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吳居藍微微一笑,對我說:“早上好。” “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 我一邊挽頭發,一邊說:“等一下,馬上就好。” 我沖進衛生間,飛快地洗漱完,又沖進廚房,開始做早餐。這個點來不及熬粥了,我打算煮兩碗龍須面,炒一碟西紅柿雞蛋,就吃西紅柿雞蛋面吧! 我做飯時,吳居藍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想著人家已經洗了一早上的衣服,就沒再使喚他。 吳居藍問:“現在做飯都是用這種爐子嗎?” 我一邊看著鍋里的面,防止溢出來,一邊翻炒著西紅柿,說:“我們用的是液化氣罐,大陸上的城市一般都用天然氣。” 等做好飯,兩人一人盛了一碗面,坐在廚房的檐下,開始吃早飯。 我偷偷看吳居藍,他沒什么表情,慢慢地吃著,倒是沒再挑食,不管是西紅柿,還是雞蛋都吃。 我忍了半晌沒忍住,問:“味道如何?” 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 我明白了,不過已經習慣了他的嫌棄,又是匆匆忙忙做的早飯,也沒指望他滿意。我嘀嘀咕咕地為自己辯解:“我的廚藝雖然不能和飯店的大廚比,可從小就干家務活,家常小菜做得還是不錯的,連總是挑我錯的楊姨也說我飯做得不錯,你估計是吃不慣我們這邊的口味。” 吳居藍低著頭,專心吃面,一聲不吭。 我很憂郁地發現了吳居藍的一個“美德”,他不撒謊,即使所有人認為無傷大雅、用來潤滑人際關系的小謊言,他也絕不肯說。對著這么個“剛正不阿”的貨,我悻悻地嘮叨了幾句,只能算了。 兩人吃完飯,吳居藍自覺收拾了碗筷去洗碗,已經干得有模有樣,不像昨天那樣需要我時不時地提醒,我放下心來。 看看認真洗碗的吳居藍,再看看院子里,昨天買給吳居藍的衣服,昨晚他換下的床單被罩,爸爸和繼母住過的房間的床單被罩,都洗得干干凈凈,晾曬在竹竿上,把院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現在這社會,正兒八經去招聘,只怕都找不到這么勤快的人。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好人有好報,做了一個很英明的決定,也越發納悶,皮相這么好,又這么勤快的人怎么會淪落到衣衫襤褸,暈倒在我家門口? 不過,從小的經歷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他若不說,我也不會刺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我給吳居藍打了聲招呼,去書房工作。 從樓梯旁的衛生間外經過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衛生間里干干凈凈,一點都不像用過的樣子。洗衣機的電源指示燈黑著,掀開蓋子再一看,干干的,一滴水都沒有。 我不淡定了,幾步跑出客廳,“吳居藍,你早上怎么洗的衣服?” 吳居藍隔著廚房的窗戶,看著我,沒明白我究竟想問什么。 我問:“你有沒有用洗衣機?” 吳居藍搖了下頭。 雖然已經猜到,可親口證實了,依舊覺得難以相信。我指著院子,吃驚地問:“這么多衣物,你都是手洗的?” “手洗不對嗎?”吳居藍反問。 “不是不對。不過,你手不疼嗎?下次洗大件的東西用洗衣機,有力氣也不是這么浪費的!”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我手不疼,這點力氣對我不算什么。” 我被噎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索性蠻橫地說:“反正下次洗床單被罩用洗衣機,我的洗衣機不能白買了!” 吳居藍沉默了一瞬說:“好。” 我轉身走進書房,坐在電腦桌前,一邊等著電腦開機,一邊還驚異地看著院子里的床單和被罩,覺得吳居藍勤快得太不可思議了。 現在手洗衣服的人還很多,可手洗床單被罩的人已經很少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就這條街的鄰居黎阿婆,為了省水費和電費,到現在家里也沒買洗衣機,當然,黎阿婆家是這條街上最窮的幾戶人家之一。 吳居藍家應該也很窮,窮到沒有洗衣機,所以習慣于手洗床單和被罩。 電腦啟動好了,我收拾起心緒,開始好好工作。 腦子里過了一遍后,我把要做的事一件件羅列出來。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去申請營業執照等相關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我之前已經打聽過,這事雖然有點繁瑣,但并不難。現在海島政府大力發展旅游,很支持本地居民做一些有特色的小生意,發展文化旅游、綠色旅游。像我這種“土著”辦理這些,只是時間的問題,讓我擔心的是裝修以及未來的經營。 老宅雖然舊了,自住還是挺舒服的,可自己住和讓客人住是兩個概念,至少每個房間都要翻新一下,安裝電視和無線網絡,窗簾、床單、被罩、浴巾什么的都要準備新的。 我在北京工作了三年半,省吃儉用,總共存了十二萬。辭職回家后,陸陸續續花了一萬多,現在銀行里還剩十萬多。這是我現在除了老宅外,全部的資產,我必須考慮到客棧一開始有可能不賺錢,給自己留一些生活費和客棧初始的運營費用,能花在裝修上的錢很有限,必須精打細算。 我在網上查閱著別人的裝修經驗,多了解一些,既能少走彎路、多省錢,又能監督施工、防止被蒙騙。 我正在一邊看視頻,一邊做筆記,突然看到一只白凈修長的手伸過來,戳了戳電腦屏幕上的人像,戳了幾下不夠,又摳了幾下,似乎很好奇為什么屏幕里會有活靈活現的人。 這是什么狀況? 我呆了一會,才扭過頭,無語地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的吳居藍。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和我對視著,從容平靜,甚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肯定會覺得剛才又戳又摳電腦屏幕的二貨絕對不是眼前這貨。 我忍不住地問:“你沒有用過電腦嗎?你以前打工的錢都要寄回家嗎?”雖然電腦在現代社會已經算普及,但在很多窮的地方,別說電腦,彩電都還用不起。以我對吳居藍家庭狀況的判斷,他沒有電腦很正常,只是,就算家里買不起電腦,可也有一個地方叫“網吧”。很多買不起電腦的打工仔照樣會玩游戲、聊qq,除非他和我一樣,需要省吃儉用存錢,把一切消費活動全部砍掉了。 我一瞬間腦補了很多,連“吳居藍父母身患絕癥,吳居藍必須把打工的錢全部郵寄回家”的感人情節都想了出來。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不屑地看著我,冷淡地說:“你想多了,不是買不起,而是用不著。”說完,他竟然一轉身走了,用挺直的背影表明:大爺不稀罕!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又是好笑,又是難受。這個傲嬌的男人,即使自尊心受傷了,也不愿撒謊說自己用過電腦,只會簡單粗暴地用不屑和冷淡來掩飾自己,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一年我六歲,爸媽正又吵又打地鬧離婚,誰都顧不上我,連我的褲子短了也沒人察覺。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mama留意到我的窘迫,好心地給我買了兩條褲子,可敏感的我第一時間不是感激,而是被戳到痛處的難堪,死活不肯收那兩條褲子,還一遍遍強調我mama買了很多新褲子給我,只不過我不喜歡穿新衣服,就喜歡穿舊衣服。 我跳了起來,幾步跑過去,攔住吳居藍,“碗洗完了?” “洗完了。” 我推著吳居藍往電腦桌邊走,“還有事讓你做,過來!” 吳居藍瞅著我,沒有動。我猶如在推一座大山,無論多用力,都紋絲不動。 我惱了,睨著他,“我是老板,難道不是我吩咐什么,你做什么?” 吳居藍跟著我走到了電腦桌前。 我坐下后,拽了個凳子,示意吳居藍也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在研究如何裝修客棧,你也得學習一下,這可是咱倆以后安身立命的東西,想要吃好喝好必須要用心。” 我打開網頁瀏覽器,演示了一遍如何用搜索功能,只要學會用搜索,其它一切慢慢地就會學會。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吳居藍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著。 我突然想起來,他都沒有用過電腦,很有可能不會鍵盤輸入,“你拼音好,還是字寫得好?” 吳居藍思考了一瞬,才說:“寫字。” 我立即下載了一個五筆輸入法的教程,簡單演示了一下后,對吳居藍說:“這東西只要背熟字根,練習一段時間就能上手。” 以前爺爺自學電腦的書還在,我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放在吳居藍面前,讓他跟著書學習。 吳居藍拿起書靜靜翻閱著,我站在他身旁,視線不經意地從院子里掠過,看到隨風飄揚的床單被罩,腦海中乍然出現一個念頭:吳居藍不用洗衣機不會是因為他壓根不會用吧?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住了,卻覺得很有可能,他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某個偏遠地區的深山老寨?電器還沒有普及?難怪他第一次說話時口音那么奇怪…… 雖然有點好奇,但我沒打算把吳居藍發展成男朋友,不會負責他的后半生,更沒有興趣探究他的前半生,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 家里的電器還有空調、微波爐、冰箱、電飯鍋、電視機、dvd播放機……也不知道他究竟用過什么,沒用過什么。 我想了想,翻箱倒柜,把壓在柜子最底層的所有電器的說明書拿了出來,放到書桌一角,“這是家里所有電器的說明書,你有時間看一下。”怕傷到他的自尊心,我又急忙補了一句,“不同牌子的電器、不同年代生產的產品,使用方法都會不同,你看一下,省得你按照以前的經驗想當然地cao作,把我的東西搞壞了。” 幸虧吳居藍沒有我小時候的敏感變態,聽完我的吩咐,只簡單地回復:“好。” ————·————·———— 我帶好身份證、戶口薄等覺得可能用得上的文件,出門去申請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執照。 本來想著就那么點事,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沒想到手續真跑下來還挺繁瑣。一會要照片,一會要近期體檢證明,幸好我是海島的“土著”,不管到哪里,總能碰到同學,或者同學的同學,省了好多工夫。可就這樣,我跑來跑去,折騰了整整一天,才算全部搞定。 快六點時,我提著一個順路買的西瓜,疲憊地回到家里。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我回家了”,就癱倒在藤椅上。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沒吭聲地提起西瓜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他端著一水果盤削去皮、切成方塊的西瓜出來,盤沿上還貼心地放了一把水果叉。 我有點意外,他今天早上的表現可不像是懂得用水果盤和水果叉的人,不過美食當前,懶得深究。我喜笑顏開地用叉子叉了一塊西瓜,“謝謝!” 慢悠悠地吃完半盤西瓜,我才覺得恢復過來,對吳居藍說:“我和裝修師傅約好了,他明天下午過來看房子,估算裝修價格。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把房子打掃干凈,能省一點錢是一點錢。”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 已經是晚飯點,我琢磨著隨便煮點面湊合一頓算了,“砰砰”的拍門聲突然響起。 我一邊起身,一邊問:“誰啊?” “是我!” 江易盛的聲音,我的老鄰居,兩人算是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因為從小就智商非常高,不聽課照樣拿年級第一,秒殺了我等凡人,小時的外號是“神醫”,如今是海島人民醫院的外科主刀醫生。“易盛”和“醫生”諧音,就算叫“江易盛”聽著也像叫“江醫生”,大家索性就亂叫了。 擱往常,我早跑著去開門了,這會反倒停下了腳步,一邊嘴里說著“來了”,一邊遲疑地看向吳居藍。 吳居藍十分敏銳,立即察覺出我的疑慮,轉身就要回避到屋里。我攔住了他,一瞬間有了決定,我光明正大做生意、雇傭人,沒什么要躲藏的。 我對吳居藍小聲說:“我的好朋友,人很好,待會介紹你們認識。”說完,幾步跑去開了門。 第7章 chapter 32 “小螺,不要做飯了,今天晚上去外面吃。”江易盛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了門。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人,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年輕女子,長發披肩、身段窈窕、臉容秀美;一個戴著眼鏡、氣質斯文、舉止有禮的男人,竟然是昨日見過的周不聞律師。 我愣了一下,客氣地先和周不聞打招呼:“周律師,您好。” 江易盛哈哈大笑,搭著周不聞的肩說:“好可憐,真的是對面不相識呢!小螺,你仔細看看,真的不認識他了?” 周不聞微笑地看著我,和昨日那種疏離客氣的職業性微笑截然不同,他的笑帶著真正的喜悅,甚至有幾分緊張期待。我滿心困惑,恨不得踹一腳故弄玄虛的江易盛,卻慣于裝腔作勢,禮貌地笑著說:“周律師,我們昨天剛見過,怎么會不認識?” 江易盛怪聲怪調地長嘆了口氣,剛要出聲,周不聞拉了下江易盛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話。周不聞凝視著我,微笑著說:“小螺,是我,大頭。” 我臉上禮貌的笑立即消失了,震驚地看著周不聞。 李大頭,原名李敬,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記憶中的他,瘦瘦的身子、大大的頭、長腿長腳,配上幾分猙獰的兇狠表情,學校里沒有人敢惹他。眼前的這個男子,身材頎長、彬彬有禮,細看下除了眉眼有幾分似曾相識,再找不到記憶中的樣子。 我十歲那年,因為爸爸再婚、繼母懷孕,局促的家里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被爺爺接回了老家。我不會說閩南話,也不會說黎族話,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學校里十分惹人注意。剛開始同學還對我又好奇又羨慕,可很快爸爸不要我、mama跟野男人跑掉的消息就在學校里傳開了,同學們的好奇羨慕變成了憐憫鄙夷。那時候,我像個刺猬一樣,用尖銳的反擊去保護自己支離破碎的自尊,沒多久就變成了同學們的眼中釘、rou中刺,作業本被扔進廁所、放學路上被吐口水、甚至有男同學捉了蛇放到我書包里……長大后,回過頭看,不過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可那些惡作劇,讓當年的我如同身處地獄,直到李大頭搬來。 他和我一樣,會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沒有爸爸、也沒有mama,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過,他沒有父母,并不是因為父母離婚,而是因為爸爸死了。某段時間,我曾很偏激地想,我寧可像他一樣,至少想起來時,爸爸是不得不離開我,而不是主動遺棄了我。 他和我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許因為他是男生,也許因為他沒有和繼父、繼母生活的經驗,他的反擊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像我,總是拐彎抹角。他很會打架,一個人能干倒三個欺負他的高年級男生,不管你罵他什么,反正他會打到你服了他,他用純粹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再惹他。 李大頭比我高三個年級,雖然兩人都住在媽祖街,上學放學時,常常能看到彼此,但完全沒有交集。直到有一次,我被同學圍堵在學校的小樹林里,逼問我“你媽是不是跟著野男人跑了”,李大頭突然出現,粗暴地趕跑了所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再招惹我,否則他見一次打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