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辰知道他在哭。

    他這樣張揚的人，要什么就不擇手段去爭，去搶，用盡了心機，能用的手段，不能用的手段，全部用上，極端的時候，也說過要把大叔鎖在身邊一輩子的。打斷了腿也好，恨他一輩子也好，哪怕是像傻子一樣囚禁起來，也反正不能讓給別人。

    一語成讖。

    他搶贏了齊楚，卻害慘了肖林。

    許辰直到走進來，才知道涂遙為什么沒有跟進來。

    病房里早就有了一個人。

    很瘦，卻高，眉眼間有點像大導演趙易，但也只是像而已，他比趙易要溫和得多，也友善得多。

    他坐在肖林的病床邊，像是一個偶爾路過的老朋友，肖林安靜地躺著，褪去一身鋒芒，黃景說他認識肖林許多年，其實這就是肖林最初的樣子，安靜溫和的青年，整個酒吧都在群魔亂舞，他一個人在聽歌。要等到別人背著吉他走到他身邊，跟他搭話，他才會告訴你，他叫肖林。

    他以為許辰是送飯進來的護工，說了聲謝謝。他十分嫻熟地倒了一碗粥，細心地用勺子把米粒全部碾碎，他像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照顧起人來卻得心應手，許辰看見他后頸上似乎有經年的舊傷疤，一直延伸到后背，消失在毛衣的領口里。

    他像是肖林的老朋友，也只是朋友。

    每次去看完肖林回來，許辰都感覺像是聽了一個很傷心的故事，這個故事里沒有贏家，所有人都輸得一敗涂地。

    但是葉嵐總是能夠一秒鐘就讓他脫離。

    他今天凌晨五點才回到家，睡了大概六個小時不到，現在躺在醫院的走廊里補覺，把外套拉上來蓋住臉，大喇喇躺在椅子上。困成這樣了，偏偏反應還快，許辰一靠近他就彈了起來，本來有兩個小護士正對著他指指點點大概是在嫌棄他沒公德心，結果他一露出臉來，兩個小護士臉都紅了，悄悄躲到一邊去了。

    “完了？”他仍然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半瞇著眼睛，上來就摟許辰的肩膀，許辰躲了一下沒躲開。

    “嗯，看完了，明天再來把碗拿回去。”許辰心情仍然很是低落。看了葉嵐臉上睡出來的印子一臉：“你怎么不去看看林哥。”

    “看什么，我又不是醫生。”葉嵐的邏輯反正怪得很：“而且林哥很要面子的，要是知道他昏迷的時候你們把他當大熊貓一樣看來看去，肯定要找你們算賬的。”

    他自覺逃過了被肖林秋后算賬的危險，十分得意。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信心，就這樣篤定肖林一定會醒過來。

    許辰被他一鬧，心情倒是沒這么沉重了，問了他一句：“你真覺得林哥會醒？”

    “肯定會醒的。”葉嵐判斷的方式十分簡單粗暴：“涂遙都給他捐了幾座希望小學了，怎么算他都快醒了。”

    也只有許辰，這個時候還不把他當弱智看。

    “我告訴你，其實林哥肯定是不想醒。你想想啊，要是你一醒來又有一堆人打破了頭搶你，你也覺得頭疼，還不如睡著好。也許他還在生涂遙的氣呢……”葉嵐一邊走，一邊給許辰宣揚他的異端邪說。

    兩人走到醫院的停車場，外面下著大雪，連轎車上都積了厚厚一層雪，變得難以分辨，許辰走在前面找自己的那輛二手車，找著找著，忽然回過頭來問了一句：“如果……”

    他只說了兩個字，就停下了話頭。大概是覺得這種話太像戀愛中的女生問的，所以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葉嵐毫無一點眼色，偏偏要追上來問：“如果什么？快說快說……”

    許辰被他纏不過，只能問道：“如果我像林哥那樣了，你會照顧我嗎？”

    葉嵐怔住了。

    就在許辰以為他是在思考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爆發了。

    “這還要問嗎！涂遙都可以照顧林哥，為什么哥覺得我不會照顧你！”他整個人跟被捅翻了的馬蜂窩一樣：“明明我比涂遙強多了！你竟然對我這么沒有信心！”

    許辰沒想到他反應這么激烈，只能弱弱地解釋：“我也就是隨便一問。”

    “根本不是隨便問，明明是對我沒有信心！”葉嵐壓根不肯善罷甘休，許辰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輛舊舊的二手車，打開車門叫他上去，他也當沒聽見，整個人都成了一只噴火的小暴龍，拉著許辰要一個說法。

    許辰好不容易把他拉上車，都開出停車場了，他還自顧自地坐在副駕駛上生悶氣，用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團，憤怒地看著窗外。他的演技差就算了，連生氣也生得這么浮于表面。

    許辰沒有辦法，只能找了個地方靠邊停車，耐心地跟他解釋：“我不是不信任你啊，只是你從來都不會怎么照顧人的，真要有這種時候，我想還是請護工來照顧我比較好。”

    “我可以學啊！涂遙也不是生下來就這么厲害的。”葉嵐十分憤怒地嚷道：“而且我不是不會照顧人！我只是比較喜歡你照顧我的感覺而已！我還會煮粥！”

    “嗯，好，我知道……”許辰一面毫無原則地答應著，聽到他的宣言，頓時睜大了眼睛：“煮粥？”

    葉嵐被他干干凈凈的眼睛一看，頓時有點心虛，但還是色厲內荏地嚷道：“至少我可以把米煮熟啊！”

    “好好好……”許辰耐心地哄著他，笑得眼彎彎，大概全世界也只有他會覺得葉嵐這幅蠻不講理的樣子很可愛，他甚至越過中控臺，輕輕拍了拍葉嵐的手：“我知道啊，我只是覺得到時候不能讓你太辛苦而已。”

    “我才不怕辛苦。”葉嵐被他一哄，火氣小了不少，但還是有點別扭，有點負氣地說道：“我喜歡你可比涂遙喜歡林哥多多了。”

    明明說的是不能量化的感情，而且也并沒有什么有說服力的證據，許辰還是被他這句毫無技巧的情話說得耳朵燒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大概覺得自己不作出回應有點不好，于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這樣溫和，葉嵐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了，難得許辰伸出手來安撫他，于是不失時機地反握住了許辰的手，他最近在偷偷練吉他，想寫一首歌給許辰聽，所以手指間有薄薄的繭，還貼了個創可貼，手好看的人連受傷也是好看的，像戴了個戒指。

    不如買一對戒指來帶上吧，小暴龍在心里默默想著，就買涂遙和林哥那種好了，記得當初涂遙還特地跑到自己面前來炫耀過，當時哥哥還沒來上海，自己一個人，還氣得差點揍他一頓。

    車窗外雪下得正好，車流穿梭不息，因為天氣太陰暗的緣故，街邊的許多霓虹燈已經亮了起來，遠處有一棵很高的景觀樹，通體籠罩著銀色的小燈，像披戴了一身的銀河。路邊的小店放著不知名的歌，時間走得很慢，歲月剛剛好。

    葉嵐忽然側過頭來，在許辰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許辰被他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查看車外有沒有攝像頭，葉嵐如今紅得發紫，狗仔隊無孔不入，許多娛樂圈的秘密戀情就是被人在轎車里拍到的。

    葉嵐連這樣慌亂的他也覺得可愛，又湊過來，這次更強勢一點，索性把他壓在主駕駛位上，好好地親了一番，許辰先還掙扎了兩下，后來發現這家伙的體力比自己好上太多，只好放棄了抵抗，等他快點親完，好開車回家。

    “葉嵐，今年早點回家吧，等我把設計院的復職辦好，我們就可以回家過年了。”

    “嗯，其實……”

    “其實什么？”

    ……

    “……你還是要先接幾部叫好一點的作品，等明年《明月傳》的電影出來了地位就穩了，雖然這樣說有點不好，但是涂遙如果不愿意回來娛樂圈的話，同類型里，能補上他的位置的就只有你了。你也要好好努力，要朝他的演技靠攏才行，明年我在設計院工作，可能會忙一點……”

    “其實我想和哥哥一起回家過年，已經很久了。”

    許辰笑了起來。

    他正開著車，笑的時候，外面的霓虹燈光影在他眼中掠過，在之后的許多許多年里，這一幕，一直是只有在葉嵐最好最好的美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甚至只要想到這天許辰的笑容，他都覺得聞到了蜜糖一樣的香氣。都說童年孤獨的小孩性格會很乖戾，但是如果一定要說有哪個瞬間，是讓葉嵐和這個世界徹底達成和解的話，那就是這一刻了。

    因為這一刻，許辰笑著對他說：“那好啊，從今往后的每一年，我們都可以一起回家過年了。”

    這就是葉嵐聽過的，最好的情話了。

    （完）

    第77章 番外（家）

    除非實在沒有選擇，否則許辰是絕不會帶著葉嵐坐公共交通工具的。

    但是設計院放假放得實在太晚了，許辰已經是破例地停職半年后重新上班了，實在不好意思再在放年假的事上搞特殊。所以就只能委屈早早給自己放了過年假的葉嵐了。

    葉嵐這家伙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對于“和哥哥一起回家過年”這件事非常執著，早早地把小商他們都趕回了家，然后一心一意在s城等著許辰放假。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臨近過年了許辰還天天加班，氣得他發了好一頓脾氣。

    等到終于坐上回家的火車，已經是除夕的前一天了。

    說到為什么要坐火車，其實也算是許辰的錯，許辰家鄉所在的城市機場小，因為許辰一直沒辦法確認放假日期，所以連機票也沒了。好在通了高鐵，不過葉嵐可不管這么多，一律叫“火車”。

    他天生好命，賣臉也能為生，自從十六七歲當了模特之后再沒坐過火車。許辰怕他被人認出來，給他全副武裝，為了安撫他，自己也只好跟他一樣，口罩黑框，連衣服也是上個月為了哄葉嵐買的同款，一路走過來，承受了許多女孩子帶笑的竊竊私語，葉嵐渾然不覺，還得意得很。

    到了市里，要轉車回家，快過年了，出租車不好叫，偶爾遇見一輛叫的都是天價，許辰怕不安全，干脆帶著葉嵐上了以前自己常坐著回家的公交車。還跟葉嵐解釋：“我以前在市里讀書，都是坐這趟車的。”

    葉嵐靠著車窗，不知道在想什么，許辰還以為他睡著了，結果公交車快到鎮上時，靠站停車，葉嵐忽然提上行李，拖著許辰下了車。

    “我們去哪？”許辰被他拖著，最后干脆跑了起來，天已經快黑了，家家的燈火都亮了起來，寒風中傳來飯菜的香味，路上的積雪被踩得發出咯吱的聲音，葉嵐拖著許辰一路跑，直接沖到了許辰當年讀書的中學。

    學校早放了假，校門也關了，葉嵐卻輕車熟路地翻過圍墻，還把許辰也拉了上來。許辰性格好，也跟著他胡鬧，事實上，自從去市里上高中之后，他也幾乎沒有回原來的中學看過了。校園里一片寂靜，熟悉的教學樓，熟悉的香樟樹，但又似乎有點不一樣了，比印象中低矮許多，也舊了許多。

    葉嵐把他拖到學校中最大的那棵樹下面，拉著他的手放進樹洞中，許辰原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葉嵐按著他的指尖，在樹洞里輕輕摩挲。

    和粗糙的樹皮不同，樹洞里卻光滑許多，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大樹的心臟一樣，許辰的手摸過許多細碎的紋路，才終于摸到了葉嵐想讓他知道的東西。

    那是兩個刻在樹洞里的字，刻得非常深，旁邊還有許多劃痕，想必是被誰一次次地加深過。這是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因為太過驚世駭俗，所以連刻在樹干上都不敢，只能深深藏起來，埋在樹洞里。

    那是他的名字。

    許辰有點感動，又有點莫名地心酸，他抬起頭來，看見葉嵐正如同等待表揚的小孩子一樣，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看見自己抬頭，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

    “我在這里，等了你好久了。”許辰似乎聽見指尖的那個名字這樣說道。

    他收回手來，輕輕地抱住了葉嵐。

    沒關系啊，其實我一直都在。

    因為跑得太急的緣故，回去的路上，許辰的腿抽起筋來。

    葉嵐執意要背他，許辰拗他不過，只好跳上了他的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有了青年的寬闊肩膀，身上帶著草木一樣的清香，一步一步在雪中堅定跋涉，認真的樣子竟然也很可愛。

    天色暗下來，只有路邊的窗戶里透出明亮的燈光。小鎮依山，雪夜中，零星的燈火從山頂依稀點綴下來，這場景像極了畫中的人間。葉嵐背著許辰，沿著長長的路一直走。

    “快到家了。”許辰趴在他背上，輕輕說道，前方已經隱約可以看見許辰家的屋檐。

    不是的。

    葉嵐在心里說道。

    那里是哥哥的家。

    而我的家，一直就在我背上啊。

    梅勒°冰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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