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若不是秀云誤打誤撞這幾句話,玉娘也不能知道原來李皇后心中對她已起了忌憚。如今自己正住在椒房殿中,雖有乾元帝的寵愛,也不能時刻庇佑她。這回借著秀云的話,一則,好叫李皇后借機發泄下,二來,也瞧瞧乾元帝心中自己到底是個什么位置,也好圖后計。 又說到晚間乾元帝擺駕椒房殿時,因不見玉娘人影,自然要問。李皇后臉上就做些擔憂的神色,嘆道:“今兒謝才人來給我請安,我看著她臉色不大好,問了她她也不說,還是她身邊一個宮女說了我才知道,謝才人打起身就頭痛。我就宣御醫來請了脈,倒是不重,不過是感染風寒罷了,吃幾劑藥也就好了。”說了就將脈案與藥方子遞到了乾元帝手上。 乾元帝接過脈案和藥方子看了眼,順手往案上一擱,起身道:“朕瞧瞧她去。”抬腳就要走。 李皇后哪里料著乾元帝倒是一些兒也不忌諱,臉上的笑就僵住了,待要攔,又不好攔的,還是一旁的黃女官見機得快,忙過來向李皇后道:“回殿下,奴婢方才去瞧過才人了。才人已用過藥,想是藥力發散了,頭痛得好些了,已睡下了。”乾元帝聽了,先把黃女官看了眼,只看得黃女官心中惴惴,將頭低了下去、乾元帝這才折回來,就在李皇后這里草草用了膳。 李皇后只以為乾元帝即用了飯,自然順勢就留下了,不想他夫婦兩人,相對無言,頗頗無聊,乾元帝略坐了會,就推還有政務,竟是起駕回了宣室殿。李皇后臉上全然無光,又不得不裝了個笑模樣來將乾元帝送了出去,待要怪,卻又不知怪著那個,玉娘正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配殿中呢。 玉娘這一“病”足足“病”了有十來日,乾元帝倒也順了李皇后的意思,真是往別處歇著去了,先去的自是昭陽殿。 卻說高貴妃看玉娘得寵,正是眼熱,偏玉娘只在椒房殿呆著,等閑不肯出門,正是無處下手的時候,忽然見她“病”了,情知是皇后拿捏她,自然得意,見著乾元帝來了,倒是說了:“妾當日去給殿下問安才見過謝才人,那小臉兒,粉粉白白的,妾看著都喜歡,本想請她過來坐坐的。圣上也知道,謝才人同麗御女是一塊兒進宮的,想是有許多話說的,到妾這里,也方便她們說話,不想這就病了,倒是來勢洶洶的,也虧得殿下仔細。”說完掩唇一笑。 乾元帝心中原也有疑慮,他上早朝前玉娘還好好兒的,臉上輕紅粉白,全無病容,如何下午就病了?只李皇后拿著脈案和藥方說話,倒也不能決斷,高貴妃這番話話又勾起他疑心來,臉上就有些陰沉。 高貴妃看著,也只做不知道,又引了朱德音來給乾元帝看。朱德音如今已有些顯懷了,乾元帝看著倒也歡喜,所以在高貴妃的昭陽殿也就多留了兩日。而后又去了陳淑妃的承明殿,王婕妤的蘭林殿等處歇息,獨有李皇后處一夜也沒歇著。 又說乾元帝即起了疑心,就傳口諭于李皇后,將李皇后夸贊一番,無非是說她善視后宮人等,是個淑懿賢德的。又說玉娘年紀小,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虧得李皇后照應云云。這分明是乾元帝猜著了玉娘這一病的蹊蹺,所以特說了敲打李皇后。 李皇后心中氣苦難言,到底不敢再拖,又過得一兩日,也就將玉娘痊愈了的消息遣了黃女官去回了乾元帝。乾元帝聽了,不辯喜怒,只說了聲知道了,到得晚間,果然駕臨了椒房殿。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12 ,大家買什么了? ☆、第48章 吃虧 李皇后見乾元帝來了,細辯他臉上不見怒色,也就松了口氣,堆個笑模樣將乾元帝迎進椒房殿,親手奉茶,帝后兩個略略敘過寒溫。李皇后就道:“謝才人這一病,倒是又瘦了些,我看著都有些心疼,才叫人送了些參芩過去,只怕她年紀小,不懂得保養,不肯好生吃。一會子圣上見了謝才人,倒要叮囑幾聲。”乾元帝就笑道:“朕知道你有德行,不然也不能將她交托給你照應了。”李皇后屈了屈身,笑說:“但愿不負圣上所托。” 乾元帝在正殿略坐了會,就往玉娘處去了,李皇后也不敢攔,還得端著笑臉相送,看著乾元帝的身影進了偏殿,臉上的笑才落了下來,同黃女官道:“你瞧瞧,若是她不好,他怕是還不能來我的椒房殿罷!”黃女官哪里敢接口,只是賠笑。 皇帝的鑾駕總是蜿蜒漫長,行走緩慢,便是在椒房殿中不擺儀仗,前后也有十數名太監宮女簇擁,一行人緩緩過來,玉娘所住偏殿的小太監在殿門前遠遠瞧見忙進去報信。玉娘聽著乾元帝來了,對鏡整了整儀容,款款走到殿前接駕。 乾元帝見著玉娘在殿門前跪接,自是臉上帶笑,親手扶起,拉著她的手一同進殿。殿中燭火通明,乾元帝又對玉娘臉上瞧了瞧,見她面上脂粉不施,依舊容色婉媚,絲毫不帶病容,更生了些歡喜,又想起高貴妃的話,就道:“瞧你臉色,倒像是好全了,怎么好好的就感染了風寒了?” 玉娘聽說,吃不準乾元帝是不是知道了李皇后故意拿捏她還是信口一說。雖說這次在李皇后手上吃虧是她心甘情愿的,可總要吃得乾元帝知道,才算不白吃,所以臉上一紅,把秋水眼瞥著乾元帝:“妾要說了實話,圣上可不許笑妾。” 乾元帝就笑道:“這朕可不能就答應你,你先說了,朕再決定笑不笑。”玉娘嗔了聲:“圣上。”就將朱德音在殿下攔著她的事說了,又道,“圣上也知道妾膽小。妾看著麗御女站著都搖搖晃晃的,哪里敢多留她,倒是秀云那個丫頭知道妾的心思,順口說了句妾早起頭痛。圣上,那真是混說的,哪曉得殿下就知道了。殿下關愛妾,就當了真,還請了御醫來,不想倒是真診出風寒來了,吃了這些日子的苦藥,昨兒藥才停,想是好了。” 玉娘只將真情一一擺出,就連她不喜歡朱德音,不想她到自己寢宮來這一節都毫不避諱,足顯見坦蕩,自然沒了告狀的嫌疑。要緊的是又加了那句“昨兒藥就停了,想是好了”,一無御醫復診,二來又是在乾元帝發了話之后,整篇話沒說李皇后半個不字,其間弊病卻是不聽遍知。 乾元帝本就對玉娘好端端得就病了有疑心,聽到這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過是玉娘不肯叫朱德音親近,隨口推脫一句半句,就叫李皇后抓著了痛腳,故意做文章,為難她。李皇后之所以為難玉娘,無非是為著自己這些日子偏寵玉娘,招了她的眼,為著她皇后體面,不好明著作踐,就使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整治人。 乾元帝想明白了,對李皇后就有些不滿,雖不好為著這個就去問李皇后的不是,倒是不妨礙他為玉娘做臉,因問道:“朕記得玉娘的兄長謝顯德是個增生,可應過秋闈沒有?” 玉娘沒料著乾元帝忽然問起這個,倒是一愣,乾元帝見玉娘怔神,就在她手上捏了把:“怎么自家兄長有沒有考過秋闈你都不知道,可怎么做人家meimei的。朕倒還想著若謝顯榮中了舉,朕就賜他一個實差。”玉娘之父雖有授官職,無非是個蔭職,沒實權的,說著好聽罷了,而舉人是可授實差的,也算給玉娘做臉了。 玉娘聽了這個,才松了口氣,道:“妾自進了宮,六親斷絕,也不知道大哥哥有沒有應試,更不知道大哥哥中沒中呢。”又想,以商戶女的出身見識,自然是不能知道一個讀書人賜出身和自己考中進士之間的區別,歡喜才是常理,所以接了句:“圣上賜妾哥哥出身,妾自是喜歡的。” 乾元帝果然喜歡玉娘這樣的坦白,又因十數日未見,不免想念,見玉娘巧笑倩兮,也就勾動情思,又將玉娘抱入繡帷不提。 卻說乾元帝說的往玉娘家鄉宣旨的天使,是個姓藍的內給事,帶了數個侍衛,一路逶迤過去,直走了二十來日才到陽谷縣。古縣官在驛站接了藍內給事一行,引著藍內給事一行在縣衙住下,直歇了兩日,才親自領著到了謝府。 謝府里頭如今已同往日不大一樣,因馬氏將謝逢春開罪得厲害,謝逢春便不許她管家,將一應中饋都交在了長子謝顯德的妻子馮氏手上。馬氏十分氣惱,索性躺在床上裝起病來,只要馮氏近身服侍。馮氏又要掌管中饋,又要服侍馬氏,沒幾日,人都熬瘦了一圈兒。 還是英娘知道了,就回來看看馬氏,又把言語來勸解,只說是:“娘如今也當婆婆的人了,早該享福了,這些瑣事,娘丟開手去,就讓弟妹管去,娘只管享福,還不好嗎?弟弟他可是還要往上走的呢,臉面名聲還要不要了?”馬氏聽了,雖還希望玉娘在宮里一世出不了頭,叫謝逢春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到底放過了馮氏。 月娘那里卻是不肯罷休,不敢去同謝逢春鬧,就找了馮氏說話,無非是說馮氏鳩占鵲巢,有婆婆在,幾時輪得到媳婦管家呢?話里話外的要馮氏將掌家的權利還給馬氏。馮氏也不與月娘爭辯,轉頭就告訴了謝顯德。 在謝顯德心中,他是嫡長子,將來整個謝府一大半兒都是他的,他的妻子掌握中饋是早晚的事兒,如今無非是提早了些,又是謝逢春的意思,自然合情合理。見月娘這般不講理,慢慢地也就不大待見月娘了,雖不至于給月娘冷臉,總也淡了下來。 月娘在齊家不受齊瑱顧氏母子待見,在娘家長兄長嫂又待她冷淡,月娘自然委屈。因她脾氣不該,英娘如今也不耐煩同她說,月娘只得與馬氏兩個相對,各自抱怨。 這日月娘同馬氏在房中說話,忽然聽著外頭一陣哄亂,腳步聲亂響,有人群跑來跑去。馬氏聽著亂成這樣,以為得了把柄,正要喝問管家的大少奶奶去哪里了,就見門簾子一挑,馮氏已走了進來,雙眼亮晶晶,滿臉通紅,全不是往日鎮定從容模樣:“娘,咱們家三meimei封了才人了!連著爹都授了七品蔭職,如今天使已到了門前。爹如今正擺香案預備接旨呢,請娘快換衣裳出去,一塊兒接旨。” 馬氏正巴望著玉娘倒霉,忽然聽著她竟已是才人了,嘴張張合合地,也不知道是怒是喜。馮氏哪里管這許多,叫了紅杏青梅進來,將馬氏架到妝臺前,梳妝更衣。又催月娘:“二meimei也一塊兒來。”月娘也叫這個消息震得蒙住了,由著馮氏替她抿頭發,又在臉上略補了些粉,馬氏同月娘母女兩個如牽線木偶一般叫馮氏拉了出去。 就見謝逢春這時早擺了香案,正站在香案前同個內侍打扮的人說話,本地古縣令在一邊相陪。 藍內給事不過三十來歲,生得白白圓圓一張臉,看著馬氏等女眷出來,臉上也就帶些笑容,向謝逢春道:“這位就是尊夫人了?倒與才人有些相像。”謝逢春諾諾,就有些尷尬。藍內給事瞥了馬氏一眼,又打量了回謝逢春,心中詫異,謝才人他是見過的,其容貌就是在未央宮中也算得上出挑的,父母尋常也就罷了,就連姐妹們同她全無相像之處,莫不是她謝家的靈氣只集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謝逢春看著馬氏來了,拉著她在香案前跪了,她們身后跟著謝顯榮,謝懷德兄弟兩個,再下來是馮氏,月娘,云娘姑嫂三個。她們姑嫂身后該輪著謝逢春的姨娘們,孟姨娘因自知容貌與玉娘有四五分像,不敢露面,是以只跪了衛姨娘一個。再后就是謝府的管事仆婦丫頭們,滿滿當當地跪了半院子。 藍內給事取出圣旨,先讀了一篇駢四儷六的圣旨,冊謝氏玉娘為才人,謝府諸人三跪九叩謝恩畢。藍內給事又取出另一道賞謝逢春蔭職的旨意,這道旨意就簡單了,不過寥寥數句,藍內給事讀完,就有侍衛將翊麾校尉的冠服送上來,謝逢春禁不住滿臉都是喜色,雙手接了,依舊是闔府謝恩。 一時宣旨完畢,古縣官也上來恭喜:“如今要喚謝大人了,恭喜,恭喜。“謝逢春滿臉是笑,連連拱手:“不敢,不敢。同喜。同喜。”又向藍內給事送上一個紅封,藍內給事捏著厚厚一疊,倒也滿意,所以藍內給事又將玉娘在宮中如何得臉夸大了些,一面說著,無意間又瞥了眼馬氏。馬氏臉上正露著些不耐煩,叫藍內給事一眼看過來,忙翻轉臉皮,已露了些形容,叫藍內給事看在了眼中。 藍內給事心上疑云更甚,所以同謝逢春說:“依著咱家的淺見,老大人一家子還是遷往京中的好。不是咱家夸嘴,圣上待才人如珠似寶一般,才人自然是要往上走的,日后得封娘娘也是有的。到時大人一家子在京中,見面也容易。” 謝逢春心中有病,哪里就敢答應,只說是:“大人自是金玉良言,可京都居,大不易。就是賣了老夫這祖宅,怕也買不起京里的房子,倒是在這里住著,也還便宜。”藍內給事就道:“老大人此言差了,老大人在家鄉住著倒是便宜,可若是才人思念老夫人,難道還要老夫人千里迢迢趕過去嗎?” 作者有話要說: 白花守則二 虧是可以吃的,但是虧要吃得能掌握你前程的人知道和同情。 ☆、第49章 淑妃 藍內給事有意哄謝逢春一家子進京,又看謝逢春是個商人,就拿著京中生意好做等話來哄,他原生得如簧巧舌,又有貴人提攜,這才在三十三四歲就做到從五品的位置上,謝逢春叫他說得倒是有些心動,正要答應,就覺得袖子叫站在他身后的長子謝顯榮扯了下,也就住了口。 內侍見謝逢春原要答應的,向后瞧了眼又改了口,知道事不能諧,也就不再提,拿別的話來搪塞應付了回,也就告辭了。 謝顯榮看著藍內給事去了,就同謝逢春道:“兒子覺得父親母親不要往京中去的好,如今三meimei在宮中得臉,父親身上又有了蔭職,在陽谷城,哪個敢看輕父親?便是縣尊,也要給父親體面。父親在此頤養豈不是好?更有樁要緊的,母親在京,少不得要進宮的,三meimei同母親,可不像。”后頭這句十分要緊,果然就叫謝逢春改了主意,只在陽谷縣當他的七品翊麾校尉,再不動進京的心思。 藍內給事從謝府出來,同古縣令一同回到縣衙,兩人來在內衙,分賓主坐了,就有差役奉上茶來。藍內給事接過茶,笑微微地道:“今兒咱家倒是開了眼。”古縣令不知內侍這話何解,賠笑問道:“公公這話,下官聽不太明白。可是我們陽谷城有什么稀奇玩意兒?” 藍內給事瞅著茶盞內碧青的茶水,笑道:“縣尊是見過謝才人的,謝才人的品貌就是在未央宮里,也是出色的。不想謝夫人樣貌倒是尋常,想來謝才人是像著家中的長輩了。”當父母的舍不得女兒進宮盡有,可看著女兒熬出了頭,也該歡喜才是,偏謝馬氏臉上竟是有不甘。這便有趣了。想來恩人若是知道了這消息,也要喜歡的。 藍內給事說完,就拿眼角掐著古縣令。 謝家雖開了祠堂,明明白白地將謝才人記在謝馬氏名下,可謝才人到底什么出身,有心人還是能探知一二,古縣令為一地父母官,還能一些數沒有?不過是將庶記嫡罷了,這樣的事,雖不常見,卻也不稀罕。且謝才人新得帝寵,日后指不定能走到哪里,得罪不得,自然是不能說的。而這位內給事大人,也一樣不好得罪。索性不開口,倒還便宜 藍內給事見古縣令不出聲,便也了然,當下拋開這個話頭不說,只拿陽谷城的風土人情來說話、古縣令打醒精神作陪,又留意了藍內給事的話頭,按著他的喜好,備了一車程儀,藍內給事笑納。晚間謝逢春也過來了,說是給謝才人寫了家信,委藍內給事帶進宮去,呈給謝才人,藍內給事自是滿口答應。 藍內給事因起了疑心,就在陽古城又留了兩日才領著侍衛們返程,回去的行程加緊了些,趕在臘月十五回到未央宮,先見乾元帝覆旨。 乾元帝因答應了玉娘要給謝顯榮出身,倒是著意問了幾句謝顯榮。藍內給事彼時一心在馬氏身上,一時也沒留意著謝顯榮容貌舉止,見乾元帝動問,后心有些冷汗,只得仔細想了回,仿佛記得謝顯榮形貌方正,便道:“奴婢看著倒是個穩重的。”又將謝逢春交托的信奉與了乾元帝。 從溫室殿退出來,藍內給事不敢回頭,低了頭一路碎步向前,直過了長廊,才敢將頭抬起來,左右看著無人注意他,又向左拐去,順著一條小道就走了下去。這條小道彎曲蜿蜒,兩側宮墻又高,一絲陽光也照不進來,走在里頭再叫臘月的風一吹,簡直冰寒刺骨,平日里再沒人走的。 藍內給事打了個寒戰,嘟噥了聲,將雙手攏進袖子,身子也蜷了起來。不過片刻小巷另一頭快步走來個既矮且瘦的小太監,帽子壓得低,只露出尖尖的下頜來。 小太監見著藍內給事,快步過來,低聲道:“藍公公。”藍內給事向身后看了眼,將手從袖中抽出,手指間捏著薄薄一個用紙打成的如意結向小太監遞了過去。小太監雙手接了,將紙條收進袖子,他伸出的雙手十指纖纖,雖刻意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依舊聽得出聲音清脆,分明是個年紀不甚大的女孩子:“辛苦藍公公了。” 藍內給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咱家的命都是娘娘救的,就是為娘娘死了也是應該的,何況是這樣的小事,不敢當辛苦二字。”扮成小太監的宮女對了藍內給事又行了一禮,轉身匆匆去了。藍內給事看著她的身影去得遠了,這才轉身返回,直出了小巷,這才挺直了身子,臉上帶了些慣常的笑容,往內仆局去了。 又說那扮成小太監的宮女從巷子里出來,一路上只撿著沒人的路走,曲曲彎彎地就到了承明殿,低著頭快步進了殿門,她才一進去,殿門轟然就在身后關上,帶起的風將燭光卷得一暗。 承明殿中燒著地龍,溫暖如春,陳淑妃只穿著藕荷色窄袖夾衫,手上拿了把剪子正修剪一盆水仙,瞥見宮女進來,手上剪子一動,一支花箭上一朵將開未開的水仙花就落在了桌上。 宮女抹下頭上的帽子,露出尖尖一張小臉來,細細的眉細細的眼,猛一看,倒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不辨雌雄。她彎腰碎步走到陳淑妃跟前,將藍內給事交給她的如意結雙手奉上。 陳淑妃擱下剪子,掂起如意結在燭光下瞧了眼,見沒打開過的痕跡,這才將如意結打開,仔細瞧了,又將那片紙湊近燭火,火焰將紙片瞬間點燃,灰燼自陳淑妃的指尖墜落。陳淑妃又問:“藍內給事還說什么了?”宮女小聲道:“藍公公只說不敢當辛苦兩字。” 陳淑妃又拿起了剪子,打量了回水仙,又剪去了幾朵花苞,這才道:“你辛苦了。瓔珞,賞她。”顯見得是慣例了,瓔珞也沒問陳淑妃賞額,轉身進了寢宮,片刻后就托了個錦盤出來,上頭擱著雪亮兩錠紋銀,遞在了小宮女跟前,那宮女跪下接了賞,躬身退了出去。 陳淑妃滿意地看著自己修剪好的水仙,向瓔珞道:“你挑兩個干凈整齊點的小太監,將這盆水仙給謝才人送去,就說是我親手修剪的。” 如今的謝才人已同高貴妃隱有分庭抗禮的趨勢,莫說是一盆水仙,便是她要一盆玉雕的水仙,乾元帝也能給她,陳淑妃巴巴得送一盆真的去,自然不是為了向謝才人示好,而是要勾著謝才人往她承明殿來。 果然過了兩日,玉娘就到了承明殿,陳淑妃聽著玉娘到了,親自走到殿門前接了。見玉娘外頭穿著件湘妃色繡出水蓮狐皮斗篷,出著長長的風毛。因才下過雪,玉娘繡鞋外踩著海棠木屐,宮女在兩側扶著,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上階來,全不似從前模樣,不由一笑。 玉娘見著陳淑妃立在殿前,就要行禮:“妾如何當得起娘娘親迎。”陳淑妃忙伸手相扶:“meimei別多禮,外頭冷,快進來。”拉著玉娘的手,一同進了殿。 進得承明殿,宮女服侍著玉娘除了木屐,寬了外頭的斗篷。玉娘依舊要行禮,陳淑妃卻不過,看著她拜下去了,這才一迭聲得道:“好了,好了,你們快扶才人起來。”瓔珞已過來將玉娘扶了,這才分賓主坐下。 玉娘先謝過陳淑妃昨兒送過去的水仙,又說:“娘娘的花送來時,恰好護國公夫人來謝殿下賞下去的臘八粥。見著花兒,直說香呢,還說下回見著娘娘要向娘娘討個秘訣。”陳淑妃就笑道:“不過是屋子里暖,所以顯得花香了,哪里有什么秘訣。”又道“說來都臘月十八了,meimei進宮時,ju花還開得好呢,轉眼就要過年了。” 玉娘含笑道:“娘娘說得是。且來時,梅花都開得盛了。”陳淑妃又笑道:“你如何還叫我娘娘!當日你晉御女,還是我親眼瞧著的,也好算你我的緣分了,我又比你大了這些年,一聲jiejie還是當得起的。”玉娘臉上適時地飛起紅暈,立起身來,婉聲答應。 陳淑妃臉上又笑得和藹了些,拿了些別的話來問玉娘,瞅著玉娘臉上漸漸放松了,忽然就嘆息道:“眼瞅著就要元旦了,想我頭一年進宮時,過年時想起爹娘,悄悄躲起來哭了場。” 玉娘聽陳淑妃沒頭沒腦地來了這句,心上忽然警惕起來,臉上笑容瞬間就淡了些,雖立時恢復如初,還是叫陳淑妃瞧在了眼中。 陳淑妃只做沒瞧見玉娘神色微動,只說是:“從前我還在家時,除夕總是一家子聚一塊兒,熱熱鬧鬧得。有一年,因聽個小丫頭說火烤栗子好吃,趁著大人們說話,我們幾個小的溜出去背著大人生了火,就在火里扔了幾個生栗子,不想栗子在火里爆了,險些兒炸著臉,把我娘唬得,抱著我回房哭了場。如今想想,那時倒也膽大。” 作者有話要說: 淑妃不是一開始就懷疑玉娘身世有問題的。 她是打算“知己知彼”,所以讓藍太監頒旨的時候,順帶了解下,結果馬氏二百五露了馬腳。 ☆、第50章 驚魂 好端端地陳淑妃忽然提著父母說話,玉娘自然警醒。她倒也膽大,索性就順著陳淑妃的話說了下去:“妾幼時多病,妾父母怕妾養不大,就將妾寄養在城外的甘露庵中。甘露庵有幾十畝庵田,都賃給鄉民種。鄉民家也有和妾年歲差不多的孩子,到了冬日,他們偷偷拿了家中的紅薯出來,在野地里生了火,將紅薯烤來吃。妾也吃過幾回,香甜得很。”后來妾父母將妾接了回去,只說烤紅薯臟,不許妾再吃。” 陳淑妃聽著玉娘施施然說起小時候的事,地點人物都是全的,一手摸著手爐,側臉將玉娘上下看了看,倒也笑了。 “瞧meimei的模樣秀秀弱弱的,原來小時候也是個淘氣的。”說了掩袖而笑。 玉娘又笑道:“jiejie這話說得,哪個人小時候沒些頑皮事呢?那時候叫父母看著恨不能打一頓的,如今再去想,倒可解頤了。”。 陳淑妃聽著玉娘說話,徐徐緩緩,神情自若,偶爾還帶些笑模樣,倒像是個有城府的,就道:“說起孩子。同meimei一塊兒進宮的麗御女如今倒是懷著身孕了,只聽說懷相不太好。” 玉娘正看陳淑妃宮中那只紅釉斜肩美人瓶里供著的綠梅,聽著陳淑妃這句,眉梢微微一動,就將臉轉向了陳淑妃,只看了陳淑妃一眼,又將臉轉向了那支綠梅:“懷相什么的,我倒也不懂,只看麗御女瘦得厲害,想是辛苦的。上回見著她,站著都有些搖搖晃晃,像是捱近就能倒了的模樣,看著都有些心驚。” 陳淑妃聽得玉娘這些話,不由心中一嘆,自己不過閑閑一句,玉娘竟就抓著了脈絡,表明了姿態,可細想她的話,又一些兒把柄不漏。怨不得她才得寵就站住了腳,連李皇后在她手上也沒討著好去。她即有這樣的長材,倒不如助她一臂之力,讓她出頭將高氏壓住。如今乾元帝沒有嫡子,雖說無嫡立長,可只要高貴妃失去乾元帝的歡心,那么她的景和便有和皇長子一爭之力。 說起來陳淑妃不認得阿嫮,不會知道玉娘原就是阿嫮。可藍內給事給她遞來的消息上說,陽古城里都說謝才人生父謝逢春有著一妻二妾,而接旨當日,藍內給事卻只見過一個妾,結合著謝馬氏那樣冷淡的態度,只怕這謝玉娘非是馬氏親生,而是那位沒露面的妾所生。 以庶充嫡,在民間尚且有官司好打,何況御前。所以且別說玉娘能不能生下皇子,便是日后生了皇子,依著排位也是皇五子了,更要緊的是謝氏身世上就有文章可做。乾元帝之所以得正大統,其嫡出的身份也是關鍵,自是不肯縱容這樣嫡庶亂序的事。 陳淑妃自以為有玉娘的把柄在手,不怕她日后得勢了不好控制,所以待玉娘格外親切。玉娘也有意要探陳淑妃底細,也是一派婉順,沒到半日,她二人已是相談甚歡。待到分別時,儼然一副親親熱熱的好姊妹模樣,陳淑妃更是親送玉娘到了殿前。 陳淑妃站在殿前目送著玉娘緩緩地走遠,她身后多了個身影,身著皇子常服,生得窄窄的臉,長長的睫毛,嫣紅的嘴唇,秀麗得如同女孩子一般,正是皇次子景和。 玉娘從承明殿出來,腳下的棠木屐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地響,默默地想著陳淑妃,無寵有子又能穩做妃位,便是得寵如高貴妃,也不能拿她如何,這個陳淑妃自是很有些門道。今兒她忽然提起家鄉父母,許是無意為之,可后來說起朱德音的身孕,那話分明就是在提點她。陳淑妃到底是想做什么,要這般大費周章? 玉娘略想了會,也猜著了七八分,陳淑妃無非是要以自己為刀,替她去對付貴妃。那位陳淑妃可是有個兒子的呢。玉娘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來,對扶著她手的秀云說:“淑妃娘娘可是個聰明人呢。” 宮中的日子說慢也慢,說快也快,轉眼就到了除夕。 “殿上燈人爭烈火,宮中儺子亂驅妖。”大殷朝的除夕,是一年中最熱鬧的節日。 除夕夜乾元帝依著慣例攜皇后,以及嬪妃們、皇子皇女們來到宣室殿前,點起篝火,方相氏領著五百余舞著,帶著面具,身著黑紅兩色的袍子,圍繞著篝火挑起儺舞,整個未央宮將徹夜燭火通明。 當日也是一年中妃嬪們能光明正大接近乾元帝的唯一機會,玉娘看著乾元帝身邊簇擁的鶯鶯燕燕,腳下悄悄地挪動,不引人注目地站到了一邊,卻聽著耳邊有人喚道:“謝才人。” 玉娘臉上現出一絲笑容:“麗御女。”轉過頭去,看朱德音裹著紫紅色里外出毛的貂鼠大氅站在她面前,較之上回見著,朱德音又瘦了些,一張臉瘦得沒都沒巴掌大,兩只眼睛烏幽幽地盯著玉娘。 玉娘看著她這樣,驀然想起陳淑妃的話,眉頭微微一蹙,腳下又往后退了兩步。麗御女瞧著她后退,臉上忽然一笑:“謝才人怕我?”竟是向前逼了兩步,裹著大氅的朱德音,幾乎瞧不出有了身孕。 “麗御女,你瞧著臉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你的宮女在哪里?我替你去找她過來。”玉娘要繞過朱德音去,卻叫朱德音一把拉著了:“玉娘,我們一塊兒進宮,還住著一個屋子,你就一些兒不念舊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