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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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漏輕響,足足過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楊先生,此事關乎更大。皇莊之下還有兩宮莊田,每年所出子粒,輸內庫之外俱奉孝兩宮,實不能輕動。” 雙手負在身后,朱厚照面現焦躁,開始在暖閣內踱步。 “朕登基以來,承運庫太監屢次上奏,庫銀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谷物多充軍糧,所余不足三成。” 朱厚照停下腳步,下頜緊繃。 “此前,朕令龍大伴細查內庫,自弘治十四年,皇莊宮莊上交銀兩便逐年減少,勛貴功臣田稅常年積欠,查抄犯官銀錢稍可彌補,相較輸出銀糧,實是杯水車薪。” “朕無法,只得再設莊田。”朱厚照面上的焦躁變成苦笑。 “朕為皇太子時,即有莊田千余頃。彼時只好玩耍,不喜讀書,不知政務,更不知農桑。莊田出息多少,每年輸入庫房數額,全不在乎。現今……楊先生,朕的內庫,當真快要見底了。” 早朝之時,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圖插手皇家私產,侵犯皇家威嚴。二是想起皇莊減少,功臣拖欠田稅糧不交,內中貓膩,錦衣衛查得清清楚楚。 弘治十六年的田稅拖欠到正德元年,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不交全數,上交五成也是照顧天子顏面。 結果呢? 一粒麥子都不交! 北直隸的皇莊由太監管事,縱使有貪墨,也不敢太過分。各地的功臣莊田,幾乎是明著逃稅。朱厚照正缺錢,如何不生惱怒? 查功臣時,錦衣衛順帶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揮使牟斌呈送的簿冊,朱厚照差點拆了東暖閣。 “楊先生家中可有祭田?” “回陛下,有。” “可有私田?” “亦有。” “可交稅?” “回陛下,楊氏族中田產數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糧冬稅不敢少交半斗。” “楊先生可知,滿朝文武又是怎么做的?內閣三位相公,六部尚書,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產幾何?每年交稅多少?” “這,”話題轉到這個方向,楊瓚實在沒有準備,“回陛下,臣有耳聞,然知之不詳。” “楊先生耳聞為何?” “陛下,臣……” 楊瓚苦笑,這是又給他挖坑? 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進去當真要命。 “楊先生不說,朕來說。” 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 “無論多少田畝,全部不交稅!”恨聲在暖閣內回響,帶著無法壓抑的怒火,“一分銀子不交,一粒糧食不繳!” 朱厚照臉色漲紅,對朝臣的不滿,飆升到新的高度。 “盯著朕的內庫,妄圖插手皇莊,就差明著說朕縱容內官盤剝小民。卻不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臉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里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還是別勸了,越勸火越大。 估計這段日子沒少受氣,否則也不能這樣。 楊瓚垂下雙眼,決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氣發完再說。 “不提旁人,單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畝數便與官衙存檔對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齒,雙眼冒火,“彈劾廠衛無法無天,濫造冤案,好!朕讓刑部大理寺徹查。結果能?罪名不變,報上的贓銀和田產全都對不上!” “他們怎么敢?當朕是聾子瞎子,還是仗著法不責眾,以為朕不敢抄他們的家?” “寒門學子,為官數載即有良田百頃。自身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鄰里逃稅。半點不念國事艱辛,只顧中飽私囊,妄稱什么國士良臣,說什么一心為國,全都去他……” “陛下!” 楊瓚不能不出聲。 天子發火無礙,氣急了,讓錦衣衛拿著駕帖抓人也是無妨,爆粗實不可取。一旦成為習慣,離開乾清宮,在朝堂上噴出一兩句,事情怕會不好收拾。 換成圣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盤腿坐在龍椅上爆粗,對著朝臣的臉噴唾沫星子,也沒人敢出言指摘。 這兩位馬背上的皇帝當真會殺人,而且一殺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罵,也不能過于粗俗。讀書人之乎者也,罵人不帶臟,殺人不見血,或許該找個合適的時間,給天子仔細講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于事情傳出去的后果,楊侍讀聳聳肩膀,全無在乎。 虱子多了不怕癢,已經登上言官的黑名冊,名次提升幾位,也是無妨。 被楊瓚止住,朱厚照沒有繼續說,卻也沒有半分窘態。 “朕口不擇言,楊先生就當沒聽見吧。” 朱厚照的行事風格,楊瓚早有體會。自發現包著《論語》封皮的《鶯鶯傳》,對這位的臉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從何起,臣能理解。”楊瓚道,“然積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還請陛下戒驕戒躁,徐徐圖之,必有得償所愿之日。” 朱厚照點點頭,悶聲道:“楊先生的話,朕不是沒想過。只是心里憋氣,痛恨表里不一,瀆貨無厭之徒!背地里受賕枉法,殿前還敢振振有詞,真以為朕不知道內情,拿他沒有辦法?” 楊瓚沒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說百分之百正確,卻能概括現下廟堂風氣。 嚴刑峻法,滅不除貪婪。 舉起屠刀,殺不盡貪官。 圣祖高皇帝殺了半輩子,照樣沒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滿朝文武身家,估計會被再氣死一次。 “說朕縱容內侍無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聲,道,“楊先生不在京中,應不曉得,單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違法,被下詔獄。” “陛下欲復行圣祖高皇帝之法?” “對。” “為給朝官一個教訓?” “楊先生果然知朕!” “……” 楊瓚忽然發現,自己遇到的坑還不算太深。 “對了。” 朱厚照忽然轉頭,“楊先生要和朕言皇莊之事,怎么會說到這里?” “……”是他愿意的嗎? “如朕先時所言,內庫無銀,皇莊實不可廢,更不能交由戶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稅,庫房里的金銀怕是比朕都多。將皇莊交給他們,朕等著要飯吧。” 楊瓚苦笑。 朱厚照說話當真是百無禁忌。前頭攔住,后頭又出岔子。好在殿中只有兩人,劉瑾丘聚都在門外守者,否則,天曉得明日早朝會是什么情況。 “陛下,臣之意,并非裁革皇莊,是請宮中重新調派莊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興致,顧不得發火,忙道:“楊先生快說。” “臣遵旨。”楊瓚道,“皇莊內管事職責,臣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一人獨管,不如兩人共管;兩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權。增設兩名管事,不敢言萬全,彼此牽顧,總會有些作用。” “三人分權?” 朱厚照眸光微閃,沒有急著發問,讓楊瓚繼續說。 “荀子語,人生而有好利。”楊瓚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為名,為權,為錢。” 防意如城,人己一視,正因少,才顯得珍貴。 晉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滾,能達到這個高度,不能說沒有,實是鳳毛麟角。 “廟堂之上如此,山水之遠亦如此。” “臣年少之時,終日苦讀,不知田畝稼軒,若將稻麥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幾息書就。下田耕種,實在是為難。分不清種子,不識得節氣,待秋收之日,怕是會顆粒無收。” “楊先生分不出稻麥?” 楊瓚誠實搖頭。 “朕卻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驕傲,昂著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農,下田耕種。朕撿過稻穗,扶過車犁。今年起,將親祀農神,楊先生隨駕,不妨仔細認認。” “是。” 楊瓚無奈。 和朱厚照說話,稍不注意就會被帶歪,當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時必是個白胖娃娃,玉雪可愛。穿著縮小版的大紅盤龍常服,提著竹籃,跟在弘治帝身后撿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么的,很是大不敬。 “臣舉此例,實為稟奏陛下,讀書人善筆墨,習武者慣用刀槍,管農桑者本應識田。如臣一般,不識稻麥,不認稼軒,必不能管理農桑。” 朱厚照收起輕松神情,面現沉思之色。 “皇莊出產逐年減少,天災是一則,管事不識農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莊宮莊的中官,為天子信任,必也對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楊瓚話鋒一轉,“如其不能識人,不曉稼軒,被莊頭等欺瞞,縱有赤城之心,也愧負身擔之任。” “楊先生是說,管理莊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騙?” “臣只是做比。”楊瓚道。 管理皇莊的宦官不貪? 楊瓚腦子發抽才會作此保證。但他相信,再貪也有限度,大頭依舊屬于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發,還能在刑部大牢掙扎一下,千方百計保住性命。前者惹來天子怒火,詔獄都不用過,分秒被捏死的命。 楊瓚舉出此例,目的不是為讓朱厚照治貪,而是為下邊要說的話做好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