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也許因為我知道,當年沒有了爸媽,我還有爺爺,可現在,我失去了爺爺,失去了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從今往后,這個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憊時,再沒有了依靠;受傷時,再沒有了退路! 看著眼前的老宅子,我笑著把手里的錢扔了出去,粉色的鈔票飄飄蕩蕩還沒落地,我的笑容還在臉上,眼淚卻已潸然而下。 七歲那年,爸媽離婚時,我就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任何用,從來不愿浪費時間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龍頭的閥門被打開,壓抑的悲傷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落個不停。 原來失去至親,就是,你以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堅強,但永遠不可能不難過,某個時刻、某個觸動,就會悲從中來。 爺爺、爺爺…… 我無聲地哭泣著,幾次用力抹去眼淚,想要微笑。既然不會再有人為我擦去眼淚,不會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么只能微笑去面對。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淚擊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穩,軟坐在了地上,我緊緊地咬著牙,緊緊地抱著自己,想要給自己一點力量和安慰,但看著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眼淚就像滂沱的雨,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團龍吐珠花飄到我眼前,像一個努力逗人發笑的頑童,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斗,撲進了我的懷里。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著,竟然是一個用龍吐珠花編的花球,綠藤做骨、鮮花為飾,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麗。 我忘記了悲傷,忍不住拿了起來,正要細細觀看,卻想到一個問題:這花球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花球飄來的方向。那個男人……他什么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來的,我最軟弱、最痛苦、最沒有形象的一面…… 他靜靜地看著我,沉默不語;我尷尬惱怒下,大腦一片空白,也說不出一句話。 隔著枝葉扶疏、花白如雪的九里香,兩人“無語凝噎”地對視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來,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終究是不舍得,一轉身,拿著花球沖進了屋子。 我看了眼鏡子里狼狽不堪的自己,越發尷尬惱怒,又想砸花球,可剛舉起,看了看,那么精巧美麗,又放下,寬慰自己,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臉,把早已松散的頭發重新挽好。看看鏡子,覺得自己已經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我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子,決定嚴肅處理一下這個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第4章 chapter 21 日過中天,陽光灼熱,這方挨著屋子和院墻的角落卻陰涼怡人、花香馥郁,難怪他能不吭不哈地在這里坐一早上。 我叉腰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質問,“看夠了嗎?滿意我們唱的大戲嗎?” 他沒有吭聲。 我怒問:“你干嘛一直躲在這里偷看?” 他平靜地說:“不是偷看,而是主人沒有允許,不方便隨意走動。”今天早上聽他說話還很費力,這會聽,雖然有點古怪的口音,但并不費力。 我譏嘲:“難道我不允許你離開了嗎?你怎么不離開?” “沒有合適的機會。” 我被他噎住了,一早上大戲連臺,似乎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離開。我不甘心地問:“你干嘛用……用一團花扔我?” “你不是也用花扔了我嗎?” 呵!夠伶牙俐齒!我惱怒地瞪著他,他波瀾不興地看著我,平靜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不在意的縱容,就像是汪洋大海不在意地縱容著江河在自己眼前去翻騰。 我越發惱怒起來,正要發作。 突然,一陣風過,落花簌簌而下,猶如急雪。我不禁揮著手,左偏偏頭、右側側頭,他卻靜坐未動,專注地看著落花殘蕊,紛紛揚揚,飄過他的眉梢,落在他的襟前。 翩躚花影中,日光輕和溫暖,他的眼眸卻十分寂靜冷漠,仿若無喜無悲、俯瞰眾生的神祗,可是那深遠專注的眼神里面明明又掠過惆悵的前塵舊夢。 我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看著他—— 就好像忽然之間,萬物變得沉寂,漫天飛揚的落花都放慢了速度,整個天地只剩下了他慵懶而坐,靜看著落花如雪、翩躚飛舞。 不過一瞬,他就察覺了我在看他,眸光一斂,盯向了我。 和他的視線一撞,我回過神來,急忙移開了目光,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發虛、臉發燙,原本的惱怒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罷、罷、罷!自家傷心事,何苦遷怒他人? 我意興闌珊地說:“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時機絕對合適!” 他一聲沒吭地站起,從我身邊繞過,向外走去。 我彎下身收拾他吃過的餐具,卻看到幾乎絲毫沒動的粥碗和菜碟。我愣了一下,轉過身,看到他正一步步向外走去,那么滑稽的打扮,還赤著雙腳,可也許因為他身材高大挺拔,讓人生不出一絲輕視。 “喂——站住!” 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著我,沒有疑惑、也沒有期待,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問:“飯菜不合口?難道我做的很難吃?” 他竟然絲毫沒見外地點了下頭。 我簡直、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他這樣……他這個鬼樣,竟然敢嫌棄我做的飯,餓死他吧! 我嫌棄地揮揮手說:“你走吧,走吧!” 他轉身,依舊是一步步地走著,不算慢,卻也絕對不快,我忍不住盯著他的腳,想起了外面那條坑坑洼洼的石頭路…… “喂——站住!” 他回身看著我,依舊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走到庭院中,把那雙已經曬干的拖鞋拎起來,放到他腳前,“舊拖鞋,你要不嫌棄,拿去穿吧!” 他盯著拖鞋看了一瞬,竟然難得地主動開口提了要求:“我想洗一下腳,可以嗎?” “可……可以,跟我來!” 我走到廚房拐角,把塑料軟管遞給他。擰開水龍頭后,我不好意思盯著他洗腳,轉身看著別處。 不一會,聽到他說:“好了。” 我接過水管,關了水龍頭,眼角的余光瞥到他干凈的雙腳,沒有血色的蒼白,一道道紅色的傷痕格外刺眼。 他穿上拖鞋,走了兩步,看上去很合適。 “謝謝。” “不用謝,一雙不要的舊拖鞋而已。” 他沒再多言,向外走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又叫:“喂——站住!” 他回過身,看著我,竟然還是那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猶豫了一下,趕在自己后悔前,混亂地問:“你從哪里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你現在有什么打算?你要聯系親人朋友,找人幫忙嗎?我有電話,可以借給你用!你要是需要錢,我……我可以借你一點!”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竟然比他更緊張,急促地說:“江湖救急、不救貧,我借你的錢不會太多,最多夠你回家的路費。” 他淡淡說:“只我一個。” 他的話很簡短,我卻完全聽懂了,只剩他一個,遇到困難時,沒有親人可以聯系求助;受了委屈時,也沒有一個避風港可以歸去休息。我的眼睛有些發澀,又想哭的感覺。我深吸了口氣,微笑著說:“你有手有腳,長這么大個頭,總不會打算去做乞丐吧?總要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他想了想說:“是應該找一份工作。” 我小心地問:“你的受教育程度,大學、中專、職高,或者學過什么手藝沒?” “沒有。” “沒有?什么都沒有?你長這么大總要學點什么吧!就算讀書成績不好,考不上學,也該學門手藝啊……” 他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沉默,卻像是無聲的鄙夷:我都說了沒有,你還廢話什么? 我抓狂了,“你這些年都靠什么生活?難不成啃老?” 他有點不悅地皺眉,“我靠自己的力量吃飯。” 好吧!只要不是好吃懶做、作jian犯科,干體力活也是正當職業。我猶豫掙扎著,遲遲沒有再說話,他也一點不著急,就那么安靜地站在大太陽下,由著我理智和沖動打架。 我一會皺眉、一會咬牙,足足考慮了十來分鐘,才試探地問:“你愿意留在我這里打工嗎?管吃管住,工資……看你的表現再定。”剛才掙扎時還覺得自己是活雷鋒,結果最后發現自己本質上肯定是黃世仁。 他沉默,我緊張,卻不知道自己緊張個啥,這個海島上工作機會有限,他現在落魄到此,難道不是應該他諂笑著抱我大腿嗎? 終于,他點了點頭,“好!” 我松了口氣,愉快地說:“就這么說定了,只要你努力干活,我不會虧待你。我叫沈螺,螺可不是絲籮的籮,是海螺的螺,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才說:“吳居藍。” 經過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和吳居藍算是認識了,但接下來我們該做什么?似乎要簽署勞動合同,但是,我都不給人家開工資,甚至做好了隨時趕他走的打算,這個勞動合同……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先提出來的,他要罵jian商就jian商吧! 兩人面對面地沉默著,非常難得地,他主動開口問:“我該干些什么?” “什么?”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九九中,沒反應過來。 他說:“你讓我為你工作,我需要做什么?” “哦!那個不著急,今天先把你安頓下來。”我打量著他,決定第一件事就是幫他去買幾件衣服。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和我一起……”話還沒說完,我猛地閉上了嘴。 理論上講,他仍是陌生人,我不應該把他留在家里,但是,他這個樣子,如果我帶著他一起上街,我敢打保證不用半天,整個島上就會傳遍,說不定晚上就會有好事的人給爸爸打電話,我瘋了才會那樣做! 我心思幾轉,一咬牙,斬釘截鐵地說:“你留在家里!” 我指指他之前坐過的地方,“你可以把藤椅搬出來,隨便找地方坐。” 我上了樓,一邊換衣服,一邊還在糾結自己的決定,把一個剛剛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留在家里,真的合適嗎?不會等我回來,整個家都搬空了吧? 糾結中,我翻箱倒柜,把現金、銀行卡、身份證、戶口薄,甚至我從來不帶的一條鉑金鉆石項鏈,全部塞進了手提袋里。這樣子,屋子里剩下的不是舊衣服,就是舊家具了。就算他想要搬空,也不會太容易吧! 關臥室門時,我想了想,去衛生間拿了我的梳子,小心地拿下一根夾在梳子縫里的頭發,夾在門縫中。又依樣畫葫蘆,把樓上三間臥室、樓下書房的門縫里都夾上了頭發。 這樣,只要他打開了門,頭發就會悄悄掉落。如此電視劇的手段是我十歲那年學會的,為了驗證繼母是否有偷看我的日記本,我特意把頭發夾在日記本里,最后的事實證明她的確翻閱了,我和她大吵一架,結果還被她指責“小小年紀就心機很重”。 我提著格外沉的手袋,走出了屋子,看到吳居藍把藤椅搬到了主屋的屋檐下,正靠在藤椅上,看著院墻上開得轟轟烈烈的三角梅。我心里微微一動,嬌艷的粉紅色花朵和古老滄桑的青黑色石墻對比鮮明,形成了很獨特的美,我也常常盯著看。 我說:“廚房有水和吃的,自己去拿,雖然你很嫌棄我的廚藝,但也沒必要餓死自己。” 他微微一頷首,表示聽到了。 “那——我走了!很快回來!”關上院門的一瞬,我和他的目光正對,我是柔腸百轉、糾結不已,他卻是平靜深邃,甚至帶著一點點笑意,讓我剎那間生出一種感覺,他看透了我的擔憂,甚至被我的小家子氣給逗樂了! 我站在已經關上的院門前發呆,不可能!肯定是錯覺,肯定又是光線角度的原因! ————·————·———— 這些年,島上的旅游發展很快,燈籠街的衣服店都投游客所好,以賣花上衣、花短褲為主,并不適合日常穿著。我又不敢去經常去的幾家衣服店,店主都認識我,我怕他們問我買給誰,只能去找陌生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