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他滿心不甘,卻到底沒敵過席卷而來的疲乏感覺,眼簾緩緩合上,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醒來了,然而無盡的黑暗中卻忽然亮起一道光芒,仿佛在為指引前進的方向。他不知疲倦的追逐著那道光芒,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道微光忽然停住了,懸浮在半空中不斷膨脹變大,發出的光芒也變得刺目耀眼,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同時抬手擋在眼前,許久之后才試探著睜眼。 誰知眼前卻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行宮拔步床上垂下的明黃帷幔。 饒是他一向鎮定,也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的伸手去摸胸前,觸及到的是光滑平整的肌膚,根本就沒有什么危及性命的傷口。 他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手撐著床榻坐起身來,卻碰到什么冰涼的東西。他疑惑著轉過頭去看,便看見一個容顏傾城的女子平躺在他身邊,胸前的衣裳早已被浸染得血紅,鮮血卻依舊止不住的流。那傷口的的位置,是如此的熟悉。 …… 宋鴻逸回過神來,便與一雙眼神平靜無波的眸子對上。竟是顧傾城醒來了。 “現在什么時候了?”她說話的聲音嘶啞。 宋鴻逸一時沒緩過神來,脫口答道,“辰時?!?/br> 顧傾城聞言,微微皺眉,“你怎么沒去上朝?” 宋鴻逸這才緩過神來,直接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冷笑道,“顧傾城,你與其關心朕上不上朝,不如先想想等會兒要怎么跟朕解釋今天發生的事!朕告訴你,你就是想死,也得經過朕的同意才行!” 顧傾城這會兒才醒過來,腦子里還是一團亂麻,也不知怎么的,聽了這話,腦中忽然就冒出一句以前從未聽過的話來,并且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你腦袋被門夾了嗎?” ☆、第12章 顧傾城這話一出口,不僅她自己,就是宋鴻逸也愣住了。 ——“你腦袋被門夾了嗎?” 雖然之前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但單從字面上來看,這就是不是什么好話。宋鴻逸怎么也想不到,顧傾城會是這樣的反應。 而顧傾城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在此之前她明明沒有聽過這句話,方才卻能脫口而出,如今想來竟然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聯想到了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李太醫也與她說過,人不會做毫無根據的夢。夢中所見的一切,或是心心念念之所想,或是潛意識里所恐懼的,多多少少都會與現實有一些關聯的。而她最近所夢見的世界,卻是她根本無法想象的。 顧傾城忽然開始懷疑,她真的是陳國人嗎?她遺失的那段記憶,會不會與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關? 宋鴻逸見顧傾城罵過他之后,竟然發起呆來,一時之間只覺得怒不可遏,俯下|身去伸手掐上她的脖子,然而還未觸碰到她頸側的肌膚,手卻僵住了。 他險些又忘了,她如今還是重病方醒,虛弱得連說話都吃力。 宋鴻逸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悻悻然,見顧傾城依舊還在發呆,便不著痕跡的將手收回,并直起身子來,淡淡問道,“你是要自己跟朕坦白整件事的因果,還是要朕自己去查?” 顧傾城這才回過神來,抬起眼簾看了他一眼,表情可以稱得上是云淡風輕,“沒什么好說的,只是不想剛才過繼的孩子沒兩天就死,僅此而已。” 宋鴻逸聽了她的解釋,直接給氣得笑了出來,“顧傾城,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用這樣的理由來敷衍我!” 顧傾城依舊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不然呢?” 宋鴻逸一時語塞,還真就想不出別的理由可以解釋她次這近乎詭異的行為。但輸人不輸陣,更何況這人還是顧傾城。他收起嘴角的冷笑,神色肅然,“顧傾城,朕這輩子都不會相信你所說的任何話。”他說罷,便拂袖離去。 卻被顧傾城叫住,“你等等?!?/br> 宋鴻逸停下步伐,轉過身去看她,“你還想說什么?” 顧傾城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我要去感業寺上香。” 她說的是“要去”而非“想去”,是以這句話,不是征詢他的意見,而只是告訴他結果。宋鴻逸忽然就有些后悔,當初答應給她那塊可以自由進出皇宮的腰牌了。 “什么時候回來?”他問。 顧傾城不甚在意的回,“不知道?!?/br> 宋鴻逸聞言,冷笑道,“朕給你七天的時間,到時候你要是不回來,就別怪朕拿你身邊的人發泄怒火?!?/br> 顧傾城沉默了片刻才應下,“我知道了。” 宋鴻逸臨走又叮囑了一句,“還有,自己長點心,別死在外面了。到時候朕不僅不會幫你收尸,還會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死無全尸!”他說罷便離開了,這一次顧傾城沒有再叫住他。只是臨到門邊,他卻聽得顧傾城淡淡的聲音傳來。 ——“感謝祝福。不過你放心,你都還活得好好的,我怎么會死呢?!?/br> 宋鴻逸腳步頓了一下,而后繼續若無其事的走出了寢宮大門。只是心情不免郁郁。每次與顧傾城爭執,都是這般結果。這個女人聽不進任何話,無論好話壞話,甜言蜜語也好,威脅恐嚇也罷,她始終都不曾放在心上,依舊故我。像是一圈打在了棉花上,縱使有再大的力氣也是枉然,根本無從施展。 —— 宋鴻逸走后沒多久,李太醫才姍姍遲來。人年紀大了,不免有些腿腳不靈便,若不是為了家中的不肖子孫,他早該告老還鄉了。 李太醫喘著粗氣,踏進了顧傾城的寢宮,只見顧傾城已經從床上坐起身來,柳紅隨侍一旁。若非見著她臉色確實是蒼白嚇人,他都忍不住懷疑皇上那般急切的叫他過來,不過是小題大做罷了。 “臣見過淑妃娘娘?!崩钐t想要給顧傾城行禮,卻被一旁的柳綠扶住。 “李太醫不必多禮?!鳖檭A城轉頭看過來,“勞煩您老匆匆趕來了。本宮今日只是略有不適,哪知陛下關心則亂,將您老給請了過來,叫本宮愧疚不已?!彼f到這兒,轉過頭去看身邊的柳紅,“去庫房里挑幾件東西作為賠禮,給李太醫送過去?!?/br> “奴婢這便去。”柳紅領命退了下去。 顧傾城又看向柳綠,“去叫永寧安排人送李太醫回去?!?/br> 站在一旁的李太醫見顧傾城這番輕描淡寫的安排,只得心下苦笑。他在太醫院供職已有幾十年的時間,伺候過兩人帝王,后宮之中得寵的妃嬪不知見了多少,唯有眼前這人最是特殊。入宮至今近十年的時間,也僅是前幾日睡得不安穩才請了一次御醫,容顏也一如舊時絕色傾城,正常的生老病死似乎不曾在她身上流轉。 “臣謝過淑妃娘娘。”李太醫知曉她是不愿意讓別人替她號脈,便識趣的退下了。 柳紅柳綠將顧傾城交代的事辦妥之后,便匆匆趕回來。兩人站在她床前,俱是松了一口氣。 “娘娘,你可是嚇死奴婢了!”柳綠沒忍住抱怨道。 一向沉穩的柳紅這次也是給嚇得不輕,點了頭表示同意柳綠的說法。 顧傾城不甚在意的笑了笑,“無事,本宮自有分寸。你們去收拾一下東西,午后便出宮去?!?/br> 兩人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出、出宮去?” 顧傾城點頭,“本宮要去感業寺祈福,已經知會過陛下了。這一去會在宮外待七天左右?!?/br> 柳紅柳綠扭頭看了對方一眼,兩人眼中都是掩不住的驚訝。她們用了許久才接受這個消息,之后便一臉歡喜的表情。柳紅轉身出去寢宮去招了兩個宮女來幫著一起收拾東西。柳綠則是留在一旁伺候著。 “娘娘,今早出了個事?!边^了一會兒,柳綠忽然想起來還有事要說。 顧傾城轉過頭去看她,“出了何事?” 柳綠略微遲疑了一下,從袖中掏出從永寧手中接過的那封以繡帕寫成的血書,仔細攤開后,呈到顧傾城面前,“今日一早,西宮纖羽閣那邊的一個宮女悄悄跑來芳華殿,說是莊才人去了。” 顧傾城聞言,手上動作頓了一下,而后自然的從柳綠手中接過那方繡帕,仔細看過之后,沉默了片刻,才道,“倒是個聰明的女人。這次原本沒打算再帶別人出去的,罷了,等下你去崇文軒將承鄞帶過來,一道帶出宮去,讓他去感業寺給莊才人祈福吧。本宮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忽然又聽到這個名字,雖說顧傾城已經醒了過來,柳綠心里始終還是有些不舒服,卻沒有表現出來,恭敬的應下了。 ☆、第13章 待柳紅將出宮要帶的東西準備好了,回到顧傾城身邊伺候著之后,柳綠才去了崇文軒。 她走過小橋流水,迎面吹拂而來的風里帶著梅花凌冽的幽香。穿過垂花門,由崇文軒伺候的下人領路,沿著抄手游廊進到正院,在書房里找到宋承鄞的時候,他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端坐在窗邊,手中拿著一冊書。 許是看得太入迷了,竟是不曾察覺到柳綠的到來。 “奴婢柳綠見過殿下。”柳綠規矩的站在門外行禮。 宋鴻逸聞言回過頭來,神色平靜道,“進來吧。” 柳綠點頭,步入書房內,待走近了,視線無意中落到宋承鄞手上,才發現他竟是將書冊拿反了。她心中方才因為念及他勤奮才升起的一點好感瞬間煙消云散。 她恭敬的站在宋承鄞身旁,微微躬著身子,“奴婢是聽娘娘的吩咐,過來幫殿下收拾東西的。” 宋承鄞身體一僵,沉默了片刻后問道,“她……不要我了嗎?” 宋承鄞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在柳綠意料之中的,因為她方才刻意把那話說得模棱兩口,就是為了讓他誤解那話的意思。 柳綠將頭壓得更低了,這一次不僅僅是因為恭敬,而是她在掩飾自己得眼神。她還記得上次,這個孩子一語道破她的心思。她不愿與這樣一個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孩子對視。她眼簾低垂看著自己的鞋尖,回道,“殿下何來這樣的想法?娘娘將你視為己出,珍之重之,疼愛還來不及,怎么會不要你呢。殿下可是對奴婢方才所說的話產生了誤解?” 宋承鄞不答,算是默認了。 柳綠又繼續道,“娘娘叫奴婢來幫殿下收拾東西,是因為娘娘午時之后將要出宮去感業寺祈福,會帶著殿下一同前往。” 宋承鄞聞言,暗自咬緊了牙關,深深看了柳綠一眼之后,才平靜道,“你是故意的?!?/br> 她的意圖還是被他察覺到了。柳綠對此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就接受了。她同樣回以沉默,算是默認。 宋承鄞握緊了拳頭,咬牙道,“你抬起頭來看我!” 柳綠依言抬起頭來直視著他,“殿下有何吩咐?” 宋承鄞死死盯著她,“我之前以為你只是不喜歡我,今日卻發現你其實是恨我的,為什么?” 之前柳綠雖然心中不喜歡這個孩子,卻不會有半分怠慢于他,因為這是顧傾城的吩咐。然而自第一天教導過他,回去之后卻見到顧傾城昏迷不醒的樣子時,心中的不喜就一點點曾長,經過莊才人的事后,就變成了厭恨。 她剛才的那番話,與其說是刻意戲弄宋承鄞,不如說她是想試探他的反應更為貼切一些,然而得到的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是以不愿意再掩飾心中的厭恨,直接表露出來。 “殿下問我為什么?”柳綠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諷的笑意來,“娘娘為了殿下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殿下在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一切的時候,卻是想也不想的,因為一句話就懷疑她的真心。奴婢替娘娘覺得不值!” 宋承鄞想辯解,然而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因為他自己清楚,縱使有千種理由,但是他不信任任何人卻是不爭的事實。 宋承鄞緊咬著唇沉默不語,柳綠卻是又提醒了一句,“殿下,請別忘了,你如今已經欠下了娘娘一條命?!?/br> 宋承覺得柳綠所說的事,與他的理解根本不是同一個意思,但她的話仔細想來也沒什么不對的,他便點了頭,回道,“我會永遠記得。” 柳綠收起諷刺的笑意,變回一貫的恭敬淡然的神情,朝宋承鄞福身行禮之后,便退出書房招來崇文軒的宮女,一道去給宋承鄞收拾東西。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柳綠便將宋承鄞的東西收拾妥當了,帶著他回了芳華殿。 顧傾城一早便準備好了,等柳綠帶著宋承鄞來后,便直接上了轎輦,出了芳華殿的大門,繞過小花園,從皇城的西南門出了皇宮,換上一早讓人準備好的普通馬車,直往京城郊外的感業寺而去。 在換乘馬車的時候,宋承鄞才看見顧傾城臉色蒼白如雪,身形也消瘦了幾分,只覺得心中有些難受。 馬車行過朱雀大街,出了城門之后,因路面不甚平整車內也微微有些顛簸,顧傾城枕著車壁有些不適的伸手揉了揉眉心。宋承鄞猶豫了片刻之后,起身坐到她身后,半跪起來伸手替她輕輕揉著太陽xue,“母、母妃你可是生病了?” 顧傾城不太習慣這般被人觸碰,卻也沒拒絕他的好意,索性閉上眼睛,淡淡道,“稱呼一事,不必急于一時。本宮已經好多了,多謝鄞兒關心?!?/br> 聽得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且還是這般親昵的叫法,宋承鄞不知怎么的就覺得有些臉熱,手上的動作僵滯了一下,才繼續按揉的動作,只是方才的問題卻是一瞬間被拋開了。 此后一路上兩人都不曾再說一句話。在暮□□臨的時候,他們終于趕到了感業寺。 感業寺深得晉國皇室尊崇,這些年來不斷擴建,已是頗具規模。且曾得先帝供奉,地位更是如日中天。這些年來香火鼎盛,從五湖四海趕來的香客數之不盡。 感業寺建于半山之上,有九九八十一層沿山而上。除了皇家之人以外,大多時候,便是朝中重臣家眷的馬車轎子也會在山下止步,為向佛祖昭顯誠心,親自走完這八十一層階梯。 顧傾城今日出宮來,除宋鴻逸外,便只有芳華殿中的眾人知曉。出了皇宮之后又換上了普通的馬車,是以只得在山下下車。 從馬車上下來之前,顧傾城先喚了柳綠進來替她重新梳過妝,將頭上的珠翠統統收了起來,只支了兩只白玉簪子,戴一副指甲蓋大小的珍珠耳環,又罩了一件普通的織錦外袍,披上一件毛色有些駁雜的狐裘披風,最后取出一方純白色的面紗將半張臉遮上之后,她才讓柳紅柳綠將她扶下了馬車。 顧傾城等著宋承鄞換完裝也下了馬車跟在她身邊后,才扶著柳綠的手一步步踏上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