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請。”

    天子騎馬，百官必當仿效。

    三位閣老和武臣好辦，躍身上馬，風鼓官袍，很是瀟灑。

    習(xí)慣乘車坐轎的官員當場傻眼。

    難不成要徒步跟著走？

    五品以下，上朝下朝俱是步行，早已習(xí)慣。五品以上則集體皺眉。

    左右衡量，到底接過韁繩，腳踩馬鐙，在長隨的幫助下，坐上馬背。速度雖慢，好歹能保住幾分顏面。

    路行一半，冒雪迎駕的百姓越來越多，萬歲聲不絕于耳。

    山呼聲中，三匹快馬自北行來，接連奔入玄武門。

    馬上騎士身著袢襖，外罩一層皮甲。

    到城門前，三騎被衛(wèi)軍攔住。

    駿makou吐白沫，眼見不活。

    騎士翻下馬背，跌落雪地，勉力掙扎仍站不起身，明顯是長時間奔馳，乍然松懈，全身脫力。

    “怎么回事？”

    聽到回報，輪值百戶匆匆趕來，騎士都被衛(wèi)軍扶起。

    三人皆是臉色發(fā)青，嘴唇干裂，雙手和耳朵帶著通紅的凍傷。一人右肩皮甲撕裂，應(yīng)是被利箭破開。傷口凍住，滲出的血已結(jié)成冰碴。

    “快、急報！”

    用最后的力氣，騎士取出腰牌，抖著嘴唇，沙啞道：“韃靼叩邊，萬人逼近密云龍門！”

    “什么？！”

    聞言，百戶大驚失色。一把抓過腰牌，仔細查看陰刻，確認出自密云后衛(wèi)。解開騎士皮甲，見其腰腹帶傷，緊纏的繃帶早浸透血色。

    “快稟報……”

    騎士猛然睜開眼，似回光返照，用力抓住百戶手腕。

    “密云后衛(wèi)，潮河所，龍門所，曹家寨……三千弟兄……有內(nèi)jian……帶路……”

    用盡最后力氣，吐出最重要的幾個字，騎士一陣劇烈的咳嗽，噴出大口鮮血，怒睜雙目，當場殞命。

    玄武門處，陷入一片死寂。

    “百戶，這……”

    “這什么！”百戶合上騎士雙眼，咬牙道，“抬進城樓，我去稟報！”

    “是！”

    圣駕歸京，百官恭迎。此時稟報，恐來不及說話，就被禁衛(wèi)長矛架走。兵情為實，九成仍要被問罪。

    然情勢所迫，顧不得那么多。三人帶傷飛報，足見邊鎮(zhèn)情況何等危急。

    “駕！”

    駿馬飛弛而過，街邊小販躲閃不及，接連被踢翻了擔子。不敢大聲咒罵，只能小聲嘀咕，一邊收拾被踩碎的貨物，一邊暗罵，這是哪個愣頭青，殺千刀的，今天在城內(nèi)跑馬，不怕下刑部大獄！

    城門衛(wèi)百戶一路策馬飛奔，從北城到東城，撞翻十余個攤位，終于在宮城門前見到圣駕。

    相距百米，百戶滾落馬背，被金吾衛(wèi)架起，顧不得其他，大聲喊道：“陛下，薊州邊軍飛報，韃靼萬人叩邊，密云潮河危急！”

    什么？！

    朱厚照立即勒住馬韁，上前數(shù)步，大聲問道：“來人何在？”

    百戶掙扎著跪在地上，眼圈已經(jīng)泛紅，啞聲道：“回陛下，三人俱帶傷而來，一人傷重殞命，兩人現(xiàn)在玄武門。”

    “張伴伴。”

    “奴婢在。”

    “宣太醫(yī)，朕先去玄武門。”

    “遵旨。”

    張永應(yīng)諾，立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奔隊伍后的青袍官員。

    朱厚照揚起馬鞭，令百戶上馬，不顧群臣阻攔，決意馳往東城。

    “眾卿都聽到，密云危急！”

    “體統(tǒng)？韃靼叩邊，萬人攻破邊鎮(zhèn)，賊虜肆虐，百姓被劫掠欺凌，還同朕講什么體統(tǒng)！”

    朱厚照悲憤填膺，不勝其怒，一鞭抽過去，直將攔在最前方的官員掀翻馬下。

    “陛下！”

    幸虧官服內(nèi)有夾襖，鞭子抽過去，只破開一層棉花。饒是如此，也嚇得眾人噤聲，倒退兩步，不敢再攔。

    天子火冒三丈，揮舞鞭子抽人，比說什么都管用。

    群臣驚嚇不小，無人敢再造次，紛紛讓開道路，任由天子一路疾馳，只留背影。

    跌落馬背的給事中，顫巍巍站起身，看著身前一道鞭痕，倒吸一口涼氣，心存余悸。

    自仁宗朝后，未見哪位君主對臣子動手。怒極懲治，也是發(fā)刑部大理寺。最嚴厲，不過打頓廷杖，關(guān)進詔獄。

    現(xiàn)如今，正德皇帝親手抽朝臣鞭子，難免讓眾人想起，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貌似就有這類嗜好。

    憶起洪武朝多數(shù)官員的下場，如何不脊背發(fā)涼，雙股顫顫。

    不提眾人如何想，朱厚照以最快速度趕到北城，翻身下馬，鞭子一甩，令百戶帶路，噔噔噔跑上城樓。

    劉健三人到底年紀大了，跟在天子身后，都有些吃力。

    顧鼎跟得最近，楊瓚……以他的身板，速度還比不上三位相公。

    薊州來的三人，都被安置在城樓之內(nèi)。

    一人殞命，獨在墻內(nèi)角落。余下兩人氣息奄奄，勉強灌下兩口熱水，靠在火盆旁，身上總算有了幾絲熱氣。

    張永不在身邊，朱厚照直接走到墻內(nèi)，值守的衛(wèi)軍方知天子駕臨。

    兩名邊軍掙扎起身，傷口化開，流出膿水，味道刺鼻。

    朱厚照半點不在意，不等兩人行禮，大步上前，按住一人肩膀。

    “躺著，太醫(yī)隨后就到。”

    邊軍仰頭，看著面上猶帶稚氣的少年，酸楚沖鼻，眼圈立即泛紅。

    世代戍守北疆，和韃子拼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卻是缺衣少食，糧餉積欠。京城的官老爺們開恩，足額發(fā)下，也會被層層盤剝，發(fā)到自己手里，三成都不到。

    弟兄們不是沒有抱怨。

    但是，每遇韃靼叩邊，游騎入侵，仍會用命去拼。

    為的是什么？

    萬里江山，民族大義，軍漢們不懂。

    他們只曉得，一旦讓韃子過了關(guān)口，身后的百姓，方圓數(shù)里的村莊，都會化為一片灰燼。

    喜好講古的老人，追憶開國盛世的秀才，潑辣的邊鎮(zhèn)小娘，自幼就在弓箭和馬刀下成長的娃娃……

    自己惜命，他們就得死！

    面對韃靼的彎刀，兇悍的拼殺，歷年的老軍漢也會怕。

    可是，他們不敢退，也不能退。

    退了，就是放惡狼進羊圈，邊鎮(zhèn)必遭生靈涂炭。

    韃靼游騎多次擾邊，密云衛(wèi)、潮河所、龍門所接連燃起狼煙。

    兵報送入京城，內(nèi)閣商議，戶部調(diào)撥一批軍糧，并從營州、延慶調(diào)兵，補充邊備。發(fā)民夫的請求卻被駁了回來。

    “天寒時節(jié)，不發(fā)徭役。”

    對此，總兵官和鎮(zhèn)守太監(jiān)都是無奈。

    好在調(diào)撥的軍糧送到，增援的邊軍陸續(xù)抵達，部分邊軍和貼戶可以騰出手來，簡單修補被破開的隘口。

    白羊口所以冰筑墻，邊鎮(zhèn)皆有聞聽。

    實在沒辦法，密云衛(wèi)指揮使下令，用碎石斷木堵住缺口，堆雪澆水，結(jié)冰為墻。

    未料想，無奈之中的辦法，竟效果非凡。

    一夜之后，冰層厚達數(shù)寸，刀砍上去，僅能留下一道白痕。加上冰面光滑，別說騎兵，步卒架起梯子，也休想輕易攀上墻頭。

    密云衛(wèi)指揮使大喜，當即下令，衛(wèi)所地堡邊墻，全部堆雪筑冰。

    龍門所和潮河所得訊，仿效而行。韃靼游騎再來，面對厚實的冰墻，束手無策，登時傻眼。

    繞又繞不過去，試著攀爬，立刻被墻后的箭矢射成刺猬。幾次常識，均以失敗告終。

    薊州上下都以為，有冰墻保護，應(yīng)能撐到明年，等到朝廷發(fā)糧餉征徭役。

    讓眾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擋住面前惡狼，卻防不住身后jian豺！

    “密云衛(wèi)布防圖為韃靼所得。尋到薄弱處，以石錘砸開冰墻，千騎沖入。”

    “指揮使親自上陣御敵，不想，身邊竟埋伏有韃靼的jian細，不幸遇刺，死不瞑目。”

    “商人，是運糧的商人！冒稱開中換引，運來十車稻谷，都是毒糧霉米……”

    “吃了這樣的米，哪還防備得韃子！”

    “兩日，只兩日，三千人啊……”

    邊軍聲音沙啞，伴著哽咽，終于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朱厚照紅了眼圈，登上城墻的臣工，都是酸楚默然。

    片刻，朱厚照猛地抽出衛(wèi)軍佩刀，大喊道：“朕要殺了他們，朕一定要是殺了他們！”

    “陛下，當務(wù)之急是增兵密云。韃靼萬人叩邊，若南下沖破懷柔營州防衛(wèi)，京師危矣！”

    天子失去理智，揮刀就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