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蘇合居高臨下地看著明廷,沉默著不說話。 明廷跪在她面前,低著頭,額角漸漸滲出汗。 “先記著,以觀后效。”蘇合輕飄飄地說。 明廷松了口氣,蘇合一貫是寬和的。否則他們也不可能敢給岳清歌提供機會。 然而蘇合話鋒一轉,說:“岳清歌此次以下犯上,是死罪。你現在帶人去把他關進地牢。” 明廷愣了愣才意識到蘇合的意思。 “大人!”他驚惶地叫了一聲,想求情。 蘇合硬起心腸,倦怠地揮了揮手,“監察處只有一個人說了算,那就是我。明廷,難道你也想要以下犯上嗎?” 明廷牙齒咬著下唇,仿佛內心在掙扎, 蘇合安靜地看著他。 她是那么弱小,身邊隨便一個侍衛的武功都足以制住她,殺死她。可是她也從未用藥物控制這些人,極力教他們各種能養活自己的技能。 她現在這是逼明廷他們在她與岳清歌之間選擇一個。 她不知道明廷會如何選擇,她唯一依仗的,就是相信人心終歸有不變的東西,相信善惡終有回報,相信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不會辜負她。這就是她要走的路。 最終,明廷跪在地上給她叩了個頭,說:“是,大人。” 這孩子愛哭,聲音都忍得發抖,還帶著哭音。 不過不管如何,蘇合又一次賭贏了。 明廷跪在地上,又叩了個頭,“大人,岳大人一片赤誠,求大人三思。” 他說完這句話,最后叩了個頭,才起身去辦事。 蘇合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她心里當然也知道岳清歌一片赤誠。 岳清歌對于監察處的存在,應該是厭惡的,否則當初他不會叛逃離開。 當初他肯回來,一方面是被各方勢力所逼,另一方面則是國破家亡,讓他憶及往昔,忍不住犯了一次傻。 而如今,前線形勢一片大好,大周即將收復失地。如果不是她在這里,他應該也會考慮退路了。 他大可以順水推舟,趁著她解散監察處,脫身離開。 他極力阻止,終歸是為了她,為了她這個武功低微毫無自保之力的監察令。 這么多年,岳清歌對她的感情一直是喜歡與討厭摻雜在一起,喜怒不定。可是直到他劍拔弩張地與她決裂,軟禁了她,蘇合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赤誠。 他是愛她的。 蘇合忍不住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這份感情太重,她有點承受不起。她已經有了江韶了啊。 蘇合雖然很餓,卻沒什么心情吃飯,強迫自己吃了半碗粥,最終還是心神不寧地放下了筷子。 進室內再次看了看江韶的狀況后,她定了定神,叫來明廷。 “岳清歌反抗了嗎?” “岳大人沒等我們動手,自己帶著跟隨他的人進的牢房。”明廷面無表情,雖然一板一眼地答,但渾身都仿佛帶著情緒。 蘇合沒理會他的小情緒,點了點頭,“嗯,帶我去見他。” 明廷眼睛亮了亮。 蘇合忍不住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明廷……我知道你們敵視江韶,希望我跟岳清歌在一起。可是我跟岳清歌之間的問題,……并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 “你們才十幾歲,人生才開始。我希望你們可以看看不一樣的江湖,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有一天可以理解我如今的想法。” 監察處的地牢使用率并不怎么高,他們做的大多是殺人滅口的勾當,并不需要囚禁什么人,也就近幾年才稍稍有些囚犯入住。所以地方不大,條件也不怎么好,好在并無一般牢房常年累月積下的陰穢之氣。 蘇合命人打開牢房,屏退左右,走進牢房看著岳清歌。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憔悴,曲起一條長腿靠墻坐著,微微垂著眼看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聽到響動,抬頭看著她,張口還是沒什么好話,“蘇合,你就這么一個人進來,就不怕我劫持你嗎?” “你不會。”蘇合語氣平靜。 兩人目光相觸,岳清歌避開,冷笑了一聲。 “岳大哥,走吧。以你的本事,天下都可以去得。”蘇合放緩了聲音,“你手底下的人你也不必擔心,我都會有妥善安排,保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岳清歌看著地面,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蘇合,你為什么這么傻?” 他終于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蘇合,你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給江韶,我成全你。你走吧,把監察處交給我,我等你哭著回來找我。” 兩人對視片刻,這次是蘇合忍不住避開了目光。 “不可能,岳清歌。我不會把監察處交給你。”她搖了搖頭,“我信江韶,此生不悔。我不需要退路。” 如果……如果她對岳清歌毫無感情,如果她對明廷他們毫無感情,她當然可以把監察處交到岳清歌手里,逃避自己的責任,從此天高海闊。可是這么多年相處,她又怎么會沒有感情? 監察處,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尤其,天下承平,監察處這把刀今后刀鋒又該指向何處?殺人者人恒殺之,圣心難測,繼續下去,絕不會有好下場。 蘇合堅定地緩緩地抬起眼睫,重新看著岳清歌的眼睛,眼神里帶著極淺淡地笑,“岳清歌,你都已經背叛我了,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讓你掌握了監察處,你真的會放我走?” “蘇合!”岳清歌的眼睛里涌起一絲怒意。 然而蘇合不怕他,繼續說:“岳清歌,當年我求你幫我救我師父,你若真的盡心盡力,我師父又怎么可能死呢?這么多年,我依仗著你坐穩監察令的位置,你以為,我對你能有幾分真心?” 當年也許不懂,可是蘇合如今坐在監察令的位置上,熟知這些殺手出任務的習慣與能力。岳清歌對于救決明神醫的事情,的確是有些輕忽的,僅僅是出任務時順帶幫忙。只是那時候兩人的關系畢竟不算深交,岳清歌肯出手蘇合已經極為感激,也怨不得他并未慎重籌謀。 可是蘇合掐的很準,這件事在岳清歌心里,顯然是在意的,隨著對蘇合的感情漸深,他心里未嘗沒有后悔。否則這么多年他不會不找個機會跟她談談這件事。 岳清歌看著她,眼神仿佛受傷的野獸。 “你想殺了我嗎?你不會的。”蘇合搖了搖頭,偏偏逮著岳清歌的痛腳踩,態度帶著些輕忽,“因為你竟然愛我啊,岳清歌,你竟然會有這種感情……” 岳清歌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難堪,再也忍不住,掠過蘇合,消失在了牢房里。 他心里明白蘇合在激他,可是她說的這些話,讓他實在沒有辦法再繼續面對。在她明確愛江韶的情況下,還深情不悔地可憐巴巴付出,最后還被毫不猶豫地拒絕。 蘇合一個人沉默了片刻,走出牢房,對守在門口的所有人說:“岳清歌叛逃,傳令,一旦發現他的蹤跡,格殺勿論!” 周圍安靜的落葉可聞,過了片刻,才有人遲疑地應,“是,大人。” 蘇合面無表情,仿佛真的已經絕情到恨不得岳清歌死。 不過她知道,這個命令傳下去,執行力是會打個很大的折扣的。明廷他們連跟岳清歌動手都不敢,談什么格殺勿論。 她只是希望,岳清歌別再回來了。 ☆、第100章 命運 江韶醒來之后,再也沒見過岳清歌。 岳清歌仿佛成了監察處的一個禁忌,誰也不肯在蘇合面前提起。 江韶的傷用了快半年功夫才養好,而這半年里,蘇合一點一點地把監察處變成了個空殼子。 殺手其實也是有情義的,何況對于很多人來說,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也不愿再去改變,去面臨無法預測的未知。 然而,她驅逐岳清歌的行為終究是讓很多人心寒,萌生了退意。 到最后,蘇合倒是發現不愿意走的人比她預期的要少很多。 只是該如何對待封四姐,蘇合有點舉棋不定。因為她初掌監察處時的齟齬,封四姐一直游離在監察處的權力核心之外,算不上她的心腹,但這些年倒也還算安分。 她如果一走了之,問都不問一聲就把鍋丟給封四姐來背似乎不厚道。可是真要去問封四姐,那女人指不定神經搭錯,把事情給捅到陛下那里去。 蘇合拖了很久,最后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實在沒時間再拖下去,只好去封四姐那里坐一坐。 這次她沒帶江韶,帶的明廷。 “明廷長大了,變成真正的男人了啊。”封四姐不正經地捏了捏明廷的臉頰,吐氣如蘭地湊近明廷耳朵吹了口氣,“閑了來四姐這里玩啊。” 沒見過世面的小少年被調戲地紅了臉,手足無措地往后躲了躲。 “明廷,去門外等我吧。”蘇合無奈地揮了揮手。 封四姐扭著臀坐在蘇合對面,“虧得你忍了這么久才把岳清歌那老男人踢走,還是這些小少年養眼啊。” “……”蘇合無語了片刻,“我師姐什么時候走的?” “都走了有小半年了,你才想起來問?”封四姐搖了搖頭,手肘擱在桌子上,風情萬種地問:“還是繼續聊岳清歌吧,我這好久都沒見你了,問底下人,他們又不樂意說。你要追殺岳清歌,怎么能不讓我出把力呢?” 封四姐拍了拍她那波瀾壯闊的胸脯,“交給四姐,保證三個月給你把岳清歌殺了。” “不必勞煩四姐。”蘇合知道不能任由封四姐扯下去,話題一轉,問:“四姐,我曾聽說當年……二十多年前岳清歌離開監察處的時候,四姐是喜歡過一個叫胡二的殺手。不知道四姐愿不愿意給我講講你的故事?” 封四姐神情恍惚了一下,回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似乎擔心已經有皺紋長出來。觸手一片光潔,她才放下心來,說:“你那保養皮膚的方子可要給我留一份。” 蘇合眉峰微挑,看著封四姐。 封四姐拍了拍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我又不是瞎子。如果……如果胡二像江韶一樣,我也許會跟你一樣這么有傻。看在你這么多年給我配美容養顏的方子的份上,將來你如果回來,我也給你開家青樓。” “……”封四姐這報答的方式,實在讓人消受不起啊。蘇合猶豫了下,還是追問,“你為什么不跟胡二走呢?” 封四姐看了她片刻,驀地笑了起來,“難道你今天就打算用這個問題來判斷我會不會告密?” 她夸張地捂著心口,沒正經地說:“真是好害怕,我可不能告訴你是因為胡二活兒不好,不然恐怕今天要出不去這個屋子了。” 蘇合不理會她這些作態,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封四姐最后自己也演不下去了,眉梢眼角露出幾分疲態,“你來問我,那么我倒是也要問問你,為什么選江韶,不選岳清歌呢?” 蘇合不動聲色,反問:“那么四姐倒是說說為什么?” “因為你、我、胡二跟岳清歌是一樣的人吧。自私自利、絕情絕義,永遠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個人。如果……岳清歌與江韶異地而處,當初我把你抓進天香樓的時候,他見事不可為,一定轉身就走了,轉眼就把你忘得干凈。” 蘇合并沒有什么觸動,封四姐在說她眼里的岳清歌,其實是在說當年的胡二也在說她自己。岳清歌也曾假設過如果這八年來陪在她身邊的是江韶會怎么樣。但其實這樣的假設并沒有意義,岳清歌是岳清歌,江韶是江韶,命運給每個人安排了自己的位置,兩個人永遠不可能易地而處。 封四姐眉目流轉,恢復了煙視媚行的樣子,問:“大人對這答案滿意嗎?” “沒什么滿意不滿意。”蘇合偏了偏頭,“只是沒想到四姐裙下之臣無數,到如今還會需要一個男人全心全意的愛,才敢回頭是岸。” 封四姐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