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謝晚春看了那丫頭一眼,忽而一笑,伸手撫了撫那丫頭的肩頭,柔聲笑道:“倒是難為你一心為著阮姨娘,倒是難為你帶了我一路。對了,我還沒問呢,你叫什么?“ 眼見著任務完成,那丫頭不覺緊張的抿了抿唇,垂下烏黑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種種情。好一會兒,她才猶豫著應答道:“我叫翠娘,翡翠的翠。” 謝晚春也不打算計較這個名字是真是假,她用指尖在漫不經心的拂過那丫頭的肩頭,懶懶的把人一推,道:“行了,你走吧,我自個兒進去就好了。” 翠娘心中大喜,行了個禮,目送著謝晚春離開后便立刻轉身離開了。也不知是不是翠娘的錯覺,她總覺得自己被謝晚春拍過的肩頭染了點古怪的香氣,只是她走得極匆忙也沒工夫多想什么,只是加快了步子往回走。但是因為對蕭府極為熟悉,翠娘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戲臺那頭,她悄悄的與老夫人身邊的貼身大丫頭翠翹使了個眼色,比劃了一個手勢。 翠翹本就是站在外頭等著翠娘的消息,見著翠娘回來報信不由心下一松,她朝翠娘鼓勵似的一笑,石榴紅的裙裾跟著一動,不一會兒便抬步入了里間。她是要和蕭老夫人稟告一聲——她們都已布置妥當了,只要謝晚春入了那院子,就有辦法把事情栽到謝晚春的頭上去。 老夫人吩咐的事情做完了,翠娘也覺得輕松了許多,她正打算去換件衣服回老夫人身邊伺候,只是她才走到拐角處,腦后忽而好似被人拿著什么東西砸了一下,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 謝晚春入了屋舍里頭,果然見著周側皆是無人,只有阮麗娘一個躺在床上。 雖是三月里,屋子的窗扇仍舊是緊緊的關著,銅爐里頭燒著通紅的炭火,在里頭走上幾步真能把人逼出一身熱汗來。大約是屋子的主人喝了許多藥的緣故,屋子里頭的藥味極重,頗有些刺鼻。 屋內的座椅物件倒是十分齊全,但都很簡單算不得華貴,雖也有一兩件貴重的物件,但都是老舊一類的,顏色晦暗,不太討喜,只能擺著裝個樣子罷了。就連床上的櫻紅色紗帳都是半舊的,上頭繡著的牡丹花看著都好似快褪色了。 很顯然,阮麗娘在蕭家的日子很不好過,大約也就是和這件屋子一樣,只能面子上過去罷了。 門扉被推開的聲音以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床上躺著的阮麗娘面上微微變了變,她穿著玉青色的衣裳,更顯得神色蒼白憔悴。只見阮麗娘眼里閃過一絲決然之色,像是下定了決心,很快便用手肘撐著身子起來。 她轉頭看著一步一步走近了的謝晚春,眼底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嘴里不由喚了一聲:“郡主.......”她咬咬牙,掀開被子,硬撐著身子跪倒在床上,哭著求道,“求郡主大發慈悲,救我一命吧。” 雖是懷孕了,可阮麗娘整個人卻瘦了一大圈,往日里清潤的面龐只能看見尖尖的下顎,整個人都透著一種不太健康的慘白色。她瘦的都能看出骨架子,偏腹部那一塊倒是微微隆起,跪在那里的時候,脊背脖頸都顯得尤其瘦,仿佛一掐就會斷開,看上去頗為可憐。 謝晚春并沒有走近,反倒是站在床邊,抱著胸悠悠然的看著阮麗娘如今的境況,忽而笑道:“表妹你也算是求仁得仁,如今又何必說救命?”雖說阮麗娘入蕭家是她從中推了一把,可阮麗娘本人也何嘗不想入蕭家的。 阮麗娘眼角滑下兩行淚,終于嘗到了淚水的苦澀味道。是啊,曾幾何時,她拼了命也要入蕭家,想著就算旁人都瞧不起她,可到底穿金戴銀、一輩子的富貴是享用不盡的....可如今,她卻是拼了命想要離開。 她究竟,怎么會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她雖寒門出身,但到底是阮家的嫡女,母親看著雖是勢利了一點,還是疼她的,上頭又有長進的長兄,巷子里那么多的姑娘沒一個比得上她。后來呢,聽說被爺爺賣去王府的姑姑封了王妃,阮家上下都跟著吃了好大一驚:那可是王妃啊!阮麗娘那時候年紀還小,被帶著去過幾次王府,她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屋子、那么多的仆人、那么漂亮的珠寶首飾...... 就好像是一扇門,推開之后,她才知道人可以這么精致的活著。后來姑姑與母親商量,說是要給她請嬤嬤學東西,等大了就送進宮去,說不得能有大出息,還能幫一幫兄長。那時候,有晉陽王妃這么一個例子在,全家上下又早已被榮華富貴給迷花了眼睛,自然不會說不。就連阮麗娘本人也高興得很,暗暗覺得自己日后前程必是明亮的。 后來呢?皇帝新寵不斷,阮麗娘入宮的路看上去是走不通了,晉陽王妃便打算著把她嫁去富貴人家,雖說寒門出身怕是當不了正妻可一個貴妾是少不了的。其實哥哥也勸過她,莫要再聽姑姑的,日后尋個門當戶對的讀書人家,夫妻兩個互相扶持自然也能把日子過好。可阮麗娘沒辦法,她跟這晉陽王妃穿金戴銀、出入車轎,早已過慣了這樣的日子,就連所學的詩詞歌舞也不過是為了娛樂男人罷了,她是再不能過苦日子的。所以,阮麗娘只能跟著晉陽王妃,一條路走到黑,最后拼上一切入了蕭家。 她本以為,這便很好了,蕭家乃是五世家之一,吃食用具上必不會苛待她的。她一個寒門出身能嫁給蕭家嫡子,日后所出雖是庶子庶女但也好歹是蕭家的子弟,出了門誰不高看一眼? 哪里知道,世家里頭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多得很,要不是她暗地里把喝下去的湯藥給嘔出來,說不得連孩子都懷不上,這條命怕也早就會被...... 阮麗娘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用力握緊手掌,指甲都要嵌入rou里了。她抬眼看了看謝晚春,深知對方怕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所以自己必須表現出自己的作用才行。阮麗娘咽了咽口水,很快便把自己所知道的講了一遍:“我那回逛園子,確是見到一個男人和老夫人說話。那男人穿的是玄色的衣袍,上面帶了一個銀面具,所以也看不清模樣,只有腰間那塊玉佩模樣比較奇特,我已經畫給你了。”她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把事情在心里理了一遍,不一會兒便接著道,“本來我也沒當一回事,只是老夫人一貫討厭我,我也不敢沒事就去她面前晃蕩,一直都是能躲就躲,所以那天便躲在了一邊聽了一會兒......” 謝晚春沉默半響,終于開口追問道:“他們說了什么?” 阮麗娘一邊皺眉,一邊回憶著:“他們好像再說蜀王的事情,還提了蕭妃娘娘......我很怕老夫人,當時也不敢細聽,只記得一點點......”阮麗娘也知道自己這話說了就跟沒說似的,生怕謝晚春不耐之下直接甩袖離開,只好努力想著,好一會兒才道,“對了,他們還說了周國。對,是周國,他們提了周國的國君,叫宇文...宇文......” 阮麗娘到底是個不知事的內宅婦人,故而她對時事知道的不多,自然一時也念不出周國國君的名字。 謝晚春的面色卻已經變得極難看起來,她咬著牙,慢慢重復道:“宇文博?” 當初大熙初立時,太.祖皇帝冊立西南王這么一個異姓王,除了出于兄弟之義外,還是為了讓西南王一脈受命鎮守西南,其主要職責便是抵御邊界的周國與越蠻。比起當今這位皇帝的軟弱無為,周國的宇文博反倒是個難得的明君,他雖出身低賤卻善于隱忍善謀,最后竟是把前頭幾個兄長一一扳倒,最后登上太子之位,成為周國國君。此人野心勃勃,登位以來便有不少舉措,確是不容小覷。 難不成,為了報仇,齊天樂竟是要引狼入室? 見著謝晚春站在一側默然不語,面色幾變,便是床上的阮麗娘也不由跟著忐忑不安起來。她抿了抿唇,只好頗為不安的往下說:“應該是這個名字沒錯......后來我就被發現了,那個客人一走,老夫人便直接把我邊上跟著的那些人全都處置了......” 說到這里,阮麗娘似乎也想起了身邊那些人的下場,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哆哆嗦嗦的接著道:“本來,老夫人也打算把我給處置了的,說是要把我丟到湖里去,對外說我是‘失足落水’死的。只是我受了一驚暈過去了,他們這才發現我有了身孕,蕭七郎亦是跟著求了情,老夫人這才饒了我一命。” 阮麗娘面上已經淌滿了淚水,忍不住跪在床上與謝晚春磕頭道:“郡主,老夫人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她必是不會放過我的,只要等孩子一出生,她就會殺了我的。”阮麗娘咬著牙,哭得都快昏過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該去求誰了,只求您能大發慈悲救我一命。經了這一回,我日后必是安分守己,絕不會再惹事的,再給郡主您添麻煩了。” 謝晚春聞言微微彎了彎唇,彎若楊柳的長眉微微一抬,眼中顯出幾分玩味來,她忽而開口笑著道:“你也知道,是蕭老夫人要你的命。要救你的命必然要把你帶出蕭家。所以,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倘若出了蕭家,且不提能不能再回阮家,晉陽王妃那里必是會覺得你掃了她的面子。” 晉陽王妃最是個重男輕女的,她就盼著侄女在蕭家發光發亮,好照應阮家、幫襯自己的好侄子。再者阮麗娘能入蕭家,晉陽王妃在其中也是出了力的,倘阮麗娘正要離開,晉陽王妃必是覺得侄女忤逆不孝、不識抬舉。 阮麗娘不自覺的咬了咬唇,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道:“榮華富貴再好,也要有命才能享。郡主放心,麗娘都已明白了。” 謝晚春點點頭,眼珠子一動,又加了一句:“那你腹中的孩子呢,他們可姓蕭。” 阮麗娘聞言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一會兒才恍恍惚惚的道:“倘若蕭家要這孩子,生下來給他們便是了,倘若不要,那我也不能強留......我,我也沒辦法了......”孩子再重要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啊,更何況,她以后一定還會有孩子的。” 聽到這里,謝晚春已經摸得很清楚了:無論蕭家利用阮麗娘布了什么局,阮麗娘本人肯定是不知道的。因為阮麗娘顯然已經走投無路,甚至連“打掉孩子厲害”這種可能都考慮過了——她一定是真的害怕蕭老夫人會殺了她。 不過,阮麗娘能做到這一步,謝晚春倒十分驚訝:看樣子,生死的威脅還真是挺厲害的。 謝晚春想了想,還是點頭應下了:“可以,你告訴我的事情確實挺有用的,我可以幫你一把。只是......”謝晚春忽而轉頭看了擺在木桌邊上的藥碗。 很顯然,阮麗娘邊上伺候的丫頭都是偷懶慣了的,邊上一連擺著兩個白瓷碗,其中一碗已經喝了只剩下一個空瓷碗還未收走,另一個瓷碗里頭還裝著棕色的藥汁,正放在暖爐邊上暖著,等到時間了阮麗娘自己取了喝就行,省得要人再跑一趟廚房熱藥...... 謝晚春端起那碗藥,嗅了嗅,問道:“安胎藥?” 阮麗娘尷尬的點了點頭,小聲道:“這個時候,是到我要喝藥的時候了。” 謝晚春一邊把藥碗遞給她,一邊道:“你要離開蕭家,這件事其實簡單的很。但是,要如何離開蕭家則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阮麗娘面色微微一怔,手里端著藥碗,咬唇問道:“不知郡主的意思是?” ****** 蕭老夫人正陪著宋氏以及一眾的貴婦們在看戲,這會兒唱的乃是《醉打金枝》,惹得許多人一時兒笑個不停。 忽而,蕭老夫人的貼身丫頭翠翹從外頭進來,小心翼翼的湊到蕭老夫人的耳邊說了一句:“老夫人,那邊出事了,已經有人叫太醫了。” 蕭老夫人不由矜持的抿了抿唇,跟著一笑,眉間一點朱砂痣令人想起佛寺里頭的觀音像,可以想見這位老夫人年輕之時是何等的美貌端莊。據說,當初蕭老太爺就是對蕭老夫人一見鐘情、非卿不娶的。如今蕭老夫人雖上了年紀,已是做奶奶的人了,看上去卻更顯得慈悲寬和。不過,蕭老夫人腦子里現在想的事情可跟所謂的慈悲寬和一點也搭不上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