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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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是金銀珠寶。” “我瞧著不像,八成是北疆運回的番糧。” “好大一車!” “如不高產,陛下豈會口諭褒獎!” 車行過,巡城官兵,街旁百姓,酒樓茶肆上的官員小吏,皆目光灼灼,緊盯車身,猜測紛紜。更有性子急的,恨不能穿過蒙布,一探究竟。 有同楊瓚不睦的朝官,坐在酒樓窗欄之后,見此情形,借幾分酒意,出言譏諷道;“佞臣小人,當真不知廉恥!賤途之行,似商戶小販,招搖過市,何其可笑!” 聞言,在座之人互相看看,有不以為然,也有反感蹙眉,均未附和。 伙計彎腰垂目,上菜送酒,殷勤伺候,似未聽到半句。 得幾枚賞錢,更是千恩萬謝,好話不要錢般吐出,捧得幾人飄飄然。先時出言譏諷之人,更是大放厥詞,有些忘乎所以。 下樓之后,見左右無人,伙計躲到角落,自懷中取出巴掌寬一本薄冊,以炭條勾畫記錄,凡是官員言行,一字不落。 “嘖!” 寫到最后,伙計撇撇嘴,將小指搓上炭灰,壓在字尾。 “這樣嫉賢妒能,還想青云直上,入閣拜相,簡直是做白日夢!嘴上沒把門的,活該七品到老。” 伙計嘿嘿一笑,翻頁記錄下幾行,滿意的合上冊子,藏進懷中。 今日的消息,送去北鎮撫司,七品官都做不得,發到北疆西南去做個八、九品,保住官身,就該謝天謝地。 若是削去官籍,跌落云端,變成小吏,也只能認倒霉。 誰讓志大才疏,口不留得,說話不過腦。 誹謗朝官是一例,譏諷朝廷北疆戰事,又是一例。 雖說御史給事中靠嘴皮子做官,但說話辦事也要有根據。 紅口白牙,鼻孔朝天,韃靼狼子野心完全不見,盯著邊軍請功,說個沒完沒了。 什么叫禍由兵起? 什么是jian臣誤國? 什么又是圣君當仁及八荒六合? 照著他說,等韃靼打來,干脆放開邊鎮,由其大肆劫掠,官兵眼睜睜看著,不做防御。其后,朝廷再派遣使臣,帶去金銀絲綢,犒勞賊匪,贊一聲“搶得好”? 簡直混賬! 想起戰死薊州的弟兄,被韃靼劫掠燒屋,無家可歸的邊民,伙計怒氣上涌,肝火外冒。 若是在邊鎮,這樣的官,就該丟到韃靼跟前,讓他去仁義! 和豺狼講理,看看會是什么下場! 記起身在何處,伙計握緊雙拳,咬牙壓下不平。 用力搓臉,掩去怒容。 走出角落,聞二樓叫人,立即提起熱水,搭上布巾,噔噔噔跑上木梯,更殷勤的伺候起來。 同在酒樓的西廠探子,咂咂嘴,一邊撥拉著算盤,一邊暗道:不知是哪個運氣不好,被詔獄的探子惦記上。查出個子丑寅卯,官做不成,怕是命都保不住。 酒樓之內,僅為皇城各處一個縮影。 自西廠復立,廠衛之間,番子之內,競爭愈發激烈。 換成弘治年,一條街市,錦衣衛“占住”,東廠便不會多派人。 現下,別說街市,生意好的酒樓茶館,尤其是朝廷官員常來常往,外邦使臣及南北豪商經常光顧之地,至少要進駐三個探子。 鎮撫司一,東廠一,西廠一。 非是南鎮撫司不掌外事,三個絕打不主。 北疆論功,顧卿升任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趙榆升錦衣衛同知,掌南鎮撫司。 因前事,牟斌請辭官歸鄉,未獲準。天子念其舊功,絕口不提其辦差疏漏,反屢次褒獎,發下賞賜,改調金陵,管南京鎮撫司事。 按照常例,不出意外,牟斌將在此地養老。 以罪轉調,日子定不好過。但牟指揮使品級未降,皇恩未減,十分明顯,仍得圣眷。南京官員勛貴,除魏國公等樹大根深的功臣外戚,見面都要客氣三分。 如若牟斌不服老,繼續在南京發光發熱,其職業生涯,未必不會煥發第二春。 原因很簡單,南京是養老之地不假,卻近江浙湖廣,財貨豐腴,水陸暢通,消息傳遞更快。 浙海一帶的倭賊海匪,被楊瓚王守仁劉瑾剿滅,趕盡殺絕。福建廣東附近,仍偶有出沒。 受其影響,蘇浙之地,若有海匪死灰復燃,卷土重來,南京鎮撫司,當第一時間得知消息。 越想越是在理。 牟斌抵達南京,見過一干同僚,搬入鎮撫司衙,查閱往年記錄,立即面色黑沉。 官員到金陵養老,廠衛于此,卻不可碌碌無為! 牟指揮使上奏天子,言明憂心。得到恩準后,聯合新任南京守備太監,大刀闊斧,在南京鎮撫司進行“改革”。 所謂新人新氣象。 牟斌的到來,徹底令南京鎮撫司改頭換面。 隨錦衣衛振作,重現龍精虎猛,在此地養老的官員,均生出危機感。 吃飯睡覺,被人盯著,尚且能忍。 和美人風花雪月,看星星看月亮,暢談人生哲學,都被人盯著,甚至是明目張膽的盯著,是個人就受不了。 實在受不住,南京官員聯合起來,好話說盡,軟硬兼施,牟指揮依舊不為所動。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每天無所事事,除喝茶聊天就是侃大山,完全是浪費米糧,徒耗祿銀,堅決不成! 沒事干? 交給本官! 牟斌同鎮守太監商量,奏疏遞送順天。 敕諭抵達,南京文武頓陷水深火熱。 沒有政事可處理,好辦。 文官修書,順帶翻閱資料,查找舊日案卷,對照番邦四夷,繪制輿圖海圖。武官也不能閑著,調集衛軍,十日一cao改成五日一cao,路上cao練不夠,水上繼續! 見到東倒西歪,一個時辰都站不住的偽軍,牟指揮發了狠,五日改成三日。誰敢不滿,都給本官扔海里,不脫一層皮不算完! 不過兩月,南京文武均搖身一變,拋卻養老狀態,開始臥薪嘗膽,奮發進取,為朝廷建設事業添磚加瓦,努力奮斗。 朱厚照得悉,不僅沒有怪牟斌手段嚴酷,反而大加贊賞。 自此之后,金陵舊都,再非朝廷官員“流放養老”之地。接到轉調官文的文武,也不會哭喪著臉,哀悼前途無望。 不耐勾心斗角,喜好做學問的朝官,紛紛動起心思,甚至主動上請,轉調南京。其中就有王守仁的親爹,現任禮部侍郎王華。 王侍郎想得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做到一部尚書已是極限。入閣之事,根本想都不用想。 與其留在順天,不如請調應天,修書立傳,開辦書院,遠播賢名,為兒子的前途鋪平道路,拓展關系。 內閣相公,六部九卿均已耳順古稀。天子不及弱冠,今后必重用少壯。 朝中的人脈固然重要,“新人”更不容忽視。 天地君親師。 血緣之外,再沒有比“師生”關系更為牢固。 王守仁有剿匪之功,至雙嶼衛駐守,更是難得資本。他日還朝,至少也是六部郎中。如立下大功,侍郎也非不可能。 父子同朝為官,不算稀奇。同朝之內,子超父品,卻會為世人詬言。功勞再大,也有可能被降品。 前宋科舉既有此例,何況今朝。 為免王守仁被壓制,抱負不得施展,王華立下決心,主動請調南京。 奏請遞送文淵閣,內閣商討之后,知其去意已決,上奏天子。 朱厚照考慮數日,將奏疏壓下。遣劉瑾至侍郎府傳口諭,王卿家父子皆國之棟梁,朕當重用。 旋即,王華被授太子少保,升禮部尚書,仍留順天任職。 王守仁知悉,寫成家書,快馬送入京城。 看完之后,王侍郎當即掀桌。 什么叫外邊很好?什么叫正在格物,不便入京?什么叫鉆研霸道,欲為國朝開疆? 當他看不懂字面下意思? 這不孝子分明在說:爹,兒子心里有數,別瞎忙活,省得越幫越忙。 越想越氣,記起王守仁少時,王華頓覺手癢。相隔十余年,又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在這一點上,王侍郎和謝閣老很有共同語言。 只不過,對兒子下手之前,還需找楊探花聊一聊人生。 無他,兒子變成怎樣,這小子就是罪魁禍首,萬惡根源! 值得一提的是,原南京守備太監傅容,借顧卿相助,如愿調回順天。 知曉牟斌和繼任者的消息,傅容不免有些遺憾。如果咱家沒走,說不得,也能得份功勞。 思量半晌,難免失笑搖頭。 古人早有言,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既已回到順天,升調司禮監,便不可再生貪念。何況人在京城,時常御前露臉,還愁沒有立功穿透的機會? 他早打聽清楚,都察院的楊御史和顧指揮交情莫逆。 有這層關系在,甭管怎么說,只要不犯錯,后半生的日子都將順遂。 想到這里,最后一點不甘也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