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乾元帝到底不肯平白便宜了李家,收回李媛手上所有金冊金寶是一樁,更要升一升玉娘份位。只皇后之下,三妃已滿,難不成黜了貴妃,將玉娘升做貴妃?貴妃高氏為人雖有些任性,可也無大過,且才折了幼子,平白無故地廢黜她,乾元帝倒也狠不下心,因此便禮部擬個嘉號來,使超脫諸妃之上。 要說禮部尚書也是個妙人,最是明白是非曲直,看著帝心所向無可逆轉,便肯逢迎,只道雙貴妃并立亦可,若要昭賢妃后來居上,保留嘉號即可。不想乾元帝是一心要哄玉娘歡喜的,只給個貴妃位算什么?不肯答應。到底尚書也是兩榜進士出身,見著乾元帝意有不足,一咬牙,索性道是昭賢妃代后執掌宮務期間“清廉端莊謙恭有度”,宜上尊號為“宸”。 宸極者,代指帝星,引為帝王。乾元帝這才喜歡,道是:“宸妃號即尊,又代攝六宮事,位列諸妃上,體制宜崇,爾等擬個禮制章程來。”禮部尚書原先以為不過同尋常妃子冊封一般,遣使冊封便了,竟有特旨,可到了這時,也由不得禮部了,只得回去商議。 先是,禮部請乾元帝以冊貴妃儀冊立宸妃的折子叫乾元帝擲回。冊貴妃時,貴妃頭戴九翚四鳳冠,身穿翟衣,正中向北面跪下,由正使宣讀一篇冠冕堂皇駢四儷六的冊文,冊文鑄成金字,綴于玉版,是為金冊。讀罷,正使授冊,先將冊遞給左邊的女官,女官跪接,轉奉與貴妃,轉奉貴妃,貴妃遞與立在右側的女官,放在桌上,而后副使授寶,如授冊儀,至此禮成。 大殷朝的貴妃也算體面,能在自家宮中受內外命婦朝賀,不想乾元帝將折子擲回,說是太輕忽。禮部無奈,只得再行商議,在貴妃儀注上再加成。可加多少頗有爭議,就有侍郎怒道:“加什么加?再加也不過是個妃,還能如何?”這話還未說完,就叫眾人拖在一邊,堵了口道:“禁聲,你想死么!” 儀式還好說,在貴妃儀上加成些許,也算有個參考,可宸妃服制從無前例,也要擬定,不過半月時間,禮部上了三四回折子,都叫乾元帝駁回,最后更批說“不用心”三字,道是,你們若不能,朕就換能的來。 這是要換禮部尚書的意思?直唬得禮部尚書魂飛天外,愁得頭發也白了許多,還是兵部梁丑奴瞧著他可憐,指點道:“宗正主司皇家親族或外戚勛貴等事務,主祭祀、冊命等,熟悉儀注,兄臺不若請教一回宗正。”禮部尚書聽著有理,便將這幾回的折子都整理了,往宗正府上求教。 乾元朝的宗正是楚王,論起輩分來,乾元帝還要喚一聲族叔,年已將七十,雖將古稀,因素日愛個舞槍弄棒,身子倒是強健,眼不花耳不聾的,對朝中事門兒清。雖乾元帝還未明旨冊昭賢妃為宸妃,可又怎么瞞得過他,連著乾元帝幾次駁回禮部議的儀注章程也知道,雖覺乾元帝對昭賢妃偏寵了些,卻也不反感。 一來,楚王的嫡出幼子幼年就定的親,定的是臨安候世子的嫡次女只待女孩子及笄就成親的。而臨安候的外甥孫女嫁的正是昭賢妃娘家承恩候府嫡次子,因此兩家也算聯絡有親。且楚王也知他這個宗正,說到底還是要聽乾元帝的話,乾元帝又不是那等軟糯無能的,其實性子專橫,又肯記恨,為著個妃子的體面得罪他,很不值當。且以乾元帝對昭賢妃的喜愛,日后冊后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趁著如今賣個好,他嫡子庶子的有好些個,總要為他們留個人情。 只是楚王身為皇叔,又是宗正,倒是不好自家出面,便暗示了臨安候,再由臨安候提點了梁丑奴,叫梁丑奴引禮部尚書過來。禮部尚書叫乾元帝逼得幾乎好說是焦頭爛額,聽著梁丑奴的指點,果然求上門。 楚王看著禮部尚書上門求教,又故意拖延了回,才肯指點,道是:“圣上即說,宸妃位列諸妃上,體制宜崇,依著我來看,不若如冊皇后儀稍減一二,如此圣上也必歡喜,爾等你也好交差。” 禮部尚書聽著楚王這些話,雖覺過了些,可再想似乎也沒了其他路子,只得回來擬了折子,將冊宸妃儀視冊中宮儀稍減。 大殷朝服制,皇后具九龍四鳳冠,服祎衣;則宸妃具七龍四鳳冠,祎衣制式相同。皇后受冊明日,要受內外命婦朝拜,先由內命婦內為首一人進而致詞:“茲遇皇后殿下茲受冊寶,妾等不勝歡慶,謹奉賀。” 贊拜,樂作,再拜,興,樂止,退,復位。又引外命婦班首一人,入就殿上賀位,如內命婦儀,禮畢俱出。宸妃這一節稍減,禮成次日,內外命婦朝賀而不舞拜。 禮部自以為周全了,不想折子上去,乾元帝依舊心有不足,批曰:宸妃即代攝六宮事,體制宜尊崇,不尊崇無以威嚴,不威嚴如何服眾?今只在服制上略減,其余儀注與冊后一般即可。 折子下來,禮部尚書再肯逢迎也叫乾元帝氣得幾乎嘔血:鳳冠上便是少了兩條龍又如何?哪個還能頂著數不成!即可!還即可!倒像委屈得不得了一般。真委屈,立她為后呀! 不想乾元帝倒是真覺得委屈玉娘依舊要屈居與李氏之下,又覷著玉娘黛眉微蹙,臉上不見歡喜之色,道是:“好孩子,這一段走下來,前后足有三日方能禮成,可是累得很,你不養好了可不成。待你受了冊,哪個還能蓋過你去,就是李氏依舊在,也不過是個虛名。” 玉娘卻是不肯展眉,只含淚道:“總是妾自家不是,也合該有此報應,怨不得旁人哩,哄了圣上,倒要圣上來替人周全,妾如何安心呢?”說著淚珠兒撲簌簌地落下來。 乾元帝聽著玉娘這些話,跌足道:“你這孩子也太會傷人心,我已這樣賠情了,你還要哭,哭傷了眼可怎么好。”又抽過帕子來替玉娘拭淚,玉娘又道:“妾哪里是怪圣上,妾只求圣上日后若有什么,圣上先來問問妾,允妾自辯一回,妾也就安心了。”乾元帝叫玉娘說得心酸不已,哪能不答應。 次日,乾元帝便命翰林院擬詔,冊昭賢妃為宸妃,位在諸妃上。又命宸妃攝六宮事,體制宜崇,先期祭告天地、太廟,如冊中宮儀。 ☆、第211章 比照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這種職業,前朝的壓力已經很大了,所以在寵愛妃子的時候,通常會很任性。如果要列名單,那真是一大串兒,不分明君昏君,甚至,明君任性起來,更不講理,更蠻橫呀。 乾元帝要抬舉個妃子也罷,要給她母家體面也罷,官員們都忍得,可這先期祭告天地太廟,從來只有冊皇后、太子、太子妃才行得,如今不過是冊個妃子,雖位份超脫些,說白了也還只是個妾,如何能像冊后立太子一般祭告天地祖宗?這放民間便好說個寵妾滅妻,在帝王家更是個摒斥椒宮,宮無正寢。如今皇后并無大過,乾元帝這般作為,置皇后與何地,置祖宗家法與何地,置人倫綱常與何地?是以乾元帝這旨一下,前殿前跪了多少大殷朝的大臣,請求乾元帝收回成命。 只乾元帝此人生來有些兒左性,又自以為這回玉娘受了大委屈,群臣們愈是反對乾元帝愈是堅決,反過來勸忐忑不安地玉娘道:“這和你有什么相干,都是我的意思。” 玉娘知道乾元帝的為人,這會子叫人逼著自然什么都不肯聽,若是自家再順著他的意思說了大臣們不是,不知哪一日這事兒就是他發作的引子,故而反做出個嬌怯的模樣,哭道:“可為著妾叫圣上受這樣的,這樣的逼迫,妾怎么心安?只要圣上依舊疼妾,妾不做這個宸妃又能如何呢?” 這話說得機巧已極,一面猜準了乾元帝不喜受人逼迫的心思,故意將群臣們進諫曲解,恰對了乾元帝心思,一面又故意退讓,偏又暗示著乾元帝,如今是有他在,可要是他不在了呢?果然就叫乾元帝暴怒,拂袖道:“你哭甚!這與你有甚干系?!不過是他們那些文人拿著你作伐,這回只要我們退了這步,他們得了意,日后動不動就進諫,朕還做不做這個皇帝!朕在他們尚且如此張狂,哪一日朕不在了,你以為你不做宸妃難道他們就肯放過你?” 玉娘聽著這句卻將袖子舉起掩面道:“圣上如何說這話來剜妾的心?圣上明知妾一身都與圣上同在,有圣上一日妾且自在一日,若是有那一日圣上以為妾能獨活么。”這當口兒不說幾句甜言蜜語,如何哄得乾元帝抗住前朝壓力?只消這回乾元帝松得口,皇后那個位置便是李氏真叫廢了,也輪不到她去做,是以玉娘掩面裝作悲戚的模樣說了這些兒玉娘自家都覺著惡心的話來。 果然乾元帝叫玉娘這幾句誘人的話,哄滿心喜歡,便在玉娘身邊坐了,將玉娘掩面的手拉下,細窺玉娘,粉面通紅,橫波帶羞,心上愛得不行,攬著她的肩叫她靠在懷中,捏了她的手道:“你這話兒我愛聽,只是日后不可再說,你還小呢,便是哪一日我先去了,你就舍得阿琰阿寧他們?” 玉娘將頭靠在乾元帝肩上垂眼瞧著兩個人交握的手,口角隱約露出一抹笑影來,卻道是:“那圣上要長長久久地陪著妾。”乾元帝從來叫人當皇帝待,高貴妃從前偶爾也拿他當個丈夫,卻是頭一回有人拿他當著情郎看,且這人又是他最心愛的玉娘,果然就叫玉娘哄得今夕何夕都不能分辨,只道是:“好,我長長久久地陪著你。”叫玉娘哄了這一場,乾元帝冊玉娘為宸妃之意愈發地堅不可摧。 在前殿前跪著的,御史居多,又有些許勛貴、文官,散官。御史們自是官責所在,那些文官、散官倒都是與未央宮中妃嬪們有些許的關系的,那幾家勛貴,更是護國公府姻親。乾元帝只是置之不理,圣諭命禮部趕制宸妃受冊封時的禮服、籌備宸妃那比照皇后鳳駕的儀仗,又令欽天監測算吉日。 大臣們見乾元帝意不可逆,就有聰明些兒看著謝逢春出身低微,以為他見識淺薄,便來哄騙他,道是:“貴府如今已是烈火烹油之勢,便是敬賢皇后的母族平國公府與當今護國公府也不能比,滿朝哪個不側目?可這倆家都是百年公府,貴府如何比得?如今你們靠著娘娘在,自然是千好萬好,哪一日不能靠了呢?昭賢妃與宸妃不過一步之遙,何必為著這一步就將人都得罪干凈了?倒不如自家上表請辭,也好在士林中博個名聲。”這些人計算著只消謝逢春上了這個當,上本推辭,在乾元帝眼中便是個不識抬舉,將乾元帝得罪了去,還能有他們的好? 謝逢春雖膽大貪婪,只可惜讀書少些,叫這番話說得將信將疑。只他有個莫大的好處,知道自家短處,并不肯強做主張,先把來與兒子們商議,卻叫謝懷德笑了場,道是:“我和哥哥也算是儒生,大伙兒一樣的出身,怎么不知脾氣?事到如今,妖妃,jian妃這名頭meimei是躲不了的,只怕史書上也要記一筆,便是辭了宸妃難道就能成賢妃了德妃了??這話哄鬼呢。辭了這個宸妃,旁的壞處眼前就有一個娘娘在圣上面前難做哩。” 謝顯榮也道:“若是能辭,娘娘不會自家辭?她與圣上日夜相對,什么話不好說呢?娘娘不辭自然有不能辭的緣由,父親日后還是閉門謝客罷。”謝逢春聽著這些話,也就心安,果然就托病謝客起來,倒是乾元帝與玉娘知道了,還賜了藥下來。 宸妃賜藥與承恩候還罷了,自家父女也是應該的。可乾元帝這一賜藥,就是明擺著他不肯收回成命,依舊要抬舉昭賢妃,哦,圣旨已下,乖覺些的如今已改口稱宸妃了。 前殿前跪諫的大臣們有幾個就有了后退之意,只是也不好當時就走,就有托病的,一日就病倒了兩三個。更有家中妻子厲害些的,派了家仆來嚷嚷說著,夫人或是姑娘小爺病了,要老爺回去主持大局,將人架了回去。群諫這等事兒,要的就是個人多勢眾,眾志成城,心一散了立時便做鳥獸散,只剩幾個與護國公家有聯絡的還在觀望。 護國公夫人唐氏的娘家哥哥宛西候唐元修瞧著這樣,私下與唐氏道:“事到如今,且想個退路罷。那位定是要將他心尖子捧上來的,不若請殿下自請退位,也好留些兒情分,也好善始善終。”如若不然,等到圣旨廢后,到時連一家子都的體面都保不住。 唐氏原就氣得手腳冰涼,叫自家哥哥說了這幾句,臉上發白,抖了手指著唐元修說:“我們李家的事,不用宛西候cao心!若是宛西候怕受連累,日后大可不來往!”唐元修本是好意,叫唐氏這話說得臉上赤紅,恨聲道:“我為著誰?當日我便跟你們說不可行,殿下不是那等人才。妹夫不肯聽,還說是先皇所賜,誰能越過去?如今怎么著?!你們即不要我問,我不問便了,日后便是殿下做得太后,我也不敢登門沾光!”說了拂袖而去,走到門前恰與小唐氏撞在一起。 小唐氏是唐元修嫡長女,從小兒疼愛的,看著女兒,唐元修的腳步又頓了頓,搖頭嘆息道:“不是我說你公婆不是,那樣殺伐決斷的人,初看著那昭賢妃妖媚,就該了斷了她,另尋個好的來,一時因循以至于養虎為患!你也勸勸你姑母,從前錯了,如今可不能再錯。”言畢在女兒肩上拍了拍。小唐氏叫唐元修這幾句話說得心如鹿撞一般,兩手中都是冷汗,強自鎮定著將唐元修送到二門,才折返回來見唐氏。 又說唐氏心上實則是知道自家哥哥所言成理的,雖說廢后不能打落塵埃,那是傷了皇家自家的臉面,可由天入地的差別,以李源父女的脾性,這等屈辱又如何忍得下?且長子李彰武更是送了一條性命在內,唐氏只一想起她這個長子,便是心如刀絞一般。 一想起李彰武,唐氏又想起李瑯來,自叫長安大長公主家退婚,李瑯茹素至今,幾乎好說足不出戶。在唐氏看來,那也是長安大長公主勢利,看著自家不在乾元帝眼中的緣故,卻也不看看她家,沒權沒勢,皇朝的大長公主,竟要彎腰奉承她侄孫的妃子,也不怕延平帝地下有知起來找自家這個沒出息的女兒算賬。 唐氏想在這里就叫丫頭去請李瑯來,丫頭領命出去。過得片刻,不見李瑯過來卻看著小唐氏邁步進來,臉上帶赤紅,就把眉一皺,喝到:“你這個樣子是做什么?”小唐氏幾步過來在唐氏眼前一跪,把雙手搭在唐氏的膝上,顫聲道:“姑母,侄女兒有話說,可這話兒侄女兒只能同姑母說,卻不能兒媳婦同婆婆說。”唐氏看著小唐氏這樣,眉尖一跳,抬手與房中服侍的丫鬟們道:“你們下去。”說了又俯低了身子,盯著小唐氏的眼道:“可是你父親留給你什么話了?” 小唐氏聽說,十分驚恐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唐氏皺眉道:“到底是還不是?”小唐氏便將唐元修的話學了與唐氏知道,唐氏聽著臉上也是一片雪白,顫聲道:“難道你父親是這個意思?”卻是唐氏與小唐氏兩個都誤會了。 在唐元修的意思是責怪著李源與唐氏夫婦在發現宸妃“酷似乾元帝求不得的那個故人”時就該將她除去而不是留著她爭寵,如今宸妃勢已成,眼前不可逆轉,便該避其鋒芒,自請退位。只要李媛不成宸妃封后的擋路石,乾元帝也不會將護國公府如何。不想唐氏與小唐氏聽著“殺伐決斷”“不能一錯再錯”便以為這是暗示著趁宸妃還無子,將她除去。 可宸妃身居深宮,飲食起居與乾元帝密不可分,如何下手?真要將乾元帝一塊兒算計進去,又沒這個膽子,姑侄兩個面面相覷起來。 便是這時,聽著門外有腳步聲,卻是丫頭帶了李瑯過來了,到得門前自要報名請見:“夫人,大姑娘來了。”卻是李瑯是護國公世子李彰武的嫡長女,排行在首,府中上下都叫一聲大姑娘。 唐氏聽著李瑯過來,忙推小唐氏起身,威嚇道:“這話兒不許與第二個人說。”又端正了神色道,“進來罷。” 李瑯在外聽著祖母的吩咐,理了理裙擺邁步而入,說來她也才十五六歲,可一眼瞧上去卻是面容肅穆,暮氣沉沉,哪里像個及笄之年的千金萬金的貴女,倒像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身上更有一股子檀香味。 ☆、第212章 張氏 唐氏也有二十來日沒見著李瑯,猛然見著李瑯這幅模樣,頓時站了起來緊走幾步將李瑯的手一拉,含淚道:“我的兒,你如何這幅模樣?小小年紀又有什么過不去的呢?倒叫我怎么對得住你死了的爹。” 言及死了的兒子李彰武,唐氏愈發地心如刀絞。李彰武不滿五歲就請立了世子,李源請了當世大儒來教導他,一身的武功計謀又是李源親授,可說是允文允武,若是還活著,父子倆個有商有量地,哪里會走到今日這樣!一時間悲痛難忍,抱著李瑯放聲大哭。 到底唐氏也是將六十的人了,連番打擊再這一哭哪里還撐得住,當日便臥了床,漸次飲食懶進,輪番請了太醫來看,都說是心緒郁結所致從來心病難醫,護國公夫人自家心緒不打開,吃藥也是無用。護國公與唐氏夫婦平日雖常有口舌,到底結縭將近四十載,哪能不關心,過來幾回勸解。只唐氏心中怨恨護國公始作俑,怪他一心在護國公府的爵位上,害了一雙兒女,見著便啐他,攪得護國公站不住腳,只得向外走。 唐氏怨怪丈夫護國公,不想她丈夫心上卻也怨著她。李媛幼年在家時,因他夫婦二人只得這么一個女兒,不免疼惜。唐氏又自為以護國公府的勢派,李媛憑嫁到誰家,婆母丈夫都不敢不敬她,是以縱著李媛性子來,只曉得方正規矩體統身份,一點子心機手段也不教她,可不是吃了大虧去。若不是她一點不得乾元帝的意,他又何必兵行險招,竟就折了嫡長子。若是彰武還在,李家何至于此。是以看著唐氏不肯見她,也就來了脾氣,也不再來討沒趣。不想他這一不來,唐氏的脾氣就越發的不好了。 護國公與唐氏這對老夫婦就此離心離德,護國公外頭有什么事兒懶怠與唐氏說,唐氏有什么打算也不肯與護國公商議,兩個漸行漸遠。李敦武與小唐氏兩個叫父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李敦武還好些,伺候在護國公身邊,護國公為人雖嚴厲,卻不愛無事生非,。而小唐氏是唐氏唯一的媳婦兒,婆母病了,自然要在牀前侍疾,唐氏本來就不是好脾氣,因心緒不寧臥病在床,日子一久愈發地不耐煩起來,便那小唐氏做了出氣筒,動輒呵斥。小唐氏委屈得不行,卻又不敢駁嘴,也不敢怨恨唐氏,只把一口毒氣呵在了宸妃身上,只覺若不是宸妃狐媚惑主將皇后逼到絕路,護國公府也不會一片愁云慘霧。 又說唐元修走前說的那番話,小唐氏當時學與唐氏聽,教唐氏厲聲喝止,可那段話終究在小唐氏心上種下了引子,今番受了唐氏磨折,便又引了起來。小唐氏也知道利害,不敢與唐氏說,更不敢與丈夫李敦武講,偏與她的陪嫁丫頭秋實春華商議。 卻是小唐氏往菩提寺燒香請符,恰聽著隔壁客房有高聲,仔細聽了是一位官家太太,從前買通了人那巫蠱之事,事成后在菩提寺交割剩余的銀錢。因起了糾紛,那婆子高聲了幾句,恰叫小唐氏主仆聽著,又親眼看著婆子離去。當時小唐氏也不知如何想的,叫春華跟了那婆子下去,將那婆子身在何處,姓甚名誰也摸著了。 那婆子姓個張,說是婆子也不過四十多歲,曾嫁過三回人,是個積年的寡婦。張婆子起先是個童養媳,不過六歲就叫姓客的一家人家買了去,養到十四歲就與大她二十多歲的丈夫客家大郎圓了房。不想不過半年,客大郎就急病沒了,那時張氏才十五歲。 客大郎一死余下張氏與六十余歲的婆婆兩個,客家原就窮苦,不然也不能買個小女孩子回來當媳婦,這回死了頂梁柱,兩個寡婦老的老,小的小,如何度日?因張氏還年少,多少能值幾個錢,老婆婆就要將張氏轉賣好活命。 這回買了張氏去的姓個鄭,做的是酒坊生意,家中略有些銀錢田地,人呼一聲鄭員外。說來客家貧寒,張氏又是童養媳自然不能嬌養,是以打小就在街面上走動,因客老大愛酒,張氏便常往鄭家酒坊打酒,一來二去的就與來酒坊查賬的鄭員外撞上了。張氏少年時也有幾分顏色,又極年少,正是鮮嫩的時候,便叫鄭員外看在了眼中。這一回聽著張氏要叫她婆婆轉賣,鄭員外便花費了二十兩銀子,四匹棉布,一百斤精米將張氏買下,因家有悍妻,并不敢往回帶,只得安置在外,做了個外室。 不想那鄭員外自得了張氏,不知怎地,酒坊就接連出事兒,更鬧出了人命。鄭員外原本有三四個鋪面,數百畝良田,折騰了兩年,只余了一半兒。因此漸漸地就有張氏命硬的傳言,鄭員外倒是將信將疑,不舍得趕張氏出去。不想這回事叫他的嫡妻譚氏知道了,譚氏為人決斷,趁著鄭員外往鄉下去帶了丫鬟婆子打上門來,將張氏一番好打不說,更是翻箱倒柜,尋出張氏的身契來,當日提腳賣了。 等著鄭員外從鄉下回來,張氏已叫譚氏半賣半送地賣與了個姓呂的屠夫,人已叫呂屠夫睡過了,事已至此,鄭員外也不好再要張氏,只得罷了。從來屠夫多好酒又粗魯,呂屠夫也不例外,又因張氏是他半買半受得來的,在呂屠夫眼中就是個不值錢的東西,故此喝醉了或是不遂心就飽以老拳。張氏常與鄰居哭訴,只是屠夫生得粗豪,哪個敢上去替張氏說話,是以張氏頗受了些苦。 許張氏真是命硬,便是呂屠夫也扛不住,嫁與呂屠夫不過四年,呂屠夫一日下鄉收豬跌進河淹死了。至此張氏死了兩任丈夫,破了一任丈夫的半副身家,雖才二十三四歲,顏色也不差,只是有這么個名頭,哪個不要命的敢要她?且張氏自家也絕了再嫁的念頭,守著呂屠夫留下的些許薄財過起了日子,只好在張氏這三嫁都無兒女,是以日子倒也過得。 又過得幾年,張氏忽然得了病,醒來之后自言得了神仙指點有了神通,能與人畫符消災,倒也靈驗過幾回,漸漸地有了些名頭,連著從前那三嫁都成了那三個男人命蹇福薄,消受不起她。只是,能替人消災便能降災,張氏私下也沒少做鬼祟之事。可行那鬼祟事的,誰又肯明鑼正鼓地講,大伙兒不過是揣測罷了,若不是小唐氏誤打誤撞聽著,再不能知道。 因這張氏來歷往事可說是清清楚楚,有的是人證,小唐氏聽著也就深信不疑,只是當時叫唐氏以出妻做脅,才將小唐氏嚇住。 這時護國公府叫宸妃逼得幾乎走投無路,又誤會了唐元修那番話,小唐氏便又將這事想起,頗為心動。只是她也膽怯,并不敢真就要了人命,只說是,既然那張氏有道行,不若請教她怎么夫婦和睦。只消圣上與殿下夫妻和順了,那宸妃又能做什么夭呢?是以遣了春華扮做個少奶奶去收買張氏,要使她做法畫符,使乾元帝與李皇后夫婦重歸和睦。 不想春華回來道是:“道姑說了,這等夫婦和睦符,要夫婦雙方身上的東西,頂好是頭發才好做法,豈不聞‘結發為三生,恩愛兩不疑’,若是能用頭發,自然是百試百靈。若是沒頭發,指甲也使得,十指連心哩。若是都沒有,或是香袋或是荷包或是腰帶或是手帕等也可,只是效驗不好。空口白話地,做地甚法?做了也是白做。” 小唐氏聽著春華這幾句,臉上雪白,握了帕子道:“殿下的物件兒倒是好說,她從前賞下來的香袋帕子還有幾件呢。可是圣上身邊的物件,可往哪里去尋!”說著就在屋內轉了幾圈,又抬頭與春華道:“張道姑還說了什么?”當日在菩提寺,小唐氏可是親耳聽著那官太太承認那小妖精是死了的,由此可見張道姑有此能為。 春華看著小唐氏的神色,腳下發軟,輕聲道:“道姑說了,殺人害命的事有干天和,她不做哩。”小唐氏聽這話便知道那張氏要漫天開價,待要發怒,只她素來不是個強硬的人,又忍氣吞聲起來,低了頭道:“你且下去,讓我想想。”春華躬身正要退下,又叫小唐氏叫住,只道是:“今兒的事不許叫第二個人知道。”春華應聲,自下去換衣裳不提。 又說小唐氏這一想就想了兩三個月,彼時唐氏都能起身了,只是唐氏才一起身,就叫乾元帝的旨意打得險些兒又倒回去。 卻是欽天監算得的冊昭賢妃為宸妃的吉日就在這月。冊妃前,乾元帝齋戒了三日,親自祭告天地太廟。冊妃當日,正使定的是宗正楚王,副使是尚書左仆射。乾元帝于冊后一般親在奉天殿等候他的宸妃來拜。依著大殷朝規矩,冊妃之后,妃子要往椒房殿參拜皇后之后才算禮成,無如皇后已叫乾元帝收了冊寶,更明旨道是:皇后失德,宸妃不必參拜。硬生生將這一節略去。 依規矩次日內外命婦都要往合歡殿拜見宸妃,先是內命婦們參拜。乾元帝下了圣旨,道是“宸妃即代攝六宮,身份尊貴,視與皇后同,宜受諸長公主諸公主諸王妃參拜。”是以連著臨川長公主,臨淮長公主等并諸王妃也要下拜,由楚王妃為首,贊拜曰:“茲遇宸妃娘娘茲受冊寶,妾等不勝歡慶,謹奉賀。”再拜而退,再后外命婦等入內朝賀。 護國公夫人唐氏告病在家,小唐氏不得不來,隨眾參拜,聽著“茲遇宸妃娘娘茲受冊寶,妾等不勝歡慶,謹奉賀。”更有身邊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小唐氏再好性,也猶如叫鋼刀插心一般。再一抬頭,就見大殿正中的寶座上,新側的宸妃頭戴龍鳳冠,身服祎衣,粉面朱唇,口角含笑,光彩耀目,仿佛神仙中人,正笑吟吟地看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唐氏的腦子還是明白的,架不住她侄女拎不清呀。 感謝 會長會長扔的一顆地雷。 ☆、第213章 計短 小唐氏看著尊貴炫目的宸妃,聽著滿耳的“茲遇宸妃娘娘茲受冊寶,妾等不勝歡慶,謹奉賀”滿口都是苦味,眼中火辣辛束地疼,緊緊握著拳,留得長約寸余的指甲都切進了掌心,這才將滿眼的淚人住,沒當場落下來。 一時參拜畢,小唐氏隨眾而出正要走開,卻聽著有幾個命婦在她前頭,一行走一行說話。 先是一個淑人模樣的道是“今兒這場面,若是不曉得,也只當是冊后了。”另一個年紀更小些,拿袖子一掩口:“可不是,還要上賀表哩。”又有個夫人嘆道:“若是再得個皇子,那真是。”最先說話那個轉個頭,正瞧見了小唐氏,笑了笑道:“瞧我們,這是什么地方竟也渾說,可是沒了規矩叫人笑話了。”叫她這一裝模作樣,小唐氏便成了眾矢之的,叫多少雙眼睛盯著,直叫小唐氏難堪得恨不能有個洞與她鉆。 又說護國公府雖是強弩之末,可唐氏與小唐氏在京中走動這些年如何沒有相好的女眷,乾元帝冊昭賢妃為宸妃的旨意下之后,多替李皇后不平,只說是李皇后素無大過,圣上這般偏愛一個妃子,折辱皇后,未免不公。 可有心里有這想頭是一回事,等著身在合歡殿,看著宸妃那身堪比皇后的打扮,都知道是乾元帝實在是肯給宸妃體面,都警惕起來,知道若是她們這時去安慰小唐氏,便是打宸妃臉。若是惹得宸妃因此記恨,將這筆賬算在她們丈夫身上,叫她幾句讒言一進,誤了自家丈夫前程,豈不是冤枉。因此雖看小唐氏眼露黯然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把眼對了她看。 只這時候小唐氏哪里有心思理會這些眉眼官司,只以為世態炎涼,人心涼薄,一個個看著護國公府失勢便都翻轉臉皮,心中委屈失望,一個人低了頭往前去,眼中一包淚直到出了未央宮上了轎才落了下來。因四周都是官眷的馬車轎子,小唐氏并不敢大聲,只拿帕子捂了臉,嗚咽著回到護國公府。 因知唐氏對乾元帝冊宸妃十分怨憤,小唐氏便不敢叫唐氏見著她哭,洗了臉重施了脂粉才敢來見唐氏。不想早有丫頭報與唐氏說世子夫人回來了。唐氏是病中肝火旺的人,看小唐氏久久不來,愈發地性急,好容易看著小唐氏進來,不待她行完禮便扯著小唐氏問詳情。小唐氏還得忍了悲憤,篩繁就簡地與唐氏回了。唐氏又問那些故舊,小唐氏不是個慣會撒謊的,情急之下哪里編得出話來,只得道是:“她們也同情殿下哩,只是在合歡殿前,那宸妃又眼毒心窄心,不敢多說話。” 唐氏聽著這話便將手一松,道:“你今兒也辛苦了,下去罷。”說畢揮手叫小唐氏退下。小唐氏也怕唐氏追問,看著這樣斂袖福了福身便退了下去,才到門前就聽里頭唐氏哭罵道:“什么不敢多說話,不過是看著我們家大勢已去都遠著我們家罷了!就她是個蠢的,才看不出來哩。我怎么就瞎眼替二郎選了她呢?!若是個立得住的,這時我也有人好商議商議。” 小唐氏不意自家姑母竟是這樣看她,叫唐氏這幾句說得又羞又愧,幾乎站不住,臉上漲得通紅,強忍了眼淚扶著秋實的手回在房內,呆呆坐著出神。 秋實看著小唐氏模樣可憐,過來勸道:“這是夫人傷心壞了,是以信口一說,哪里真是這樣看少夫人,若是夫人不喜少夫人,又怎么肯聘少夫人當兒媳婦呢。” 小唐氏搖了搖頭輕聲道:“姑母的心思我知道哩,你下去罷。”當年聘她,一是因她是侄女兒,又肯聽她的話,自與她親切;二是小兒子媳婦并不用精明強干,是以選了她。可事到臨頭,從前的好處都成了短處。唐氏不是會檢點自家錯處的人,不能去想時過境遷的道理,既然她不錯,那自然都是旁人的錯。秋實看著小唐氏的模樣十分可憐,嘆息了聲,輕手輕腳地退在一邊,卻與春華道:“若是少夫人能替夫人分個憂愁也就好了。” 不想春華的心思比秋實靈巧百倍,不然小唐氏也不能打發了她去尋張氏。這時聽著秋實這句,心中一動,想著那道姑張氏說的話來,心道:“若是此事能成,到時殿下重歸尊位,我便是第一功臣,老夫人和夫人還能不賞我嗎?只怕官太太也做得哩,強過眼前許多。”計較一定,便返身斟了杯茶雙手捧著遞到小唐氏面前,輕聲道:“夫人喝茶。”小唐氏瞥她一眼,眉頭便是一動。春華看著小唐氏心活就是一喜。不想小唐氏眉眼才動了動,又沉寂了下去,春華只得忍氣吞聲又退到一邊。 小唐氏見著春華時果然想起了那個張氏,只是她到底也是大家小姐知道利害,做些使夫婦和睦的符讖沒甚大礙,可真要害人一旦揭破便是大禍,前朝因此廢了的皇后妃子王爺王子有多少!是以小唐氏雖是起了意,到底不敢付諸行動。 不想護國公府早叫趙騰與高鴻兩個盯著,小唐氏遣春華走的那一遭兒,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實則早落在了這兩個眼中,張氏明面兒上做得什么幾乎好說人所共知,私下做得什么也一般是人人心知肚明。 若是以常情來說,合該將張氏一拘,這等裝神弄鬼的婦人,都不需動大刑,威嚇幾句,不怕她不說個實話。只若是如此,不過求個夫婦和睦,算不得大逆不道,到時死也不過是那個丫頭,傷不著護國公府根基,反而替護國公府除了個隱患。 趙騰是務必要保全玉娘母女的人,尤其有了前回玉娘叫乾元帝冷落,趙騰是知道起因的,知道李源狡猾,愈發地警惕。而高鴻也是聰明人,知道貴妃與景淳是沒得前程了,若是宸妃日后得正后位,貴妃、景淳與他們高家還有個平安,可要叫李皇后得勢,以貴妃與李皇后的恩怨,一家子只怕都有苦頭吃,是以早和高貴妃一起偏向了宸妃。探著這回事,這倆便將護國公府盯得更緊,只待小唐氏坐不住。 果然冊妃后五日,小唐氏便又將春華遣去了張氏那里。說來小唐氏實在是膽小,并不敢行那巫蠱之事,依舊是求個夫婦和睦,這回更添了樁早生貴子。 只張氏說過要男女事主貼身之物才好做法,李媛還好說,便是做姑娘時的東西還有好些。而乾元帝的貼身之物又從哪里來?這小唐氏有時也好說個聰明,竟就叫她想出了個變通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