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林忠忙抬頭打斷了皇帝的話,連聲叫道:“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是一時失言,徐徐的在鋪了明黃色繡龍紋的褥子的坐榻上坐下,手上端了一盞茶悶悶的喝著,倒也不再開口了。 林忠暗自嘆息卻還是接著說了下去:“王家歷來忠心,皇上這話可不能再說,若是傳出去,豈不是叫外頭的人又要跟著嚼舌根?” 皇帝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接著道:“不提這個,你接著再說下去?!?/br> 林忠慢慢的道:“那泡茶的水、茶葉、杯具以及端茶泡茶的宮人,奴才都已一一審查過一遍,并無問題。按理來說,貴妃那盞茶是不該也不會有落子藥的?!?/br> “你的意思是,貴妃她自己給自己下了藥?”皇帝聞言不由嗤笑起來,微微瞇了瞇眼,已然有了一絲不悅之色,“貴妃腹中懷的乃是朕的第一個孩子,最是尊貴不過,又怎會這般犯傻?” 林忠那雙看透了世事的老眼卻閃過一絲極復雜的光色,他垂頭沉默片刻,忽而抬眸注視著皇帝,緩緩道:“奴才是看著皇上長大的,知道皇上素來重情,后宮里的人也少得很,想來是不曾見過那些人的手段??膳拍贻p的時候曾經在先皇后宮里服侍過一段時間,可是見過不少這樣的事情......”他聲音微微有些沙啞,一字一句的道,“陛下也曾讀史,武后因何而得以封后,您忘了嗎?” 武后扼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嫁禍給王皇后,因此而為后來唐高宗一意廢后而埋下引子。 皇帝先時聽林忠提起“先皇后”也曾跟著緩了緩面色,只是聽到“武后”這一節也不由跟著色變。他雙眉緊緊蹙起,沉吟片刻,語聲之間已有了幾分猶豫:“......這,不至于吧,貴妃怕不是這般心狠之人。” 林忠卻緩了聲調:“皇后尚且年少又是世家嫡女的出身,想來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以奴才看,此事怕是另有玄機,陛下何不親去坤元宮,去和皇后說個明白?” 皇帝原還對皇后滿心怒火,可此時被林忠這般勸解下來,心頭那團火好似也跟著緩了一緩。想起那夜皇后嬌羞柔弱的模樣,皇帝心一軟,倒也跟著點了點頭:“倒是有理。是與不是,總也要與皇后說個明白。說不得,是有小人在背后調撥皇后與貴妃呢?!闭f到底,皇帝心里頭還是盼著一后一妃全都安好才是。 這般一想,皇帝便開口吩咐道:“你去準備一下,朕現在就去坤元宮?!?/br> 林忠垂首應了一聲,很快便出門安排去了。他到了廊下時,一貫在林忠身邊服侍的小太監忙趕著上前來問安。林忠只用眼角瞥了一眼就知道對方的心思,故意吊著對方的胃口靜了片刻,然后方才緩緩應聲道:“皇上已準備擺駕去坤元宮,王家那頭既已安排妥當了,那就應該無事了?!?/br> 小太監笑得眼睛都彎成月牙,嘴里忙不迭的奉承道:“還是干爹您老人家有本事,一勸一個準?!彼掷镱^捏著一個一個大荷包,小心翼翼的遞給林忠,“這是城東的房契,您上回不是就瞧著那宅子寬敞亮騰?等您老家的侄子來了,也能有個落腳的地?!?/br> 林忠并沒有立刻接下手,只是挑高了眉梢看了那小太監幾眼,淡淡問道:“這是你孝敬我的,還是王家送來的?” 那小太監連忙笑應道:“都是,這不是借花獻佛嘛?!?/br> 林忠伸手接過那荷包,瞥了對方幾眼,還是提點了幾句:“你如今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只是你既然叫我一聲干爹,我總也要與你幾句話——咱們做奴才的,心里頭要有根尺子才行。什么事能勸,什么錢能收,心里都要有數才好?!?/br> 這回他會幫王家勸幾句,自然也是懷著廣結善緣、討些好處的心思,而且坤元宮這事實在蹊蹺,皇后多半是無辜的。更何況,容貴妃素來張揚跋扈,往日里常得罪人,林忠雖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卻也跟著受了不少氣,就像是上回容貴妃因著容父被彈劾一事硬闖東暖閣,當場就讓林忠在一眾人面前丟了個打臉。這回碰見了事,林忠自然也樂得睜只眼閉只眼、小小的給容貴妃添個堵。 教訓好了自己認來的干兒子,林忠很快便又服侍著皇帝上了龍輦,幾十個太監宮人圍著皇帝,徑直就往坤元宮去。 王望舒一夜無眠,倒是起的極早。聽說皇帝來了,她也不驚,只是令左右服侍的女官替她換了一身輕便簡單的衣衫便出門迎駕了。 皇帝見她衣衫單薄、形容楚楚,頗為可憐,心下一軟難免就上前,伸手扶了一下。 王望舒握著皇帝的手起了身,方抬起頭,還未言語便已落下淚來。她哽咽著道:“臣妾還以為陛下不會再來了呢?!彼肫鹞羧绽镏x晚春所說的示弱法子,此時自是欲語淚先流。 皇帝的神色果真又是一緩,只是想起病榻上的容貴妃與那無緣的孩子,到底還是狠了狠心腸,冷聲道:“就是因此,朕才想來坤元宮與你說個明白。朕冊你為后,待你甚重。你為何卻對容貴妃下此毒手?” 王望舒不由垂眸咬唇,面上顯出幾分委屈和倔強來,輕聲道:“陛下心里,既已把我視作天下第一等的毒婦又何必來坤元宮,何必來看我?” 皇帝只得干干的接了一聲:“所以,朕才來問你。” 王望舒垂下頭,身側的手掌已然握成拳頭,她知道皇帝今日會來必是因為王家在里面暗暗使了力氣??伤⒉恢兰依锸欠褚衙靼琢俗蛉绽锼齻鞒鋈サ哪蔷洹凹僮髡鏁r真亦假”的意思,又或者已經暗暗把那些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然而事到如今,既然皇帝都已經到了坤元宮,到了她跟前,她必然不能再猶豫下去,只能拼命一搏了。 王望舒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之色,等著皇帝與她一同入了殿內,她便垂首跪了下去,語聲堅決,猶如玉碎一般清脆悅耳:“陛下,臣妾有事要說。此事事關重要,還請陛下屏退左右。” 王望舒到底是皇后,她當著眾人的面這么一跪,她周側服侍的女官太監們也都跟著跪了下來,烏壓壓一大片。 皇帝一怔,左右看了看,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揮手叫退左右:“都下去吧,朕和皇后說幾句話。” 林忠領著頭待人下去,臨去前看了看王望舒這個新皇后,心中倒是不覺琢磨起來了:這新皇后倒是有些手段,該軟的時候軟,該硬的時候卻是硬得很。若是能熬過此回,說不得就能柳暗花明,從此無憂。 殿中只剩下皇帝與王望舒兩人,一跪一站?;实塾稚锨胺隽怂话?,開口道:“何至于此,起來說話吧。” 王望舒卻抿了抿唇,仍舊跪著:“還請陛下等臣妾說完了,再叫臣妾起來吧?!彼D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仰頭去看皇帝,一雙黑眸亮得出奇,好似夜空中的寒星一般耀目,“陛下,容貴妃在坤元宮喝的那盞茶本就無害,其中的落子藥,乃是她自己下的?!?/br> 皇帝聞言一蹙眉,先前反駁林忠的話不覺間就說出了口:“怎么會!貴妃腹中懷的乃是朕的第一個孩子,最是尊貴不過,又怎會這般犯傻?”經過林忠那一回勸解,皇帝心里頭已是隱隱有些感覺了,只是不愿相信,“貴妃平日里雖是任性了些,但心還是極軟的,不至于如何狠心?!?/br> “那是因為容貴妃想要借此陷害臣妾。”王望舒一字一句的應道。 皇帝不由更是詫異,忍不住呵斥道:“那可是龍嗣?!” “可倘若貴妃并未有孕,而是假孕呢?”王望舒咬著唇,認認真真的回看著皇帝,一字一句的道,“正是因為臣妾知道了這件事,所以貴妃不得不釜底抽薪,以此來陷害臣妾,以此隱瞞真相?!?/br> 皇帝更是驚怒,聲音也跟著轉厲:“胡言亂語!貴妃有孕乃是太醫院看脈診治得出的結果,怎會出錯?” “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叫貴妃宮中的宮女楊柳過來,讓她把事情說清楚?!蓖跬嬲f得斬釘截鐵,可心里頭實際上還是并沒有多少底。 因著王望舒要入宮,宋氏和王老爺便把王家在宮里頭的許多暗線和人手都交給了王望舒。故而王望舒知道容貴妃宮里頭的那個楊柳乃是王家的人。倘若要揭穿容貴妃假孕之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借容貴妃宮中宮人的口把事情說出來。所以,王望舒思來想去,都覺得王家的安排應是在楊柳身上。 皇帝沉吟片刻,一時竟是沉默無言。 王望舒卻蹙眉看著他,一字一句的問道:“陛下既是信任貴妃,不信臣妾,何不叫人來問個清楚?倘陛下不信貴妃,那也該叫人來問個清楚。陛下乃英明之主,何至于猶豫至此,有如婦人?” “大膽!”皇帝聽著王望舒那話不覺就皺了眉頭,冷下聲音,“誰給你的膽子,在朕面前這般說話?” “臣妾只知自己嫁的乃是大熙的主君,而非優柔寡斷的婦人?!蓖跬嬉贿呉匝赞o激著皇帝,一邊輕聲撫慰道,“陛下,此事倘不問個清楚,您心里真能放心?” 皇帝聞言微微猶豫,面上顯出幾分掙扎之色,頓了一頓,隨即揚聲道:“來人,去貴妃宮里,把那個叫楊柳的宮人叫來?!?/br> 皇帝吩咐了一句,果然不一會兒就有人帶著楊柳上殿來,王望舒自然也已起了身。 楊柳緩步入了殿門,先是恭敬的跪下給皇帝、皇后行禮,得了話后方才起身。她穿著黃衣綠襖,頗為亭亭,抬眸時仿若不自覺的與王望舒對視了一眼,隨即便默然垂首立在一側。 王望舒與她對視了一眼,立時就放心了許多,很快便調整了一下情緒,開口出聲道:“楊柳,你知道我和陛下叫你來,是為了什么?” 楊柳垂著頭,額前的烏發遮住了她的眼神,她的聲音柔柔的:“奴婢知道......”她頓了頓,仿佛有些怯怯然的,“娘娘是為了上回,奴婢來坤元宮暗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