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謝晚春應了下來,又與宋氏說了一會兒陳先生的舊事和新收的幾個弟子,待宋氏稍倦了,這才與王若蓉、王望舒幾個一同出門。 王望舒有些好奇,不免歪著頭與謝晚春咬著耳朵道:“嫂子你見過陳先生沒?我聽說他生的極好,豐神俊秀,恍若神仙中人,不知比起大哥哥要如何。” 謝晚春還真沒見過陳希這個名聞天下的大儒,不過算了算對方的年齡,便道:“陳先生喜好游學,我也沒見過他本人。不過我倒是看過他不少文章,當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璣,算得上是當世大家。似他這般的人,又是已知天命的年紀,想必也已不在意皮相的美丑了。” 王望舒也覺得自己這話略有些唐突,好在她一貫愛撒嬌賴皮,此時便挽著謝晚春的手笑了笑:“嫂嫂說得對!是我膚淺了。” 謝晚春想了想,倒也沒有把皇帝選秀與宋氏這幾日準備選婿的事情說出來,反倒是轉口調侃起了王若蓉:“對了,這幾日倒是少見蓉姐兒你,別是在房里繡擺件吧?” 這年頭便是王家這般的門第,養出來的女孩也都是懂一二女紅的。王若蓉因是庶女,這上頭倒是更費了心思去學,往日里便常繡個佛經或是屏風送給宋氏或王老爺做壽。謝晚春這話卻是委婉的打趣她在“繡嫁妝”。 王若蓉面上一紅,連忙擺了擺手:“嫂子說笑了......”說到這里難免又是一嘆,“只是孫姨娘那頭染了病,我雖是不好常去看,但也總是免不了要憂心的。” 王家家風樸素,宋氏明面上是個菩薩可手底下卻半點也不軟,所以王老爺也不過只有兩個姨娘和幾個通房罷了,還都被宋氏管的安安分分,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存在感極低。 大約也是因為往日里不常見,王望舒這個嫡女對著孫姨娘雖沒好感卻也沒有太多惡感,權當對方是個不討喜的活擺設。不過她倒是頗有些擔心王若蓉:“怪道二jiejie這幾日總沒空呢,瞧著也憔悴多了。”她瞧了瞧王若蓉的臉色,又關心了一句,“二嫂可不就病了,大概是天涼了吧,嫂子和二姐可要上心些,別著涼了。” 謝晚春笑著伸手掐了掐王望舒水嫩的面頰,應道:“知道啦~舒姐兒果是大了,也知道關心嫂嫂與你二姐了呢。再過些時候,怕是要論婚事了......” 王望舒臉一紅,撇開謝晚春便嗔她:“嫂子慣會那我說笑!”話雖如此,她這模樣倒是比往日里更添了幾分嬌艷羞赧起來,顯是宋氏已經與她說了一些了。 謝晚春便哄了她幾句,因王望舒要去探望李氏,謝晚春則是想著要把木匣子還回王恒之的書房,三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分開了。 王若蓉本是要直接回去的,可路上聽說孫姨娘病得厲害,便又起身去了孫姨娘住的順心院。 王家不小,可王老爺兩個姨娘卻全被一股腦的塞到了順心院,一個在東面,一個在西面,早晚起來少不得要碰上一面。早年有些寵的時候,這兩個姨娘倒也針尖對麥芒的互相擠兌過幾回,可后來順心院成了養老院,王老爺等閑不來,她們倒是越發安靜起來,偶爾聚在一起說說話,倒也有了幾分“患難”情。 這頭王若蓉來探望孫姨娘,另一邊的龔姨娘自然很快便得了消息。 龔姨娘還沒過四十,因著保養得宜倒看著倒似二三十歲的美婦,膚白如雪,細眉細眼,倒是頗有幾分風韻。她這日正懶懶躺在美人榻上翻書,見著丫頭端了茶盤過來,難免問一句:“那頭怎地又哭起來?可是二姑娘來了?” 進來的丫頭叫鴨黃,她把茶盞遞過去,不免笑著奉承一句道:“還是姨娘你神機妙算!不用看都知道。” “哪里用算的?孫姨娘那邊一貫便是如此,哥兒來了哭一通,姐兒來了也哭一通,隔了老遠我都能聽得見。”龔姨娘接了茶盞,低頭抿了一口茶水,想了一會兒又蹙了蹙眉,搖頭苦笑道,“我原還羨慕她有福氣,懷了龍鳳胎,兒女雙全,可不比我好百倍......” 鴨黃忙接口:“姨娘您何必羨慕那邊,您的福氣長著呢。前些時候,大姑娘還不是讓人給您捎了一車子土產,年年都不忘,孝心虔著呢。” 龔姨娘膝下只得了個女兒,便是王宛蘭,早兩年便出嫁了。那時候正碰上鎮國長公主打壓世家,王家一意低調,便早早把長女遠嫁了,雖是地方世家旺族卻也離得遠了。可到底是親生的女兒,每年送東西回來,總是不忘給龔姨娘這個親娘也備一份。 龔姨娘聽丫頭提起女兒也不禁抿唇一笑:“是了,要不怎說兒女都是福?大姑娘一貫是個周道的,上回還寫信來說等日后分家了便來接我與她一同過。有她在,我后半輩子也能安心了......”說到這里,她便抬眼看了看孫姨娘那邊的屋子,笑意漸冷,就像是藏在棉花里頭的長針,“可惜孫姨娘總也不明白這理兒,兒子沒管好且不說,聽兒子一求便耐不住的哭著去壓女兒,到了頭來,兒子且靠不上,女兒都要離了心。” 鴨黃聽到這里,也不由得咬了唇,壓低聲音:“上回三爺來了,那頭哭得厲害,這病也病了好些天......不會是三爺在外頭闖了大禍吧?” 龔姨娘卻沒空理會孫姨娘那攤子爛事——她還等著要享女兒福呢,哪里肯去蹚渾水,不過擺擺手吩咐下去:“叫底下丫頭緊著些,萬不可叫那邊拖了下去......對了,也要看著些,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先去報了夫人,免得鬧出來反叫夫人遷怒了。” 鴨黃也凜神應了下來,端著東西掀開簾子出門的時候卻又隱隱聽到另一頭傳來的哭聲。便是鴨黃這般的丫頭也免不了嘆息一聲:難得姑娘來一回,孫姨娘這哭哭啼啼的,可不傷了母女情意。 那廂房里,孫姨娘確是正歪在榻上哭,她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每每落淚,一雙水眸都快哭得沒了光色,倒真似死魚眼珠一般。她正拿著繡了杏黃色綠蕊梅花的帕子揉著眼睛,珠淚盈盈的與女兒哭訴道:“你也快出嫁了,原是不該與你說這些的。只你哥哥......”她又哽咽了幾聲,眼角發紅,哭哭啼啼的道,“我只一個兒子,你也只一個哥哥,難不成真看著他去死?” 倘若孫姨娘再年輕十來歲,這般哭法或許正是楚楚可憐。可她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再這般梨花帶雨,反倒叫人生出膩歪的感覺來。 王若蓉亦是早已看厭了孫姨娘這抹淚的模樣,見她仍舊不忘提那事,心中不免越發煩躁起來,難得的端出冷臉來:“姨娘這話說的可不對,我上頭統共三個哥哥呢。”除去王舟之,王恒之與王游之雖是嫡兄卻也是兄長沒錯。 孫姨娘哽了一下,隨即又念念叨叨起來:“那怎么能算?只三哥哥是和你一般從我肚里出來的,再親近沒有。你還年輕,不懂呢,日后出了嫁,可不得靠著你三哥哥嘛......這一回你三哥哥也是知道錯了,沒法子才托了你呢。兄妹兩個,便是要互相幫襯著——你幫幫他,他幫幫你,這才兩個都能好呢......” 因著孫姨娘要養病,屋子里窗扇都關得緊緊的,只有藥香飄著。 王若蓉低著頭看著孫姨娘鋪在榻上的石青色被褥,忽而覺得自己心里也似石塊一般的沉甸甸的壓在心口,一時兒又仿佛是燒得干凈的香灰,沒有半點火星,說不出的冷。她耳里聽著孫姨娘那一貫的念叨,咬著牙忍了又忍,許久方才道:“姨娘說是互相幫襯,可三哥哥又是幫了我什么?這兒折騰,那兒惹事,叫我成日里替他擔驚受怕。如今他在外頭折了銀子便又想起我了,哦不,”王若蓉咬著唇笑了笑,一雙極似孫姨娘的水眸里閃著淡淡的波光,“他不是想起我,是想起我的嫁妝呢!” 王若蓉到底在宋氏跟前站了好些年了,便是養了條狗也算是養出了感情,更別說王若蓉這般乖巧小心的。這回她定親出嫁,宋氏便替她理了理嫁妝,掏了些私房給她添銀子壓箱底,先拿了些田莊什么的交由王若蓉打理,算是先過過手。 可這嫁妝乃是女子出嫁后在夫家的底氣,又有宋氏上頭看著,王若蓉哪里會、哪里敢真能拿出來? 孫姨娘又是一哽,垂著頭怯聲道:“他說了,會還你的。” “他的胡話,姨娘還沒聽夠嗎?上回二嫂那事,倘二嫂狠一狠心,把事情說了,三哥哥怕都要被打死了!”王若蓉幾乎忍不住了,一張臉漲的通紅,轉身便要走,“姨娘且安心養病吧,這些外頭的事,又與你我有什么干系?” 孫姨娘氣得幾乎背過氣去,倒是揚了聲音:“好個沒良心的白眼狼,現今倒是教訓起我來了,我倒是白生了你......”后頭便是嗚嗚咽咽的哭聲。 王若蓉梗著一口氣在胸口,一直等到出了門方才稍喘了氣出來。她呆呆的站了一會兒,頂著后頭孫姨娘的哭聲與左右丫頭的目光,忽而抓緊邊上貼身丫頭的手,端正了神色,低聲道:“這事不能再拖了,我如今也只能顧好自己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得去和大嫂說一聲。” 61|30.31 王若蓉平日看著溫柔羞澀,實際上不過是隱忍為上罷了,若論果敢堅定卻也不輸旁人。 故而,此時她決心一立,當下也不再猶豫,立刻便領著丫頭二月匆匆往謝晚春的院子里去,倒是把正要去王恒之書房還木匣的謝晚春給攔住了。 謝晚春本還想著趁王恒之還沒回來趕緊去書房還木匣,只是看著王若蓉雙目微紅,面色堅定的模樣便也頓住了步子,輕輕的握住了王若蓉的手,關切的問道:“蓉姐兒,這是怎么了?” 王若蓉才剛從孫姨娘處出來,一顆心冷得發顫,渾身亦是冷的發僵。可此時,她的兩只手都被謝晚春握著,柔軟且溫柔,便猶如置放在溫水之中,凍得發紅的皮膚先是一繃又是一松,那溫暖舒適的感覺裹住她,令她差點要當場落下淚來。王若蓉瞧了瞧左右之人,咬著牙忍住眼淚,這才細聲與謝晚春道:“嫂子,我有事與你說。可否叫這些人都先退下?” 謝晚春端詳了一下她的神色,沉吟片刻便拉了王若蓉到屋內,揮揮手吩咐底下的丫頭:“都退下吧,沒我的吩咐不必進來。” 因著謝晚春這段時間軟硬兼施的手段,如今院里的丫頭都敬她的很,聞聲都連忙低了頭,諾諾應道:“是,奴婢知道了。” 王若蓉邊上帶著的丫頭二月擔憂的看了王若蓉一眼,最后也跟著出門去了,因她走在最后,故而十分貼心的合了門。 謝晚春這才牽著王若蓉的手坐下,親自沏了杯熱茶遞過去給她,挑了眉梢看她,眼中似嗔似笑:“喝點水暖一暖,看你,兩只手凍得和冰塊似的。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 王若蓉接了茶盞捂在手心,眼一酸,幾乎立時就要哭出來了,她抿了口茶,潤了喉舌之后方才輕輕道:“謝謝嫂子......”她哽咽了一聲,似是在斟酌著如何開口,過了一會兒方才接著道,“我今日來,是有件事要與嫂嫂你說。” 謝晚春點點頭,知道她要說的事情怕是有些難開口,故而也不催她,而是以耐心的坐在一邊等她開口。 王若蓉手里捧著熱差,只覺得一點熱度幾乎涌到了心口,渾身好似泡在溫水里,雙眼又酸又暖。她垂下頭,小小聲接了一句:“上回,二嫂滑胎并非完全是意外,她,她是因為與三哥哥起了爭執,一氣之下要甩開人,反倒滑到了......”她吸了口氣,眼里已經溢滿了羞愧的淚水,“那天三哥哥有東西落在了我院子里,我便追著他出去了,沒想到正好遇上二嫂與三哥哥爭執。我,我當時嚇了一跳,不敢多留便跑開了。后來我總想著,那日我若是打斷了他們爭吵或是留下幫一幫二嫂,許也不會有后來的事。是我不好......” 謝晚春是早猜到那回李氏滑胎之事另有緣由,此時聞言到也生出幾分“原來如此”之感,她見王若蓉哭得滿臉通紅,不免安慰了一句:“你為庶女,本就處境艱難,偏偏又有不成器的兄長與不體諒的孫姨娘拖后腿,自是不敢胡亂惹事或是出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