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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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探消息的各府家人不敢靠近,只能憑猜測上報。內容自然是五花八門,聽著就不可信。 除了入值文淵閣的三位相公,隱約猜出些門道的馬尚書,多數京官都蒙在鼓里,壓根不曉得牟斌抽了什么風,錦衣衛和東廠又要做些什么。 囚室內,楊瓚對外界之事半點不知。 朱厚照坐在椅上,手邊一盞溫水,沒有半點不自在。 “顧卿小氣,竟連茶水都沒有?!?/br> “殿下,非是顧千戶慢待,實因臣不能飲茶。” “為何?”朱厚照瞪圓了眼睛,酒不能喝,連茶也不能飲了? “殿下,臣不小心受了傷,正用藥,不宜飲茶。” 朱厚照的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楊編修因何受傷?” “此事一言難盡?!睏瞽懙?,“究其根本,還是臣大意,怪不得旁人?!?/br> 隱瞞實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楊瓚不愿多想。 “父皇也不能飲茶。”朱厚照蹙緊眉頭,擔憂之情盡顯,“自正月起,父皇染恙,藥用了許多,斷斷續續一直不見好。孤想幫忙,卻是幫不上。” 聽著朱厚照的話,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心焦。 “殿下純孝,定省溫清,陛下每有所見,定然暢慰。” 朱厚照不傻,反而聰明絕頂。 知曉楊瓚只能聽,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說弘治帝的病情,轉而道:“孤此行,一為講習《孝經》,二則是向楊編修問策?!?/br> 問策? “太子有何事不能解?” 太子有問題,三位閣老,六部尚書,翰林院的兩位學士,都能為太子解惑。何須找上一個小小編修? “究其源頭,實是同楊編修有關?!?/br> “同臣有關?” 楊瓚更覺詫異。 仔細回想,除了弘文館講習,他同太子間絲毫沒有聯系。為何太子會向他問策,更言同他有關? “谷伴伴?!?/br> “奴婢在?!?/br> 谷大用做了半天門柱,終于有了表現機會。得朱厚照吩咐,當即捧出一篇抄錄的文章,正是楊瓚交予謝丕,先后得謝閣老和李閣老贊譽的農商策論。 “此文可是楊編修所寫?” “回殿下,是臣拙筆。” “孤在內閣觀政,看到這篇文章?!敝旌裾辗降诙?,指著上面一段道,“于此,孤有些許疑問。” “殿下要問開中法?”這更說不通。 “是,也不是?!?/br> 朱厚照點頭,旋即搖頭。 “開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聽李相公講過,父皇也常提起。孤想問的,乃是楊編修文中所言。”頓了頓,朱厚照道,“法雖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為何解?” 沒有立即回答,楊瓚反問道:“殿下可有解?” “孤仔細想過,實是無解。”朱厚照老實承認,“問過李閣老,李閣老卻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欲知其中端的,還需著文之人。” 寫文的是誰?楊瓚。 楊瓚在哪?詔獄。 于是乎,一國的太子殿下換上麒麟服,假扮錦衣衛,跑到詔獄問策。自以為天衣無縫,實際已讓錦衣衛和東廠繃緊神經,齊齊跳腳。 楊瓚忽感頭疼。 發現朱厚照此行有李閣老推動,更是連牙一起疼。 “孤誠心求教,還請楊編修教我?!?/br> “殿下萬勿如此!” 見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彎腰,楊瓚嚇了一跳。 一個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何德何能,讓太子彎腰? 事情傳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詔獄一步,必將牢底坐穿,面鐵壁終老。 “殿下相問,臣必實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過是皮毛。殿下欲要詳解,仍需請教三位閣老。” 不管有用沒用,預防針必須打好。 朱厚照點頭,端正做好。 楊瓚深吸一口,站直,掃一眼紙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實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國有利之法定能施行?!?/br> “既能實行,為何又言難?” “殿下且聽臣言。” 楊瓚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這番話傳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沒有選擇。李閣老推動太子來詔獄問策,誰知不是為考驗他?假如背后還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輕忽。 寧可得罪人,也要講“實話”。 “殿下應知,開中法本以糧換鹽引,初五石可換一引。” “孤知?!?/br> “后因水路不暢,陸運耗費甚巨,海運風險愈大,朝廷下令以糧折銀,可于戶部以銀換取鹽引?!?/br> 朱厚照沒有出聲,這些事他比楊瓚記得還牢。 “自此,鹽商內遷,商屯荒廢。內遷商人多聚江浙兩淮,金陵繁華遠盛國朝開立。然戶部庫銀未見豐盈,邊軍糧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皺眉,顯然想不通其中的關竅。 鹽商聚集,金陵繁華,證明以銀換鹽引之法可行。然庫銀不豐,邊軍少糧卻是不爭的事實。 “朝廷下發的鹽引都有定數,換取的銀糧亦有定數?!睏瞽懨C然表情,“戶部造冊,不敢輕易做假,這少去的銀兩糧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貪墨?” “貪墨倒在其次?!?/br> 楊瓚搖頭,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員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長,也輕易伸不到鹽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勛貴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睏瞽懸灾刚核?,在桌上劃過,“行開中法,鹽商需出五石糧方可換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討鹽引,其后轉售于鹽商,獲取巨利?!?/br> “什么?!” “再有一種,換鹽引的米糧皆為陳糧,蟲蛀鼠咬,同糟粕無異。以陳糧換鹽引,再以鹽引換新糧,獲利亦是極豐?!?/br> “好大膽!”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寬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銳度不及親爹,也不假。但楊瓚將事情掰開揉碎,一通大白話講出來,再心寬也受不了。 “國之蠹蟲!” 朝廷一年糧稅,滿打滿算不及四百萬兩。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動,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還有幾場蝗災,有些遭災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糧稅仍在積欠。 戶部和光祿寺的庫銀多用于賑災,朝廷不至寅吃卯糧,邊軍的待遇也是每況愈下。 國庫不豐,邊軍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韃靼不會等。弘治帝被逼得沒辦法,只得從內庫往外掏錢。為補缺額,連太宗皇帝留下的庫銀都動了不少。 內庫獨立于國庫,屬于天家私產。 弘治帝寵兒子,內庫有多少錢,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卻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過弘治帝為庫銀發愁,只是不知內中詳情。 此番楊瓚舉出鹽引之例,雖只涉及表面,相當膚淺,也徹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這些蠹蟲,楊編修可有辦法?” “殿下恕罪,臣并無辦法?!?/br> “無法?” “殿下問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興利,非臣所能,還需朝廷諸公?!?/br> “楊編修莫要謙虛?!?/br> “非是臣謙虛?!睏瞽憮u頭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肚f子》有載,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淺知拙見,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實是無能為力?!?/br> 看著楊瓚,朱厚照仍是不信。 楊瓚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為舉世大才,骨鯁之臣。臣才蔽識淺,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負殿下信任。勉強為之,不能興利,反而貽害?!?/br> “在其位,謀其政?” “誠然?!?/br> 朱厚照沒有繼續追問,站起身,正色道:“同楊編修問策,孤受益匪淺。” “殿下厚贊,臣不敢當。” “當得?!?/br> 經谷大用提醒,知時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觀此處不錯,清凈。楊編修且安心住著,孤三日后再來?!?/br> “臣……謝殿下賞識?!?/br> 安心住著? 還有比這更打擊人的嗎?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