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本書由新鮮論壇(凝涉)為您整理制作 ================ 昭華未央 作者:阿冪 ================ ☆、第1章 回府 玉娘撩起了一角車簾,向車后的鄉野瞅了眼,一旁的婦人就道:“三姑娘別看了,仔細叫沙迷了眼,姑娘是頭回見太太,紅了眼,太太怕是不喜歡?!?/br> 玉娘放下車簾,垂了眼低低答了聲是,立時坐了回去,仿佛想了想,又向那婦人低聲問道:“洪mama,我娘在府里可好?” 洪mama聽了這句,臉上的笑模樣不由得淡了,腹誹道:到底是外頭女人生的,一些兒規矩也不懂,哪有管著姨娘叫娘的理。只是若是不提點幾句,到了太太前頭,也由著這個丫頭娘啊娘的混叫,她這個接引人先有不是。所以把臉上的笑模樣收了收,咳了聲道:“三姑娘快別這樣叫。從前在外頭由著你性子來,可回了謝府,說不得要照規矩來。太太才是姑娘的嫡母。孟姨娘雖生了姑娘,依舊當不得這個娘字,三姑娘要叫孟姨娘姨娘才是。這回在我跟前錯了也就罷了,到了太太跟前,太太是個寬厚的,也不能錯這規矩?!?/br> 玉娘纖指將個青布帕子攥著,怯怯低下頭去,仿佛叫父子母女的名分壓制住了,卻又趁著洪mama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抬眼飛快地瞧了她眼,見洪mama神色一動,又立時把眼垂了下去,果然聽著洪mama道: “三姑娘也別怪我說話兒直,我也是為著三姑娘好。姑娘如今也十四歲了,日后全仰仗太太呢,太太喜歡了比什么都強?!?/br> 玉娘聽說抬眼看了看洪mama,忽然明白了,這是說自己日后的婚姻大事也靠著嫡母呢,臉上就飛起兩抹胭脂色來,低聲道:“mama說的我記著了?!甭暼粑脜?,洪mama若不是盯著她瞧,只怕就將這句話錯了過去。說話間馬車行走漸漸平穩,車廂外人聲熙攘起來,又有各色食物香氣飄了進來,顯見得是進了陽谷城了。 想是玉娘頭一回進城,自然好奇,趁著洪mama不注意的時候,就要掀開簾子瞅瞅街景,手才搭上簾子,因看洪mama板著臉看她,臉上紅了紅把手放了下來。洪mama臉色這才松了,緩聲道:“三姑娘,我們謝家雖不是什么書香門第,可在陽谷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樣當街拋頭露面的事不是姑娘該做的,日后可要改了才好。”謝玉娘聽說把頭低得沉沉的,仿佛臊得滿臉通紅的樣子,洪mama見她這樣,也不好再說,抿了抿嘴,轉眼看著車簾子,像能看出朵花一般,沒留意著那怯生生的三姑娘慢慢地抬起了頭瞧了她一眼。 馬車行到東安大街又向右拐去,行了片刻拐進一道窄街一眼望過去,一色的白墻黑瓦,偶爾有幾枝桃杏花從墻頭顫巍巍露出一點顏色來,露出些春意來。街邊立著個石牌,寫的是長平巷。 馬車行了片刻,就到了一處岔路口,往岔路口里一轉,便見一處角門,角門外站著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梳得精光的發鬏,鬢邊一對紅艷艷的絨花。馬車就在那丫鬟身前停了下來,洪mama先打起車簾,從低窄的車廂門里鉆了出去,臉上一笑,同她在謝玉娘跟前的笑不同,倒是透出幾分慈和來:“紅杏,可是太太等急了?” 玉娘從洪mama掀開的簾子里瞧出去,那紅杏生得嬌俏,白生生臉兒,青黛黛眉兒,水汪汪眼兒,倒也不辜負她的名字,聽著洪mama問她,把鼻子一哼道:“洪mama,你可回來了。是孟姨娘,受了多大委屈一樣,在老爺跟前哭,說mama一個人去接三姑娘,她不放心。mama也知道我們太太,菩薩一樣的一個人,還不上心,所以打發了我在這里瞧著,要是三姑娘回來了,就快接進去。”她聲音清脆,嘴頭又來得,伶伶俐俐把一番話說了,就把孟姨娘如何嬌縱,太太如何良善的意思都透了,一面說一面對著洪mama遞了個眼色。 洪mama看著紅杏眼色,立時明白了,知道她是奉著太太馬氏的意思,忙笑道:“論理也輪不到我們這些下人說姨娘的不是,孟姨娘也太不知輕重,連老爺都煩了她。若不是太太心善,只怕連三姑娘也.”說到故意停住,又笑說,“瞧我糊涂的,三姑娘還在車上坐著呢?!闭f了轉回身來,向著車廂里道:“三姑娘,到家了,出來罷?!?/br> 玉娘在車廂里把洪mama和紅杏的話聽得明明白白,她又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這倆人一唱一和的是說與她聽的,想來那位嫡母雖接了她回來,終究是不喜歡的。只是她初來乍到,又是姨娘生的,哪里敢出聲,好容易聽著洪mama叫她,忙答應了聲,低頭鉆出車廂。 玉娘這一出車廂,下頭紅杏瞅清她的模樣,臉色不由得變了變,還是洪mama推了推紅杏,紅杏這才走了過來:“三姑娘路上辛苦了。太太吩咐我在這里候著三姑娘,待三姑娘回來了就領了三姑娘去同老爺太太磕頭?!本扛业椎牡降讻]把這個半路來的三姑娘放在眼里,是以別說以婢子自稱了,連她叫什么也沒跟玉娘說。 玉娘渾似不覺一般,卻也不下車,先瞅了洪mama一眼,扭著帕子問:“mama這位jiejie是?”洪mama就把紅杏看了眼,這才轉向玉娘笑道:“她叫紅杏,是太太跟前最得意的人,也當得起你一聲jiejie。她肯說你句好話,比什么都好使。”這話說得誅心,倒似玉娘要去奉承一個丫頭一般,換個人許就惱了,玉娘混混噩噩一般,點頭稱是,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按在洪mama手上,踏著腳踏下了車。 紅杏看玉娘好性兒,倒也不好再說,只說了句:“姑娘隨著我來。”說了打頭向里走去。謝玉娘扶在洪mama跟在了后頭,進了角門就是花園子。 謝家在陽谷城也總有百來年了,礙著商人身份,不敢張揚,可根基算得深厚,花園經幾代經營依然有了氤氳氣象,雖不見畫棟雕梁,假山湖石,一樣有長廊曲檻,疏籬花障,很有些富麗熱鬧氣象。 紅杏看玉娘打量四周,倒象找著了酸刺她的由頭,就道:“我們家的花園子打老太爺起就打點了,可是陽谷城里頭一份的,姑娘住久了也就習慣了?!?/br> 玉娘聽了這話,倒還是點了點頭:“紅杏jiejie想來也習慣了?!奔t杏順口就道:“可不是,日日瞅著也沒什么稀奇了。你才來,自然......”話出了口,又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扭頭看了眼玉娘,見她垂了眼步步亦趨,皺了皺眉,轉過頭去,腳下又加快了些。 玉娘一聲也不吭,低了頭緊緊跟著紅杏,直走了一刻鐘,這才走到了正房前,紅杏就叫玉娘在門外等著,自己先進去回話,玉娘應了聲,就在門外站定了。 太太馬氏已等得久了,手上的佛珠早轉過無數回,若不是一旁老爺謝逢春也一起坐著,只怕早已等不下去。這回聽著紅杏進來回說人接了來,轉眼就看了看謝逢春,見他臉上有些喜色,也就笑道:“三丫頭即來了還不帶進來,說來這孩子也可憐,在外頭住了這些年,如今該有十五了罷。”最后一句話卻是向著立在下頭的孟姨娘說的。 孟姨娘今年也有三十歲了,保養得卻是極好,猛一打眼,不過二十出頭,依舊是雪白嬌艷的模樣。孟姨娘素來得謝逢春寵愛,性子就有些張揚,別說是謝逢春另兩個姨娘余氏,衛姨娘不在她眼中,便是對著馬氏也不十分恭敬。今兒許是女兒要來了的緣故,倒是有些拘謹,手上帕子攥得緊緊的,聽著馬氏問話,忙起身答道:“回太太話,過了今年九月,玉娘就十四歲了。”說著話一面向著門外看去。 大紅滿繡福字的門簾一挑,紅杏先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后的女孩子身量兒高挑,卻極是纖細,低頭行來,頗有些步步生蓮的意態,瞧在馬氏眼中,扎了根刺一般,看著玉娘在洪mama的指點下,跪在眼前磕頭,臉上要笑不笑,卻向謝逢春道:“這孩子個兒倒高,要是方才孟姨娘不說,我只當著孩子總有十五六歲了?!?/br> 謝逢春也看著跪在腳前的玉娘,這孩子是他同孟姨娘在外頭生的,因懷胎之際孟姨娘受過許多顛簸,打落草起身子就不健旺,所以寄名在廟里養著。后來孟姨娘是接了回來,可這孩子卻一直在廟里住了下去,說來他這做父親的也不過見了三四回。最近那一回,還是兩年前,依稀就是個孩子模樣,不想一晃眼兩年過去,竟出落得花朵一般,都說孟姨娘年輕時是個美人,這孩子如今已有青出于藍之勢,待再過個幾年,長開了,只怕更出色,怨不得孟姨娘有這個底氣說那番話。 所以謝逢春同玉娘說話時就加了幾分顏色:“好孩子,這幾年委屈你了?!闭f話時又看了馬氏眼,馬氏手上佛珠轉得更快了些,臉上堆出幾分笑:“看這孩子老實得可憐,快起來!過來叫娘瞧瞧?!?/br> 玉娘聽說盈盈立起身來,低頭走到馬氏身前,馬氏伸手一把把玉娘的手抓著,翻來覆去看了看,見她十指尖尖猶如春蔥一般,想來甘露庵那些姑子們收了謝府送過去的香火銀子所以沒來為難孩子。又抬頭往玉娘臉上看了看,看玉娘巴掌大的臉,肌膚猶如凝脂凍玉一般,一雙眼兒尤其水靈,只微微一動眼珠子,便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一般,實在的勾人。 馬氏把玉娘打量個仔細,這才問了問玉娘在廟里是怎么過的,她問一句,玉娘答一句,玉娘聲線偏低,不如尋常女子柔媚,可偏每句話都帶些尾音,便似有了許多余韻,就是女子聽了,也有些心癢。馬氏不由喜歡起來,又拍了拍玉娘的手,笑說,“好孩子,你從前吃苦了,如今即到家了也就好了。不知你在庵堂里住了這些年,可識字沒有?”玉娘道:“跟著庵堂里的師父們念些經文,些許認得些字。”馬氏愈發得滿意,就笑道:“識字就好,雖說女子無才就是德,可我們這樣的人家,姑娘若是一字不識,倒也叫人笑話?!敝x玉娘微微一笑,似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馬氏又指了下首坐著的馮氏道,“這個是你大嫂子。”玉娘答應一聲,又過去同馮氏見禮。 玉娘走到馮氏跟前,見她臉色白凈,眉彎雙月,鼻梁上略微幾點淡麻,嘴角帶絲笑意,知道是個和氣的,因此上盈盈下拜。果然馮氏見著玉娘拜下,親自起身扶起,笑道:“三meimei快起來。”又從腕上摘下一只黃澄澄的絞絲鐲子來替玉娘帶上,笑道:“簡薄了。meimei帶著玩罷?!庇衲镎x過,就聽得一聲嗤笑:“三meimei才到家,大嫂子倒是好意思拿著銅鎏金的東西來唬人。” 玉娘哪里想到會有這個,一時不知道接好還是不接好,倒是馮氏不動聲色地道:“那是二meimei月娘,她性子直,日后你就知道了?!?/br> 原來謝逢春與馬氏的長子謝顯榮倒是個讀書料子,年前已中了增生,想來日后鄉試中舉也在意料之中。謝顯榮中了秀才之后,謝逢春做主,替他娶了課師馮憲的幼女馮素珍為妻。 馮憲延平二十二年中的進士,在二榜第三名,照說總有個翰林好做,不意卷入了延平年間的奪嫡亂局中,終于鎩羽而歸,終身復起無望。 馮憲家中素來清貧,歸鄉之后,只得開館授課維持生計,故此女兒的嫁妝也簡薄,并沒有什么金簪玉釵,壓箱銀也不過一百兩,更別提什么嫁妝鋪子田地了。 月娘叫馬氏寵得厲害,要了銀的又打金的,丟下珠子又買玉,不大瞧得上馮氏寒酸,時常做些譏諷之語,好在馮氏是個溫柔沉默的,姑嫂兩個這才沒鬧起來。 玉娘沒想著她才到家就遇著了姑嫂爭鋒,倒是尷尬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個有點崩亂的故事,也許會觸及三觀,但是,還是這樣吧。 不知道大家還在不在。 晚上還有一更。 ☆、第2章 家事 這時間就見簾子一動,進來一個女孩子,胖瘦合中,梳著蘭花髻,瓜子臉兒,眼神在玉娘身上轉了兩轉,一面走到了馬氏身邊,“娘,這個就是三meimei?” 馬氏見著來人臉上就笑開了,拉了她的手向玉娘笑道:“這個就是你二jiejie,你二jiejie性子最是隨和爽快,日后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問她就是了?!?/br> 玉娘聽了又給月娘見禮,月娘倒也爽快,抬手從蘭花髻上拔下一對兒金裹頭的銀釵,親手替玉娘插上,拉著她的手又上下打量了回,就同孟姨娘笑道:“都說姨娘俊俏,我看著不如三meimei多矣,三meimei有這等顏色,還擔憂什么呢?” 這話說得便有些誅心了,玉娘同孟姨娘兩個,玉娘縱是庶出,也是正牌子的小姐,一個是卻是以色事人的姨娘。固然玉娘是孟姨娘所生,也沒有拿著玉娘同孟姨娘比顏色的道理,更何況下頭還跟了句暗指玉娘日后同孟姨娘一般以色事人的話,果然玉娘的臉色瞬間就白了下。 月娘的話才一出口,孟姨娘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只是不敢辯駁,便拿眼去覷謝逢春。謝逢春看著愛妾投來一眼,又看見玉娘立在下頭,眼中似乎含著些淚,顫巍巍地要掉不掉,又是委屈又不敢說的模樣,也覺可憐,礙著馬氏在旁,也不好為孟姨娘同玉娘張目,又用目去看馬氏。馬氏接著謝逢春眼神,雖一貫溺愛月娘,也覺得她口無遮攔,只得道:“你大哥二哥呢,怎么不過來?” 月娘聽著馬氏問兩個哥哥,便道:“娘糊涂了,這個時辰,哥哥們除了在學里,還能在哪呢?!瘪R氏聽了點頭,又向著洪mama道,“你去看看,大郎二郎回來了沒有,若是下課了,叫他們都過來見見三姑娘。” 洪mama領了馬氏的吩咐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就聽見腳步響。門簾子一動,外頭一前一后進來兩個兒郎。 玉娘在一旁瞧著,見前頭那個二十出頭歲年紀,生得面方眼大,眉宇間頗似馬氏。后頭個也有十九二十的模樣,眉目清秀,像著謝逢春多些。知道這是嫡母所生的兩個兒子,長名顯榮,次名懷德。 兄弟兩個進得門來先給謝逢春同馬氏問安,玉娘忙閃在一邊。她這一動,倒招得人注意,謝懷德一抬眼見個眼生的女孩子,嬌滴滴的模樣,不由一怔。 馬氏見著兒子們格外喜歡,將玉娘招手喚到身邊,笑道:“三丫頭,來認認哥哥們。”說了,指著前頭的謝顯榮道:“這個是你大哥?!庇种噶舜巫拥溃骸斑@個是你二哥。我的兒,你大哥二哥都是讀書種子,你大哥去年應童子試中了增生呢!明年你二哥又要去應試了。”又向兩個兒子道,“這個是你們三meimei,孟姨娘所生。落草起就三災八難的,為著好養活,從小兒寄養在甘露庵里,如今好有十四了,將要及笄,眼見著身子健旺了,也就接了回來,一家人總要親親熱熱團聚了才是正理。” 玉娘雖在庵堂長大,也不是無知無識的人,知道本朝立國以來,立下規矩,童生過了童子試方能稱生員。生員分廩生、增生、附生三等,成績最好的稱“廩生”,次稱“增生”,是“增廣生員”的簡稱,廩生和增生都是有一定名額的。得廩生的固然是諸生之首,能中增生也不易了。忙口稱哥哥,屈身一福,向謝顯榮賀喜,又同謝懷德說了幾句吉祥話兒。她這盈盈一福,舉止婀娜,仿佛分花拂柳一般,哪里像是在肅穆古板的庵堂中長大的人。 謝懷德年紀小還不大清楚,謝顯榮卻是知道底細的,本就不喜玉娘的出身,這回見她這樣行禮都是個婀娜模樣,不由把眉頭皺了皺,有心訓教幾句,乍然初見,對著一張含笑微微的粉面,又不好開口,只得點了點頭,不咸不淡說了句:“回來了就好?!?/br> 倒是謝懷德生性活潑些,向著謝玉娘一笑:“有三meimei這幾句恭喜,我要不拿個案首回來,可也沒臉見三meimei了。”說了又問馬氏,“今兒三meimei回家來,娘可準備了接風宴沒有?趁著這個由頭,把大姐接回來住兩日也是好的?!?/br> 馬氏對小兒子格外喜歡,拉了手嘆息道:“我的兒,這還用你說。我早就遣了人去接你大jiejie,只是她那個婆婆,慣會拿著身份捏人。雖是答應了叫你大jiejie回來,卻又嚷頭痛,吃不下飯,要人一旁伺候,你jiejie是個孝順的孩子,哪里還敢回來?!闭f了又是一聲嘆息。 原來謝逢春祖上世代經商,如今開著陽谷城最大的糧鋪,家中也稱富有,可到底士農工商,商人雖富,終究入不得上流。所以到了謝逢春這一輩,一心想著改換門庭,把嫡長女英娘嫁于了本縣李舉人李茂行的長子李鶴為妻。英娘同李鶴倒是夫妻相得,只是婆婆吳氏不好相處,總是愛拿捏她。 謝懷德聽了這話就把眉毛立了起來:“大jiejie是嫁給他們家,可不是賣給他們家的,還有不叫女兒回娘家的理嗎?我親自接去,看哪個敢攔!”說了就要起身。馬氏忙把他拉著:“又胡鬧了!”說了瞅了玉娘一眼,向孟姨娘道:“你也是個糊涂的,孩子大老遠的剛回來,你當姨娘的也該帶她回去歇息歇息,難道我還會攔著不成!” 孟姨娘忙笑道:“太太教訓的是。都是婢妾糊涂了。婢妾這就帶三姑娘過去。三姑娘快跟婢妾來,太太知道三姑娘要回來,早命人把屋子收拾了,姑娘見著就知道了,好生的氣派。”一番話不倫不類,說得一旁的謝顯榮直皺眉,到底是父妾,也不好張口教訓,也就罷了。 玉娘知道這是謝逢春同馬氏他們有話說,自己到底是個外來的,所以乖乖地一一見禮告退,倒是得了謝逢春幾個點頭稱許。 玉娘隨著孟姨娘出來。出了馬氏正房的院門,兩人穿巷過堂,到了處一明兩暗的倒座房前,孟姨娘站住腳,左右看了看,堆著笑臉道:“三姑娘先到我房里坐坐罷?!庇衲锇衙弦棠锟戳搜郏c頭答應,跟著她進了房。 孟姨娘房中也有兩個丫鬟,年紀大些的那個喚作彩霞,是孟姨娘的貼身大丫鬟,另一個叫彩虹,在外做些粗使活計。彩霞看著孟姨娘身后跟著個梳著雙鬟的女孩子,前發齊額,一身鄉間裝束,卻生得粉面朱唇,眼含春水,知道是今兒才接回家的三姑娘,帶著彩虹迎過來行禮,口稱“姨娘,姑娘?!睋碇鴥扇诉M房。 進得房來,孟姨娘下顎微微一揚,秋水眼把彩霞彩虹一瞥:“你們出去,我同三姑娘說幾句梯己話兒。”彩霞本以為孟姨娘必然叫自己同新來的三姑娘磕頭,不想竟是叫自己出,先是一呆,又想起孟姨娘的脾氣,忙答應了,帶著彩虹走出門去,又把房門掩上。 孟姨娘看著人都出去了,臉上嬌矜之色頓時收了,雙眼一紅,落下淚來,拉著玉娘的手道:“好孩子,叫你平白受苦,你可怪你姨娘嗎?若不是逼得沒法子,我也不能走這條路?!闭f著就拿著帕子渥著臉哭了起來。 孟姨娘據說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里頭出了變故才落在風塵,十四歲上接客,因為顏色好,沒幾年有了些名氣,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叫她攏住了謝逢春。恰好那時馬氏正懷著月娘,吐得厲害。分不過神來,謝逢春覷著這個空將孟姨娘贖出來,養在了外頭。待得馬氏知道,謝逢春已同孟姨娘生了個女孩子,氣得個仰倒,就要發作。也是孟姨娘見機得快,知道風聲泄露之后,就央了謝逢春,以玉娘體弱為由將她送進了庵堂寄養,待得馬氏尋過來,也不過捆著孟姨娘打了頓,又要將孟姨娘提腳賣了。 謝逢春對孟姨娘倒是有幾分真心,在馬氏跟前苦苦央求了,這才保住了孟姨娘,只是也不敢再提接她進去的事,更不敢將玉娘從甘露庵接回來,只好每年四季送些香火銀,好叫姑子們不至苛待了。后來還是謝逢春以長女要議親,他外頭有個外室不好看相為由,這才抬了孟姨娘回來。只是馬氏終究咽不下這口氣,便不肯接玉娘回來,這會松了口,也是別有因緣。 玉娘嘆息一聲,抽出孟姨娘手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淚,反勸道:“如今娘肯接我回來,已是恩情了,姨娘快別說這些。” 孟姨娘能牢牢攏住謝逢春這些年,也不是一味的任性嬌蠻的,看著玉娘臉色,立時明白了過來,就道:“總是叫你吃苦了。只是你既回來了,以后就好了。彩霞,彩虹進來。”她話音才落,就看著房門一開,彩虹先踏了進來,彩霞跟在她身后。 孟姨娘看著兩個進來,收了淚,先叫玉娘在圈椅上坐了,自己回身坐在榻上,臉上又帶了些嬌矜,向著玉娘一抬下顎:“過去給你們三姑娘磕頭?!?/br> 彩霞彩虹兩個走過在玉娘身前跪了:“給三姑娘磕頭?!庇衲镄χ饝值溃骸拔也诺郊?,手邊也沒什么東西好賞的,日后再補罷?!泵弦棠锫犝f,把鼻子哼一聲道:“罷了,你能有什么,我替你出了罷。我妝臺第一個小屜子,一人拿一百錢?!闭f了起身,“我送你過去罷,再耽擱下去,人還當我計算什么呢。”不待玉娘答應,甩手搖搖擺擺向門外走了去,玉娘對著還未及起身的彩霞彩虹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彩霞看著孟姨娘同三姑娘出了房門,從地上站了起來,依著孟姨娘的話開了屜子取了二百文錢,掂了掂,轉手遞在了彩虹手上,笑說:“我昨兒沒睡好,有些頭疼,略靠一靠去,你瞧著姨娘回來,就里喊我聲,這個都給你買糖吃。”說了也出門去了,卻不是回房,而是往馬氏正房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是雙更 ☆、第3章 出首 彩霞到了馬氏正房前,還沒踏上臺階,聽得里頭傳來男人聲氣,知道是謝逢春在,不敢再向前,也不敢站在門前礙眼,退下身來,才堪堪在院子里椿樹前站住,肩上忽叫人一拍,轉頭一看,卻是馬氏房里的青梅。 不同紅杏的俏麗,青梅生得尋常,只是一笑起來,雙眼彎彎的討喜,性子又活潑,也肯與人為善,在家里大小丫鬟中的人緣,好上紅杏許多,便是在馬氏跟前,也比紅杏得臉。 彩霞見是她,也就笑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促狹的。這會子你怎么不在里頭伺候呢?”因紅杏生得俏麗,又巴高望上的,只怕叫她勾上了謝逢春,故此謝逢春在房里時,馬氏就不大要紅杏在跟前伺候,多讓青梅伺候,故此彩霞才有此語。 青梅道:“今兒三姑娘回來了,你也知道,依著家里規矩,每個姑娘身邊有一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頭,再有粗使mama兩個。三姑娘從前在庵里住著,身邊也沒個人,現如今到家了,總要一般對待的,所以太太指了人,令我帶過去交給三姑娘呢。” 彩霞想起方才給玉娘磕頭,玉娘手上一文錢也沒有的窘迫樣兒,忽然就一笑,湊在青梅耳邊把這事說了,笑吟吟問:“怕又是孟姨娘替她賞了罷?!鼻嗝愤溃骸澳阋蚕P媚锎蛐涸阝掷镒?,那些姑子,不克扣她便是好的了,哪里能有錢到她手上?!庇謫?,“你這回子過來,可是孟姨娘又鬧騰了?” 彩霞待要說話,就見門簾一動,謝逢春從里頭出來,忙住了口,怕叫謝逢春注意著,低了頭閃在一邊。還是青梅走上前去,給謝逢春問安。 謝逢春見是青梅,知道她方才是奉了馬氏的話去安置玉娘,就問道:“你們三姑娘安置下了?”青梅回道:“回老爺話。三姑娘安置好了,太太吩咐了,同二姑娘,四姑娘是一樣的例?!敝x逢春點了點頭,邁步出去了。青梅看著謝逢春出了院門,這才撩簾子進房。 馬氏道:“那丫頭看著屋子可有什么話?”青梅回道:“回太太的話,三姑娘倒是沒說什么。”說了抿嘴一笑,“就是翠柳她們給三姑娘磕頭時,三姑娘一文錢的打賞也拿不出呢,還是孟姨娘給的,三姑娘臉上臊得通紅。孟姨娘就把甘露庵的姑子們罵了通?!?/br> 馬氏正喝茶,聽著青梅這一說,想了想玉娘方才在跟前的模樣,正是個嬌怯不肯說話的,也就笑了。青梅又道:“彩霞想是有事要回太太,看著老爺在,不敢進來,這會子還在外頭呢,太太看是就叫她進來還是晚間再來?” 馬氏皺了皺眉:“怎么這會子過來了,老爺可看見了?”青梅想了想,搖頭道:“老爺只問了婢子三姑娘可安置好了,說完就出去了,像是沒見著彩霞。”馬氏還未開口,就見月娘從馬氏臥房出來,走到馬氏身邊坐下,冷笑道:“青天白日的就往這里跑,怕人不知道她奉承我娘呢!若叫孟姨娘知道了,事事避著,留她又有什么用!” 馬氏拍了拍月娘的手道:“我的兒,一個丫頭罷了,不值當動氣。叫她進來罷?!鼻嗝反饝耍厣沓鋈⒉氏冀辛诉M來,到底有些姐妹情誼,趁人不覺悄聲道:“二姑娘在呢。” 彩霞聽得月娘在,心上抖了一抖,知道自己只得這回來得莽撞了,又不好再退回去,只得低頭進房,不及到馬氏身前就跪下了:“給太太請安,給二姑娘請安。” 馬氏瞥了眼彩霞,也不叫她起來,淡聲道:“有要緊事?” 彩霞低了頭道:“孟姨娘帶了三姑娘進了姨娘的屋子,孟姨娘就把婢子同青草打發了出來,她們兩個關起門來說話。婢子想著若不是見不得人的話,何把婢子同青草打發出來呢?所以婢子留了個心,在門前聽了,只隱約聽得孟姨娘抱怨太太,又拉著三姑娘哭。三姑娘倒是勸了孟姨娘幾句,孟姨娘還滿口說著叫三姑娘吃苦的話。婢子是想,孟姨娘那樣的出身,太太能許她進門,已是天大的恩德,如何還能心懷怨憤,更在三姑娘面前挑唆,要是叫三姑娘對太太生了芥蒂,豈不是更辜負了太太,是以來回了太太知道?!?/br> 馬氏還不及開口,一旁的月娘已然冷笑道:“這話說得我惡心。一個養在外頭的賤丫頭,我娘接回來是我娘心慈。她一庶女,別說婚嫁,就是生死都在我娘手上,還怕她翻天了!要你這樣蝎蝎螫螫的過來!”馬氏皺眉道:“你安靜些?!庇謫柌氏?,“那丫頭同孟姨娘說什么了?” “回太太,三姑娘倒是說著知道太□□情??捎屑乱靥溃媚锸稚暇狡鹊煤埽蛸p人都是孟姨娘出的錢。孟姨娘挽回了三姑娘的顏面,三姑娘豈有不感激的,她們又是親母女?!闭f到此處倒是住了口,卻是大著膽子抬頭看了馬氏一眼。 馬氏聽了,想了想,轉臉同紅杏道:“你去叫洪mama進來?!笨粗t杏出去,馬氏這才同彩霞道:“你是個聰明的,知道來回我,我很喜歡。我知道你,倒不是輕狂的,一心想著家里定的親,這回的差事要當得好了,我定給你好好備份嫁妝,叫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辈氏紳M心歡喜地磕頭謝過,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洪mama來得極快,馬氏看著洪mama進來,就打發月娘回去??粗畠撼隽碎T,馬氏這才向洪mama道:“我心里有事決斷不下,又不好同你們老爺說,你也替我分斷分斷?!闭f了就把彩霞同青梅的話都說了洪mama知道。自己嘆息回,又道:“都是我叫他幾句好話哄得糊涂了。那丫頭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怎么肯同我一條心!若是打小兒養在我身邊的還好些,偏又這么大了。把她送了過去,不得意也就罷了,若是得了意,只怕我這里撈不著半分好處,全便宜了她!” 到底是近三十年的主仆,洪mama熟知馬氏性情,想了想,就道:“奴婢同三姑娘也相處過,倒像是個溫柔沉默的,也知道些好歹,肯聽人勸。奴婢是奉太太的話去接她的,眼圈兒都紅了。只是人心隔肚皮,終究猜不透她。只是太太到底是三姑娘嫡母,我們家又是有規矩的,便是三姑娘日后得了意,到底妻妾有別,孟姨娘又是那樣的出身,哪里就能越過太太去?!?/br> 馬氏聽說,冷笑了聲:“規矩!要真有規矩,哪里還有這對母女在!”這句話指著謝逢春去的,洪mama就是在馬氏跟前再得意,也不好跟著她指摘男主人,只低頭不做聲。馬氏想了想又說:“你去取五兩銀子并兩貫錢,給那個丫頭送過去。便是姑子們手上不肯漏些給她,便是替人做針線也能換些銀錢,哪里就能一文沒有!人家女孩子都做得的事,如何她做不得?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了!”這后頭半句卻是指著玉娘空身從甘露庵出來,手上一文沒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