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所以,齊天樂叫人把謝晚春綁到床上,給她喂了一顆極樂丹。 《佛說阿彌陀經》里有一言“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意為:諸事具足圓滿,惟有樂而無有苦也。可實際上,這丹藥卻是西南王府里逼供死士所用的丹藥,惟有苦而無有樂。 極樂丹會叫服藥之人渾身無力、神志恍惚,仿佛回顧最難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記憶,仿佛折磨服藥之人的意志,直到對方無法支撐,虛弱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倘若人的意志猶如鋼鐵,極樂丹便是可以叫鋼鐵融化的毒火,把鋼鐵燒成鐵汁。 謝晚春昨日還未吃完晚膳就被逼著服了這極樂丹,熬了一夜,渾身已然浸透了冷汗,就連一頭披散的烏發也濕濕的,整個人仿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 她的脊背抵著溫暖柔軟的床榻,可是面前仿佛是最嚴酷森寒的地獄,逼迫著她進退不能,折磨著她撕開裹在心頭的鐵皮,一刀一刀的切開血脈和心臟,直面所有的不堪和痛苦。她掙扎了許久,神志也終于開始松動,漸漸模糊。 齊天樂遣退下人,獨坐在榻邊,亦是一夜不眠的等了一晚上。他不知也想些什么,目光自謝晚春凝著冷汗的額角滑至蒼白的頰邊,最后終于落在她盡失血色的雙唇上。 謝晚春的下唇已是被咬得血rou模糊,此時也終于似那被水滴穿的巖石一般露出了一點灰白的內情,她閉著眼睛,眼睫似濕漉漉的蘆葦一般溫軟的垂下,低低的、恍惚的喚了一聲:“母后......” 那樣輕的聲音,卻仿佛是糾纏不去的輕煙,早早在她的心尖上、肺腑間、唇齒里經歷過無數次的徘徊,始終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折磨著她,令她不得安寧。 齊天樂不由有些驚詫——這極樂丹會令人想起最難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記憶,難不成謝池春這般的記憶竟是與先皇后林氏有關?齊天樂亦是少時入宮,也曾養于先皇后膝下,在他的記憶里,先皇后林氏美且慧,更是慈愛可親,待他們幾個孩子無微不至。便是謝池春,自小亦是極依戀自己的母親。 齊天樂只覺得骨中一冷,生出微微的寒意,心中細思起來,不知怎的想起了些舊事:昭明十二年,他剛滿十四,便自京城回了西南王府;之后不久,先皇后林氏大病了一場,昭明十三年病逝;過了一年,也就是昭明十四年,謝池春守孝滿一年,隨后正式下嫁西南王府...... 他過去無數次回顧昭明十四年的每一件事,回憶著他與謝池春通信的每一個字句,企圖從中尋出先帝以及謝池春態度突變的原因,可卻一無所獲。可是,倘若那個變化是從昭明十三年又或者昭明十二年他回西南王府不久后便發生的呢? 那時候,他才剛回西南王府不久,雖想著京城和謝池春卻也正是新奇忙碌的時候,哪怕后來京中來信漸少,他也不曾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想著謝池春素來不愛筆墨書信,怕是寫多了也厭煩;又或者是擔憂謝池春是因為忙于照顧病重的先皇后。 哪里又會想到,正有一場驚天巨變,正在醞釀? 齊天樂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掌,指甲抵住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膚,總算清醒了許多。他想起之前朱寒所透露的和自己所查證到的事情:先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身中浮色春之毒。 猶豫了片刻,齊天樂動了動唇,薄唇輕顫,鬼迷心竅一般的把玄鐵令的問題咽了回去,垂頭附在謝晚春的耳邊輕聲問道:“林皇后,她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 晨間的柔軟明亮的晨光自木窗的格子里灑落進來,猶如金燦燦的粉末落在謝晚春的面上,照得她面上的肌膚透白至極,仿佛宣紙一般,薄且柔,輕輕一揉就會撕碎。她已在幻覺與沉默里忍耐了許久,徒然聽到這么一個問題,不由咬住唇,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回應道:“是我,是我把毒酒端給她......是我殺了她......” 涼風從窗外輕輕吹入,吹散了屋內香爐里殘留的冷香,吹得屋內的兩人都仿佛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一般冷顫肌骨,不由自主的打了個顫。齊天樂渾身的寒毛仿佛都豎了起來,毛骨悚然,他無法言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情,只能緊接著問道:“為什么?” 謝晚春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緊緊咬住唇,咬到下唇滴出淋漓的鮮血來也依舊強自的忍著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齊天樂重又沉聲問了一句:“為什么?” 謝晚春面色微微變了變,許久才從唇齒間擠出幾個模糊的字句:“是她,她.....” 齊天樂不由自主的垂下頭,想要聽得更清一點,然而還未等他聽清話音,謝池春卻忽然張開嘴用力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仿佛已經積了許久的力氣,這般毫不留情的一咬,咬破皮膚,竟是咬出了血來。 謝晚春咳嗽了一聲,睜開眼瞪著齊天樂,唇角淌出暗色的血,忽而笑起來:“我身上藏著的袖箭、銀針、迷藥都被你的人搜走了,不過還有兩顆藥,我一直藏在齒縫里。” 齊天樂已是察覺到有些不妙,正要出聲喚人卻覺得渾身一僵,就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 “不用費力了,是屠浮,雖然不是見血封喉,但只要一日功夫,就能要了你的性命。”謝晚春的面頰泛起異樣的紅色,輕輕喘了一口氣,那因為極樂丹而散去的力氣似是慢慢回復過來。她徐徐的把話說完,“天樂,你我一同長大,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把屠浮和雪蓮丹一齊藏在齒間,等的就是你。” 多么可笑,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二字指代的正是佛塔。可倘若把這二字顛倒過來,那便是殺人致命的劇毒。可見世有救人的佛陀,亦有殺人的兇物。 屠浮乃是天下劇毒,雪蓮丹卻是可解百毒的圣藥。 天下人都不知道,她手上有三顆雪蓮丹。之前,她因為七月青用過一顆,還剩下兩顆。 她一直忍著,察覺到有迷香的時候不曾咬破裹著雪蓮丹的蠟丸;服過極樂丹,受盡折磨的時候不曾咬破裹著雪蓮丹的蠟丸。直到齊天樂放松警惕,靠近她,她才先咬破裹著屠浮的蠟丸,接著咬傷齊天樂耳垂的功夫把毒.藥抹上去,然后再用雪蓮丹解毒。 雪蓮丹的藥性發揮的極快,謝晚春不一會兒就有了點力氣,她一邊運起剛練起沒多久的內勁想要掙開繩索,一邊想著接下來的事情:她故意用屠浮這種使人渾身僵硬卻需一日功夫才能致命的毒,便是打算等會兒用只剩下半條命的齊天樂做人質,好混出去。只是這過程必須要快,因為雪蓮丹冷熱交替的副作用也很厲害。 不過西南王府只剩下齊天樂這一滴伶仃血脈,肯定是把齊天樂的性命看得比天還重,此事應該不難。 謝晚春想得倒是極美,她剛剛解開右手的繩子,右手正要去幫著解開左手的繩子時,緊閉的木門忽而被人從外推開,來人步履匆匆的走了過來。 進來的是齊天樂手下那個美貌纖瘦、紅袖招搖的侍女。 53| 30.31 那紅衣侍女步履匆匆,人未至,聲音卻已經先到了。 “殿下,不好......”她一邊出聲一邊快步入了內室,只是還未說完話便見到了快手解繩索的謝晚春以及歪倒在邊上、一動不動的齊天樂。 那紅衣侍女嚇了一跳,眼瞳一縮,顧不得謝晚春,幾步上前去探齊天樂的脈息和鼻息,暗松了一口氣,抬頭對著謝晚春怒目而視,厲聲呵斥道:“你對殿下做了什么?” 既是被抓了個正著,謝晚春反倒又不急了,她左手的繩子已經解開,于是便直起身慢條斯理的去解腳上的身子,不答反問道:“錦衣衛追過來了?” 那紅衣侍女手里扶著全身僵硬的齊天樂,面上一白,一對秀致的柳眉立時豎起,色厲內茬的開口說道:“就算他們追過來,我現在也能立刻就殺了你。”這倒不是謊話,她能跟在齊天樂身邊伺候,自然是些身手的,對付現下手軟腳軟的謝晚春還是綽綽有余的。 “殺了我,然后再叫你家殿下陪著我一起死?唔,我是怕死,可倘若能叫天樂陪著一起死一回,未嘗也不是件好事......”謝晚春解開兩腳的繩子,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腳關節,從容自若的掀開錦被,從榻上起來,“這樣吧,倘若你放我出去,我便告訴你齊天樂中的是什么毒。” 目下屋中只有這么一個人,自然更好說動。 紅衣侍女眼中顯出幾分掙扎來,不由自主的垂頭看了眼齊天樂烏黑的鬢角,碎玉一般的細齒緊緊的咬住朱唇,自語一般的低聲道:“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倘若是無解之毒,便是知道了也是無用的。倒不如直接扣下你,慢慢審問得好。” “放心,我不用見血封喉的劇毒,便是打算好了用他的命來換我的命,此毒自然是有解的。可倘若拖下去,即便知道了是什么毒也找到了解藥,也是立死的下場。”謝晚春最是了解女子心思,一聽對方這話音就知道是有些松動了,于是她笑意越盛,紅唇微抿,黛眉彎彎好似遠山淡淡,“這到底關系到你家殿下的性命,孰輕孰重,你該清楚才是......難不成,你連試都不愿一試?” 是啊,對紅衣侍女來說,齊天樂的性命遠遠重過謝晚春,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也值的一試。 紅衣侍女靜默了一瞬,隨即小心翼翼的把齊天樂的身子擱到邊上,忽而一擺長袖,猶如閃電一般輕快的從袖中抽出匕首,雪亮的刀刃橫在謝晚春的脖頸上。 謝晚春烏壓壓的眉睫輕輕的垂落下來,目光淡淡的看著這柄幾乎要刺破皮膚的刀刃,不動聲色。 紅衣侍女深深的吸了口氣,咬牙切齒的看著謝晚春,仿佛恨不能把她千刀萬剮,嘴里卻還是忍氣吞聲的道:“好,我送你出去!不過你要先發誓——出去之后,你便把□□和解藥說出來。”說到這里,她用了用力,鋒利的刀刃劃破謝晚春嬌嫩白皙的皮膚,鮮紅的血珠子顫巍巍的滲了出來,紅衣侍女的語調里帶了一絲恨意,“倘若你敢欺瞞,我便是賠上性命,也要當場殺了你。” 謝晚春聞言微微一笑,纖長濃密的眼睫不覺揚起,露出寶珠一般光色黑沉的眸子,靜靜的看了眼對方。因為熬了一夜,她的眼角微微泛紅,那淡淡的一點紅在細雪似白皙的肌膚的襯托下就如同抹在宣紙上的一點淺淺胭脂,又仿佛雪地落梅,極艷、極美。 她眼中含一柄極銳的刀刃,直刺得紅衣侍女面色發白,這才聲調冷淡,淡淡的應了一句:“我發誓,倘若你把我送到安全之處,我便把齊天樂所中的毒.藥以及解藥都說出來。如有違背,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