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chapter 11 我在這里 畢竟是年輕,我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天后,所有不適癥狀全部消失,我的身體徹底康復了。 可是,兩天間,我思來想去,依舊沒有辦法回答吳居藍的質問。 晚上,我洗完澡,剛吹干頭發,就聽到吳居藍叫我:“小螺,江易盛今天晚上值夜班,我們去醫院看看他。” 去看江易盛?去醫院?我的心突地一跳,想了想,大聲說:“好!馬上就下來!” 我迅速地把睡衣脫下,換上外出的衣服,扎好頭發,就往樓下跑。 走到媽祖街的街口,我們打了一輛出租車,二十多分鐘后,就到了醫院。 這是我第一次在江易盛值夜班時來找他,問了好幾個護士,才在住院部的病房外找到了江易盛。 他驚訝地問:“你們怎么來了?誰身體不舒服?” 我說:“身體很健康,就是來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江易盛皮笑rou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地掃了我和吳居藍一眼,問:“你感冒好了?” “好了!” 江易盛說:“好的倒真快!走吧,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兒。” 我們沿著長長的走廊走著,兩側都是病房。 因為時間還早,病人都還沒有休息,大部分病房的門都大開著。視線不經意地掠過時,總能看到縮微的紅塵百態:老公幫偏癱在床、不能翻身的老婆翻轉身體;老婆從床下拿出便壺,準備服侍不能行走的老公小解;有的病人瘦骨嶙峋、眼神死寂,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有的病人頭上纏滿紗布,胳膊上插著輸液管,和家人有說有笑;有的兄妹為了醫藥費、在吵架慪氣;有的夫妻在分吃一個蘋果、情意綿綿…… 小小一方天地,卻把人生八苦都折射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讓看到的人都覺得莫名的壓力大。我有意識地約束著自己的目光,盡量只盯著前方看,不去看病房內。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沒有了病房,我才松了口氣。 江易盛說:“我的辦公室在樓上,就兩層樓,咱們走路上去吧,等電梯更慢。” 我和吳居藍都沒有異議,跟在江易盛身后,進了樓梯間。 我們走到一半時,看到一個穿著淺灰色襯衣、黑色西褲的男人站在樓梯拐角處,額頭抵著墻壁,正無聲地流淚。 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壓抑哭泣,整個身體緊繃,下垂的兩只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可痛苦和絕望過于強大,讓他時不時地泄漏出一兩聲破碎的嗚咽。 這是醫院,而且是重癥病房區,誰都能想象到是為什么,我們盡力放輕了步子,希望能絲毫不打擾他地走過去。但樓梯就那么大,他顯然察覺到了有人來,立即用手擦去了淚。 我和他擦肩而過時,忍不住仔細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是一張認識的面孔。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失聲叫道:“林瀚!” 他抬起了頭,看到我,努力地擠了個笑,“沈螺,你好!” 我隱隱猜到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哭泣,心情剎那間變得很沉重,我對江易盛和吳居藍說:“你們先上去,我和朋友聊幾句。” 等江易盛和吳居藍離開后,我試探地問林瀚:“你要有時間,我們在這里坐一會?” 林瀚似乎早疲憊不堪,一聲不吭地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我挨著他,坐到了他身旁。 林瀚三十歲出頭,在稅務局工作,據說是最年輕的處級干部,很年輕有為。我和他是在醫院認識的,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癌癥病人的家屬。只不過,我是爺爺得了胃癌,他是妻子得了胃癌。 他的妻子發現得比我爺爺早,又正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及時做了手術,有很大的康復機會。我遇見他們時,他們正在進行術后的康復治療,我曾經向他求教過如何照顧和護理胃癌病人,他給了我很多幫助和鼓勵,兩人迅速從陌生變得熟悉起來。 上一次我見他,是六個月前,也是在醫院。我幫爺爺來拿藥,碰到了他。他喜氣洋洋地告訴我,他陪妻子復查后,確認手術很成功,應該會完全康復。 沒有想到,只是六個月,他又從希望的云端跌到了絕望的深淵。 我躊躇著想問一下具體的情況,可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林瀚主動問:“你怎么在醫院?” 我說:“剛才那個醫生是我的朋友,我來看他。” 林瀚說:“不是來看病就好!我聽說你爺爺去世了,本來打算去看看你,但小蕓查出癌細胞擴散了,我就沒時間聯系你。” 我看他沒有回避這個話題,應該是太過壓抑悲痛,愿意和我這個有過類似經歷的人聊一下。我問:“小蕓姐現在怎么樣?” 林瀚艱難地說:“醫生說……就這兩三天了。” 我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老婆這兩三天就有可能死亡!? 我不敢相信地喃喃說:“怎么會這樣?” 林瀚低垂著頭,哽咽地說:“我也一直在想怎么會這樣。醫生說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她爸媽……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還那么年輕……婚禮上,她說最渴望的幸福就是和我一起慢慢變老,還說一定要生兩個孩子,可她連孩子都沒來得及生……”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林瀚,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只能默默地陪著他。 林瀚絕不是一個軟弱的男人,甚至可以說,他比我認識的絕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否則不可能陪著妻子和病魔抗爭了兩年多。但此時此刻,所有的堅強都蕩然無存,他像個孩子般悲傷絕望地失聲痛哭。 ————·————·———— 我和林瀚說完話,目送著他離開后,沒有接著上樓去找江易盛和吳居藍,而是沿著樓梯慢慢地一層層往下走。 這一刻,我沒有勇氣去面對吳居藍,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今天晚上,從他叫我出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吳居藍另有目的,絕不是僅僅來看看江易盛這么簡單。雖然我并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我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走過病房時,我隱約明白了吳居藍的用意,但是,連吳居藍都肯定沒有想到他的醫院之行效果會這么好,我竟然碰到了林瀚。 難道連老天都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出了醫院,我沒有坐車,沿著人行道,心神恍惚地慢慢走著。 林瀚一個人躲在樓梯間里默默哭泣的畫面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從某個角度而言,我短短幾十年的壽命,對吳居藍而言,不就是像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嗎?我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像林瀚的妻子和林瀚一樣嗎?短暫的歡樂之后,是瑣碎的折磨之苦,漫長的別離之痛。 對林瀚的妻子而言,不幸已經發生了,當然希望有人能不離不棄地陪伴照顧自己,可對林瀚呢?如果沒有昨日的開始,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的苦痛呢? 那天晚上,聽到吳居藍質問我“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后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我只是覺得我忽略了站在他的立場去考慮問題。 現在,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立場的問題,而是,在時間面前,我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 我要他愛我,就是要他承受愛我之后的痛苦,我要的愛越多,有朝一日,他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愛情嗎? 不是!這肯定不是我想象中的愛情! 我徒步走了一個小時,走回了媽祖街,卻依舊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該怎么辦。 我在街口的小賣鋪,買了一打啤酒,提著啤酒去了礁石海灘。 我坐在礁石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黑漆漆的大海。 電視劇中,有一個很俗濫的橋段:男主角和女主角歷經磨難終于在一起了,可突然間男主角或女主角發現自己得了絕癥。這個時候,不管是男主角還是女主角,都會默默地把病情隱瞞下來,企圖把另一方趕走,希望對方不要再愛自己。 每次看到這樣的情節,我總會打著哈欠說:“能不能有點新意啊?”現在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這個橋段那么俗濫了,因為這是情到深處的一個必然選擇,編劇再想推陳出新,也不能違背人性。 我一邊大口地喝著酒,一邊用手指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淚,難道我也必須要像電視劇里的女主角一樣忍痛割愛嗎? 可是,吳居藍不是電視劇里的男主角,他可不會我怎么趕他走,他都不走。 從一開始,他就態度很明確,壓根不想接受我! 如果不是我死纏爛打,他才不會搭理我呢! 他絕不會給我往死里作的機會,我必須要想清楚。 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中,我打開了第六罐啤酒。 理智上,我很清楚再這么喝下去不對,這里絕不是一個適合獨自喝醉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就是想喝。算了,大不了待會兒給江易盛打個電話,讓他來把我扛回家。 我正一邊喝酒,一邊胡思亂想,手機突然響了。 我掏出手機,看是吳居藍的電話,本來不想接,都已經塞回口袋里了,可念頭一轉,終究舍不得讓他擔心,還是接了電話。 “喂?” 吳居藍問:“你在哪里?” 我裝出興高采烈的聲音,“我和朋友在外面喝酒聊天。不好意思,忘記給你和江易盛說一聲了。” “什么朋友?” “在醫院里偶然碰到的一個老同學,本來只打算隨便聊一小會兒,可同學叫同學,竟然來了好幾個同學。你先回家吧,不用等我,我要晚一點回去。” “多晚?” 我抓著頭發說:“大家聊得挺嗨的,一時半會肯定散不了,我帶了鑰匙,你不用管我,自己先睡吧!” 吳居藍沉默。 我覺得我已經再裝不下去,瀕臨崩潰的邊緣,忙說:“他們叫我呢,你要沒事,我掛電話了。”說完,不等他回應,立即掛了電話。 我仰起頭一口氣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全部喝完,又打開了一罐啤酒。 連著喝空了兩罐啤酒后,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叫了起來:“吳居藍,我愛你!” “沈螺很愛吳居藍!” “吳居藍,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很愛你!你要是不珍惜,遲早會后悔的……” 我對著漆黑的大海,發泄一般亂嚷亂叫。 吳居藍,如果你和我一樣,或者我和你一樣,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有多么愛你! 從小到大,我很想像別的孩子一樣去好好地愛爸爸和mama,但是我的爸媽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積攢了很多很多的愛,多得我都舍不得給任何人,也不敢給任何人,因為那是平凡的我全部所有的,但是,我想給你。 我想用我的一生來好好地愛你,竭盡所能地對你好,用我所有的一切去寵你,讓你成為最幸福的男人! 可是,你不給我機會,我滿腔熾熱的愛,只能化作漆黑大海前、一聲聲無望的呼喊。天能聽見、地能聽見、大海能聽見,唯獨不能讓你聽見! 我一口氣又喝空了一罐啤酒,惡狠狠地把易拉罐捏扁。 我含著眼淚對自己發誓說:“最后一次!如果他回應了我,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要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我,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放下啤酒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大海,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叫:“吳——居——藍!吳——居——藍……” 漫天星光下,海風溫柔地吹拂著,海浪輕柔地拍打著礁石。我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像個瘋子一般,用盡全身力氣地叫著,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全部的生命都消耗在叫聲中。 我知道不會有人回應! 我許下這個明明知道結果的誓言,只是逼自己放棄! 對著大海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呼喚得聲嘶力竭,告訴自己這就是命運,我已經盡力。 從今往后,我會深埋這份感情,讓他覺得我也認為我們不適合。 我會告訴他,我能放下,也能忘記他,反正這個宇宙間唯一永恒的就是一切都會消亡。連一顆恒星都能消失,何況一份感情呢?請他放心離開,我對他的感情一定會隨著時間消失!這是客觀規律,萬事萬物都不會違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