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吳居藍的藏書很多,不亞于一個小圖書館,只是書的語言種類也很多,幾乎囊括了歐洲各個國家的語言,而我唯一懂的外語就是英文,所以我能看的書并不多。 我抽出了那本丹麥文的《age and the merman》。我們到紐約的第一個晚上,吳居藍看著書架上的這本書說:“以前我讀過的書。” 我以為他是說看過這個故事,現在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他讀過這本書。扉頁上有安徒生的親筆簽名,別的都看不懂,但regulus卻看懂了。 又是一位已經化作了皚皚白骨的故人!我感慨地嘆了口氣,輕輕地把書又放回了書架上。 第37章 chapter 182 最終,我拿了一本英文版的《安徒生童話》,靠在會客區的沙發上看了起來。 翻開扉頁,目錄上的名字基本都熟悉,我選了那個人人都知道的《小美人魚》,也就是《海的女兒》。 一個短篇童話故事,大概情節我都知道,讀起來很快。只是,這一次很多情節都別有感觸。 比如,人魚公主變成了啞巴,不能開口講話。故事里描述是因為她用自己的美妙聲音換了兩條人類的腿,我卻覺得更有可能是她的變身不徹底。像吳居藍一樣,在某些情況下,發音器官依舊停留在人魚的形態,自然就沒有辦法發出人類的聲音。 還有,故事里說因為人魚公主失去了聲音,不能講話,所以她沒有辦法告訴王子真實的情況。王子不知道是她救了他,誤以為是人類公主救了他,愛上了人類公主。可我覺得人類和人魚都是高等智慧生物,怎么可能因為不能講話就無法溝通?手勢、文字、繪畫都可以交流啊! 而且,就算人魚公主不能說話,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找一個中間人轉達。她的jiejie、還有女巫,又沒有失去聲音,都可以去告訴王子真實的情況。與其說,人魚公主是因為失去了聲音,無法告訴王子一切,不如說是她自己選擇了不把一切告訴王子。 不過,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故事的后半段。女巫給了人魚公主一把鋒利的匕首,讓人魚公主去殺掉王子,只有王子的鮮血和生命才能讓人魚公主返回大海,繼續活下去。 故事為什么會變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呢?難道一個女孩得不到男人的愛情,就必須殺了他,才能拯救自己嗎? 我正浮想聯翩地推敲著這個童話故事,突然,門鈴聲響了。 我立即拿著書,往樓下沖,快到門口時,才反應過來,不可能是吳居藍,他知道開門的密碼。但是,也不可能是陌生人,否則大堂的前臺和開電梯的david不會讓他上來。 我打開了監視器,站在門外的居然是violet。 我想了想,打開了門。 violet微笑著問:“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和你聊幾句嗎?” “請進!” 我走進廚房,詢問:“咖啡還是茶?” “茶,不用準備奶和糖了,我和中國人一樣,已經愛上了茶的苦澀。” “這樣的話,那我請你喝功夫茶。” 我端出整套茶具,為她沖泡了一壺中國的大紅袍。 violet一邊喝茶,一邊拿起我隨手擱在沙發上的《安徒生童話》。 violet微笑著問:“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幸運,竟然遇到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 我說:“我是很幸運,不過不是因為遇見了童話故事中的人魚,而是因為遇見了吳居藍。” violet說:“請不要覺得我今天來意不善,我對regulus絕對忠心。” 我喝著茶,未置可否。她刻意挑吳居藍不在的時間來見我,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和我喝茶聊天氣。 violet沉吟了一瞬,說:“regulus應該告訴過你,他上一次來紐約時,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說過。” “regulus品性高貴,肯定沒有告訴你是誰出賣傷害了他。” “沒有。他只是說一個好朋友請求他在戰場上保護她的情人,他為了救那個男人,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沒想到戰爭剛結束,那個男人就設計陷害了他。” “好朋友?竟然仍然認為是好朋友……” violet喃喃重復了好幾遍,對我說:“那個出賣了regulus,給他下藥,聯合外人把他抓起來的人是我的太爺爺。” 我放下茶杯,驚疑地看著violet。 “那個請求regulus保護她的情人,后來又帶著人放火燒了barnum museum劇院,冒死把regulus救出來的人是我的太奶奶。那場大火不僅燒毀了一座大劇院,還燒死了十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太爺爺。” violet苦澀地笑了笑,“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的太奶奶親手殺死了太爺爺,那場大火之后,奶奶說太奶奶一生再沒有笑過。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太爺爺,更因為她覺得愧對regulus。如果太奶奶能親耳聽到regulus依舊認定她是朋友,沒有介意那件嚴重傷害到他的事,她一定會非常開心。” violet把《安徒生童話》放到我面前,“既然你已經見到了真正的人魚,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侍奉人魚的女巫。我的太奶奶、奶奶都是追隨侍奉regulus的女巫,我也是!”violet對我優雅地彎腰行禮。 “什么?女巫?”我神經再堅強,也被嚇了一跳。 violet笑著說:“很奇怪嗎?每個人魚故事里都有我們女巫的存在啊,雖然常常扮演著邪惡的角色!” 我訥訥地說:“只是沒有想到……女巫也是真實存在的。” violet說:“在歐洲歷史中,女巫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篇章,我們當然是真實存在的了。你對女巫的了解是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對歐洲歷史沒什么了解,只是在好萊塢的電影里看過女巫。穿著黑衣服,戴著尖帽子,騎著大掃帚,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 violet笑著說:“這個世界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但我的家族和我認識的女巫都沒有能力騎一把掃帚就可以在天上飛,雖然這的確很環保,值得提倡!” 我禁不住笑了笑。 violet說:“我們家族和人魚的結緣要上溯到十五世紀羅馬教廷對女巫的捕殺。最早導致獵殺女巫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你說的那種‘特殊能力’,而是因為當時有這么一群女人,她們識字、研究人體和動植物、會配制藥物幫人療傷救命,并以此為生。但是,她們的存在危及到羅馬教廷的信仰推廣。1484年,兩位教士亨利希和耶科布寫了《女巫之槌》,在羅馬教皇英納森八世的支持下發動了‘女巫審判’,對女巫進行追捕和獵殺。幾百年間,幾十萬女性,有的研究數據說是上百萬,死于獵殺女巫的酷刑下。我的祖先非常幸運,她們遇見了人魚,在人魚的幫助下,平安地渡過了那段黑暗恐怖的日子。” violet說:“現在提起‘獵殺女巫’,聽的人沒有什么感覺,只覺得是個很遙遠的名詞,可只有身處其間的人才會明白在羅馬教廷的支持下,這個法案的影響力有多么深遠和多么恐怖。你猜猜最后一起審判女巫的案子發生在什么時候。” 我想了想說:“一八幾幾年?” violet搖搖頭,“1944年,女巫海倫·鄧肯被英國政府逮捕。” 我吃驚地說:“1944年?” violet微笑著說:“你看!對女巫的迫害,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遙遠。1735年英國通過了《巫術法案》,直到1951年才被丘吉爾廢除。你可以想象從1484年到19世紀末,我的祖先們的生活是多么艱難。從十五世紀,我們和人魚締結盟約開始,我們就追隨侍奉人魚族,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救了我們,也不僅僅是因為女巫和人魚一樣被人類視作異類,還因為人魚一直幫助我們繼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研究我們的‘邪惡巫術’,人體的秘密、每個植物、每個動物的秘密。從過去到現在,女巫都渴望了解這具rou體里藏著的秘密,想要更健康的體魄,更年輕的容顏,更長壽的生命……以前被視作異端,只有人魚認可我們的執著,但現在……我們被叫做科學家。” violet自嘲地笑了笑,說:“現在,每個女人比過去的女巫更瘋狂地追求容顏的年輕美麗!羊胎素、人胎素、玻尿酸、rou毒素……各種神奇的巫術都被看作了合理的存在,即使那些研究通靈的女巫也只是在研究‘超自然現象’。我的祖先一直在幻想這一天的到來,沒有人魚的幫助和資助,我們堅持不到今天。” violet凝視著我,非常誠懇地說:“我們欠了人魚很多很多,我們家作為regulus一族的追隨者,更是欠了他很多很多。請你相信,我對regulus的愛與忠誠絕對不會比你少。” 我絲毫不懷疑她對吳居藍的忠誠,但是,就如同婆婆肯定都深愛自己的兒子,可對兒媳婦嘛……我說:“您今天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violet端起一杯茶,安靜地喝完后,說:“安徒生從他的角度講述了《小美人魚》的故事,你想不想聽一下從女巫的角度講述的《小美人魚》故事?” 我一直知道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謹慎地說:“如果和吳居藍有關,我才會想知道。” violet說:“人魚和我們人類的進化方向不同,人類更倚重科技這些外力,人魚的進化卻一直是圍繞自身。每個人魚的體內都有一顆珍貴的靈魂之珠,人魚的靈珠和他們的精神力息息相關。” 我問:“什么叫精神力?” violet說:“很難用我們人類的名詞去精確定義,簡單地說就是不像強壯的拳頭、鋒利的牙齒這些眼睛能直接看到的rou體力量。比如,人魚的歌聲就是他們精神力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還有,人魚和海洋生物之間的神秘溝通方式,人魚像海豚一樣的回聲定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都算作人魚的精神力吧!” 我點點頭,表示大概明白了。 violet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類王子去大海游歷,一條從來沒有去過陸地、也從來沒有見過人類的小人魚好奇地跟隨著王子的船,一直偷看他們。很不幸,王子的船遇到了暴風雨,掉進了海里。小人魚想救他,可惜她自己還不足夠強大,暴風雨又實在太大,王子還是被淹死了。小人魚很內疚,舍不得王子就這么死去,一時沖動將自己的靈魂之珠給了人類王子。有了人魚靈珠的力量,王子死而復生……” 我忍不住打斷了violet的講述,好奇地問:“難道周老頭說的起死回生術真的存在?” violet解釋說:“所謂的起死回生只是一種相對而言的概念,一種對我們還不了解的技術的敬畏稱呼。比如,我們現在切開大腦、移植內臟,已經很尋常,可如果讓古人看到,肯定會震驚地說是起死回生的秘術。人魚只是可以通過自己的靈珠救活溺水而亡的人,而且時間有嚴格的限制,對人類別的絕癥并沒有辦法。” 我點頭,“明白了!” violet繼續講述:“本來,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用自己珍貴的靈珠去救人類的人魚,小人魚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后一個。反正人魚的壽命遠比人類漫長,她只需耐心等候,等到人類王子死了,把靈珠拿回來就好了。小人魚救活了王子后,決定把王子送到陸地上,為了確保王子獲救,小人魚把他送到了一個有人類居住的地方。當她躲在礁石后,看到昏迷在岸邊的王子被人救走后,她放下心來,打算返回深海,沒有想到卻被人類的漁船發現了。因為海上的風暴和救王子,小人魚已經非常疲憊,在逃離人類捕捉的過程中,小人魚受了重傷。她必須拿回自己的靈珠,否則她就會死去。但是,王子一旦失去了靈珠,就會死去。” 我聽得整顆心都吊了起來,明明知道故事的結局,依舊緊張地問:“小人魚去找王子拿回自己的靈珠了嗎?” violet說:“人魚雖然是力量強大的種族,卻喜好和平,從來不隨意殺戮。人魚靈珠的轉讓原則也不是殺戮,而是心甘情愿。如同人魚要心甘情愿讓出靈珠去救王子一樣,王子也必須心甘情愿放棄靈珠,人魚才能拿回自己的靈珠。可是有誰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呢?小人魚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求助于追隨自己家族的女巫。女巫是人類,很了解人類天性中的自私自利,想讓一個人類為小人魚舍棄生命,絕無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讓他愛上小人魚。我奶奶說過‘愛情是這世界上最神奇的巫術,它能讓自私者無私、怯懦者勇敢、貪婪者善良、狡猾者愚鈍’。小人魚在女巫的幫助下,上了陸地,來到了王子的身邊,但是,王子已經愛上了那個把他從海岸邊救回,并悉心照料他的人類少女。不管小人魚是多么美貌聰慧,多么努力地想引起王子的注意,王子自始至終都沒有愛上她,而是一直愛著那個心地善良的人類少女。無可奈何下,女巫準備了鋒利的匕首,想要幫小人魚強行拿回靈珠。但是,小人魚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品性正直、對愛情忠貞的王子。不管女巫和jiejie們如何哀求,她還是心甘情愿地再次放棄了靈珠,化成泡沫死去,用自己的漫長生命換了人類王子短暫的一世歡愉,甚至他都完全不知道小人魚為他所付出的一切。” violet低下頭,用紙巾輕輕地擦去了滑下的淚珠。 violet的眼淚讓我心里驚濤駭浪,恨不得自己只是置身于噩夢中,只要醒過來,就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我努力告訴自己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很遙遠的故事而已……但是,我比誰都清楚,violet怎么可能特意跑來,只是單純地給我講一個故事,還講得自己潸然淚下? violet抬起了頭,目光犀利地盯著我,就好像鋒利的匕首,抵著我的命脈,不允許我有任何退路。 我聲音顫抖地問:“如果人類有了……人魚的靈珠,她的身體會、會……有什么征狀?” “表面上不會有任何異常變化,醫院里的檢測儀器也完全檢測不出來。她不可能長出魚尾,不可能突然就能在水里來去自如,也不可能壽命變長。但是,她的身體會變得比以往更好,幾乎不會生病,就算生了病也康復得比別人快。” 我喃喃說:“原來……竟然是這樣啊!” violet說:“regulus……” 我站了起來,努力克制著內心的震驚和恐懼,對她說:“請你離開!” violet急切地說:“小螺,讓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要告訴你……” 我指著門,厲聲說:“我和吳居藍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必須告訴我!有什么話,你讓吳居藍來親口告訴我!” “小螺,regulus……” 我一下子情緒失了控,捂著耳朵尖叫起來,“我讓你離開!離開!馬上離開……” violet急急忙忙地朝門口走去,“好的,我離開,我立即離開!”她站在門口,高聲說:“小螺,我知道你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我說的一切,我會等你的決定。” 門重重地關上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依舊捂著耳朵,一動不動地站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聽,就可以當作它不存在的。 隔著朦朧的淚光看出去,四周依舊是熟悉的一切,可是,原本的一屋溫暖已經變成了刺骨寒涼,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將我從頭到腳淹沒,讓我連喘息都覺得艱難。 ————·————·———— 我驚慌失措、什么都沒帶地逃出了屋子,隱隱約約聽到前臺和我說話,我充耳不聞,徑直走出了大廈。 我沒有分辨方向,隨意地走著,反正也沒有能去的地方,只是想遠離一下吳居藍。 冷風吹到身上,帶來刺骨的涼意。 我覺得我應該靜下心來,好好地思索一下,但是,身體內的每一寸地方都充斥著驚恐和憤怒,讓我的大腦一片混沌蒼涼,不知道能想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不停地走著。 走著走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藍色的湖泊,不知不覺中我就停下了腳步。 雖然我也算是個在海邊長大的孩子,可我對水的感情并沒有比其他人類更深厚,直到我愛上了吳居藍——來自海洋深處的人魚,我才真正愛上了水。 任何時候,看到藍色的水面,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吳居藍的諧音是吾居藍,我愛的人居住在藍色的水里呢! 因為愛上了一個人,所以愛上了和他有關的一切。所有代表他的一切,都會讓我覺得溫暖幸福。 但是,現在我看著湖面,卻沒有了溫暖幸福的感覺。 因為,我會忍不住地去想那些吳居藍給我的溫暖和幸福,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身體內的人魚靈珠? 我站在湖邊,靜靜地凝視著湖面,回想著遇見吳居藍后所發生的一切。 那個悲傷的清晨,我拉開了門,他倒在了我家的院子里。 裸露的雙腳上傷痕累累,他應該走了很多的路,才艱難地找到了我。一百多年過去了,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語言、文字、交通工具、通信方式……全部都變了,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那么狼狽地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