。隨后便跪下泣訴道:“虞姑娘歿了。” 這五個字如同重錘敲在他耳膜。薛晏清的手死死扣住桌角,鬼使神差般問道:“哪個虞姑娘?” 還有哪個虞姑娘?這京城里能叫他不喊“皇嫂”而自欺欺人般喊一聲“姑娘”的,能叫白芍不顧禮數、沖撞御前失聲痛哭的,只有一個虞姑娘。 那個甫一見面,便使他牽縈在心,卻偏偏因為禮教困鎖,不敢上前哪怕一步的虞莞姑娘,歿了。 耳膜“突突”地傳來號角鼓噪之聲,連白芍的哭聲都聽得含混。良久,他開口,嗓子啞得驚人:“她走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