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話音才落了,千牛衛就往她膝彎上踢了一腳,她吃痛一聲跪在地上,余光卻瞧見隋遠仿若不知的神態,大抵她受了什么傷害,是真的與他無關了。 本該就與他沒什么干系的,他與她的交集也并非有那樣深厚,他待她似乎要同旁人不太一樣,但也只是些微而已,他這樣的人與護軍是不同的,護軍是表面上對誰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旦入了心,那就是掏心掏肺地對那個人好,但是隋遠看上去與誰都相親相近,實際上沒誰能入得了他的心。 懷珠憋著淚,卻不敢再開口說話了,垂著頭的模樣很是灰心,落在了隋遠的眼中,他免不得在心里嘆了口氣,真是似成相識,蘊娘當初也是這樣的,垂著頭在他面前說,青遙,我放你走。 但現下與蘊娘那會兒不同,若他露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不僅僅是懷珠,就連他也自身難保,他只能將她當作是不相干的人,好讓襄王放過她。但他卻忘了一點,她縱使與他不相干,卻和梅蕊有著緊密的聯系。 那被陸稹視若至寶的人,襄王能放過隋遠,卻不會放過陸稹。 果然,襄王見這一招對隋遠管不了用,轉頭便朝向陸稹,陸稹在這兒等著他呢,眼也不抬,面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王爺瞧臣做什么?” 襄王遭噎了一下,“你!” 往日里再好的風儀,再鳳藻龍章的人物,現下也成了見人便咬的瘋狗,襄王拔出了身旁侍衛的劍,大步流星地走了下去,沒人敢攔他,又或是沒人想要攔他,他徑直從千牛衛手中搶過了懷珠,捉著她的頭發,橫劍在她的脖頸間,面色陰狠地道:“好,你們一個個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樣,便是覺得本王下不了手是么?又或者是覺得自己作出了一副她與你們個個都沒有干系的模樣,本王便不會殺她?” 他緊咬著牙槽,俊朗的面容都變得猙獰,“死在本王手中的人多了,也不差她這一個!既然你們都不在意,那好,本王便當著那梅蕊的面,殺了她,她活在這世上,也總該有一個真心實意看重她的吧?” 襄王早便什么都不管不顧了,懷珠在他懷里泣不成聲,瑟瑟發抖,更添了他心頭的一份痛快,他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不然便當真是太可悲了。” 他拽著懷珠往外邊兒走,一個隨從急急忙忙地趕來與他低聲稟道:“來了!” 襄王眼風一掃,便瞧見了那匆匆跑來的身影,嬛嬛一抹楚宮腰,若是問最開始他為什么會對她起了邪念,約莫就是因為這纖瘦合度的腰身了,握在掌間的感覺好到不能再好,憑什么要委屈了陸稹那閹人。襄王眼底神色暗了暗,陸稹領著人從殿中慢慢走了出來,他似乎沒瞧見梅蕊即將奔赴到來的身影,只是揚了揚下頜,帶著淺淡的笑意對襄王道:“王爺昏了頭,現在遷怒到一個宮婢身上了,莫非王爺覺得殺了她會幫助王爺扭轉局勢么?”陸稹的語氣十分善解人意,“臣勸王爺還是冷靜寫,莫要再丟人了。” 襄王眼底都紅了,他咧嘴大笑道:“陸稹,你當本王傻么?無論本王放不放了她,本王都大勢已去,倒不如再給你些不痛快來嘗嘗,你是不是覺得自打遇上先帝之后,自個兒就順風順手,欺瞞先帝,利用先帝的寵愛騙得大權在握,北衙護軍,多威風八面,誰能想到這背后的骯臟齷齪了。”他偏頭瞧了瞧,那動人的影子越來越近了,襄王眼中的神色有些得意起來,“那丫頭說是信你,暗地里卻不曉得疑了多少次,你當真以為,你這種人能尋得真心對你的么?若你是當年那個躲在冷宮吃剩饅頭的陸稹,她能正眼看你?別多想了,歸根結底,你便是抹消不掉你的過往。” 襄王的語調慢了下來,他開口,一字一句地道:“叛黨之后。” “住口,”陸稹的面色寒了下來,“誰許你信口胡說?” “本王信口胡說?”襄王還是一面退著,眼見著要退上了城墻,“當年陸相書房中的那封信,不就是那梅景臣尋出來,面呈給陛下的么?”余光瞧見那個身影驟然頓住,襄王無不得意地扯了扯嘴角,“誰能想到梅景臣立下大功,本該封官賞爵,沒料到他卻推辭了父皇的隆恩,自歸故里去了。當初在你身邊瞧見那丫頭時,本王還納了悶,怎么你便就將個仇人的閨女瞧上,養在身邊,為的是有朝一日將她剝皮吮血,報你陸氏滿門被抄斬之痛么?” 他揚聲,“休要在本王面前遮掩,當年的事情,你瞞得了梅蕊,難道還瞞得過本王么!” 梅蕊從掖庭匆匆趕來時,入耳的便是襄王的這一番話,她突然想起在最初的時候趙后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起過疑心,也曾問過陸稹,若是兩家當真有什么仇怨,那便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陸稹當時是怎么同她講的?告訴她那些都是趙后的挑撥之語,教她不要去信,她在這諾大宮城中,唯一需要信的只有他。 可他還是騙了她。 不,現在斷言還太早了,襄王早先便瞧見了她的到來,若是他與趙后一般扯謊來騙她,只為了離間她與陸稹之間的感情,她就這樣平白的信了,豈不是辜負曾對陸稹說過的那些話? 她抬起頭來,陸稹站立在人群前,一身的風骨,冷冽駭人。 她聽他寒聲道:“是,又如何?” 第84章 結局 襄王卻笑了,“不如何,當著諸多人的面認了這件事便算是你陸稹有這份膽識,沒因著宮刑失了男兒氣概,”他斜斜覷了一眼,梅蕊在人群之后垂著頭,所有人都瞧著前面的動靜,沒人發覺她的到來,襄王嘴角輕勾,“陸稹,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樂—文” “這四字用在王爺身上許是更為恰當,”見襄王脅持著懷珠一步步退上城樓,陸稹連眼皮也不曾動一下,轉頭吩咐手下的人,“令弓箭手準備放箭。” 隋遠面色一變,“護軍!” 陸稹回頭看了他一眼,凜冽入骨,“信不過我?” 隋遠垂眼,“護軍自有分寸。”心里頭卻免不了一嘆,陸稹果真是對除卻梅蕊之外的人沒有半分憐惜的心思,哪怕這人與梅蕊關系再親密要好,也絕不會為此而所動,只是可憐了懷珠,隋遠抬頭去瞧,那張與蘊娘相差無幾的面容沾滿了淚水,目光茫然地從城樓上望下來,先是落在了隋遠的身上,轉瞬便挪開,待瞧見另一個身影時候,她驀地愣住了。 “蕊蕊——” 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記掛的人,便就站在人群后面,只要是梅蕊,她一根頭發絲兒都不會認錯的,懷珠登時便忍不住了,一聲聲地喚,將在場的人都驚得回頭去望。 果然,昔日的御前女官就在他們身后,那張見過便不會忘記的臉,依舊讓人驚艷,人群不曉得為何自動讓出一條道來,她一步步地朝陸稹走去,走得極為艱澀,像是邁入了寒冬。 她停在了陸稹面前,年輕的護軍面如白玉,卻因前些時日隴右的那一場大病在他眼角添了些滄桑,他鬢角微微泛白,也是大病的遺留,唇角緊抿,比她 第一回見得他時候還要森寒淡漠。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強忍了許久才沒讓淚落下來,很平靜的對他道:“那些話,護軍該一早就對我說的呢,我從前也問過護軍,護軍卻對我說是旁人的信口胡說,我是信了的。那些陳年往事我不太清楚,其中的旁枝末節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除了相信護軍,我便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但現在看來,護軍對我說過的話,哪些又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呢?” 她搖了搖頭,有些蒼涼,“這些也不重要了,關山萬里路,我從長安一路迢迢追尋護軍到了隴右,為的只是全自己一個心念而已,如今心愿已了,我也是心滿意足。既然當初家父與陸家結怨頗深,護軍卻還一直對如故另眼相看,實在是勞煩護軍了,從今日起,如故便與護軍恩斷義絕,自此之后,如故的事情,也都與護軍無關了。” 陸稹面上掠過驚愕的神情,但轉瞬即逝,他握住了梅蕊的手腕,凝眉道,“如故,莫要胡鬧。” 他沒用多大的力氣,是覺得她在說氣話,但哪里想到她卻徑直掙開了他,直勾勾地把他盯著,讓他心底徒然升騰起不安的情緒,“在護軍心中,奴婢做什么都是胡鬧,對么?” 陸稹看著她,她眼中的神色向來都是堅定的,自己做下的決定從來不會更改,她越過了他,手藏在袖里,緊緊握著,那一抹就不曾嗅到過的梅香徒然充斥在了鼻息見,他聽到她在耳邊說道:“護軍錯了,我自始至終都不曾是在胡鬧。” 從第一次見到他,給他遞上那碗茶,到親赴護軍府照料他,又或是祭壇上擋下的那一刀,以及冷宮里將近一載的軟禁歲月里,她都不曾是在胡鬧。 所有的一切在隴右見到他時候業已分明,若非要說她是在胡鬧,那就算她這一生都是在胡鬧好了。 她望向了城樓之上,襄王正得意地看著這邊,他憎惡陸稹已久,又覬覦梅蕊,自然對這幅光景樂見其成,他瞧著梅蕊向城樓走來,陸稹立在原處不曾派人來攔她,也未覺得有什么不對,那張日夜輾轉在夢中的臉清晰地展露在他面前,帶著決然地神色,朗聲對他道:“請王爺將懷珠放了,奴婢愿意替懷珠為質。” 沒人想到她會講出這樣的話,就連陸稹與隋遠都是一怔,襄王狐疑地看著她,“你?” “對,”她渾然不懼,“王爺若是想用人質來要挾護軍換取條件,懷珠于王爺并沒有什么太大的用處,即便是殺了懷珠王爺也無法動搖護軍分毫,倒不如換作是奴婢,尚要比懷珠分量要重上那么一些。” 襄王仍是不肯放,“誰曉得你是不是與陸稹串通好上來哄騙本王的,再者本王已經落到現在的境地,也不求別的什么條件,”陸稹是什么樣的人,襄王心中還是有數的,若是想讓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將他放走,那必然是癡心妄想,挾持懷珠也不過是一時的意氣之爭,人到窮途末路之時做的事情向來尋不到什么章法和道理,他斜睨了梅蕊一眼,“從前本王夸過你聰慧,你便覺得你能瞞得過本王了嗎?” “王爺說的話奴婢聽不大懂。”她還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從襄王 第一回見她起她就是這般,站在宮道里與趙淳頑鬧,那時候是驚于她的好顏色,也覺得熟稔,到了后來才將她與多年前那位驚才絕艷的梅才子聯系到了一起。 當年的恩怨放到現在來講也不算過時,最初也只是想看看陸稹要怎么對待這位仇人之子。其實也不算是仇敵,若不是趙家拿梅景臣的妻女為挾,梅景臣是斷然不可能偽造出那一封通敵叛國的書信的。 陸家滿門抄斬的罪名,都該歸功于眼前這個人身上啊。 襄王不禁瞇起了眼,在他沉浸于往事的片刻間梅蕊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一貫是柔和的面目,溫溫吞吞地像水,卻教人摸不透深藏的情緒,襄王猛地喝道:“站住!” 她已經離他只有十步之遙了,城樓之上三人對影,梅蕊依他之言停下了步子,卻沒有管他,只是看向了被他挾持的懷珠,輕聲喚道:“懷珠。” 懷珠憋了許久,遭她這么一喚實在是忍不住了,淚珠子順著臉面就滾落了下來,“蕊蕊,你這是要做什么?” 梅蕊笑道,“我做我該做的事情,你本就不該被牽涉在這件事情中,我怎么會允許你因此而受傷,你別怕,我來替你。” 她的下一句話教懷珠哭得更厲害了,“這世上總歸還有我看重你。” 懷珠登時泣不成聲,委屈地抬手就要抹眼淚,被襄王厲聲喝止了,時至如今他便是連區區兩個小女子都無法掌控了,他有些惱,“自顧自地在說些什么話,本王允了么?” 梅蕊這才給了襄王一個正眼,“王爺不允么?” “這是自然!” “那要是奴婢說,”她的手藏在袖中,掩在小腹,唇角輕翹,“奴婢已有身孕呢?” “身孕?” 這句話也只能有城樓上的另外二人聽到了,懷珠被驚得張大了嘴,就連襄王也是一怔,“身孕,誰的?” 梅蕊還是很溫和的語氣,“王爺以為是誰的呢?” 梅蕊的眼風往下一掃,落在了城樓之下的年輕護軍身上,她眼底復雜的神色被散落下來的鬢發遮擋,教襄王看不清楚,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傳來,似遠似近,猶如悶雷炸響在他耳畔,“除了陸護軍,那還會有誰呢。” “這不可能!”襄王回過神來,咬牙切齒地道,“他陸稹怎么能……” 必然是不可置信的,但細想之下又會覺得無端恐懼,先帝對陸稹那般偏袒,怎么就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養虎為患四個字先帝根本就不懂得是個什么意思,才讓陸稹做大至此,襄王惱羞成怒,“他竟然敢!” 梅蕊點頭,不動神色地又更靠近了些,“是啊,他真敢,便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藏了這樣驚天的秘密,當真是罪無可恕。”她聲音又輕又柔,像是在蠱惑著誰,“王爺,您說是也不是?” “這是欺君之罪,當誅!” 誅—— 這一聲誅字落地時,襄王正偏頭往下看去,一眼便望見了陸稹眼底平靜的情緒,大局在握的模樣,十分氣定神閑,措不及防頸邊便傳來痛感,是被利器狠命地扎進了側頸,他驚愕地回頭看去,原本被他挾持在懷中的宮女已經躲在了面前人的身后,而面前的人,右頰沾著血,一雙眼澄澈透明,清亮無比。 她的手握在刀柄上,將那尚露了兩指寬在外的刀鋒使力再扎了進去,襄王口中涌出鮮血來,濺在她衣服的前襟上,她聲音森寒,“軟禁陛下,矯造旨意,是為不忠;忤逆先帝遺旨,圖謀叛變,是為不孝;與皇嫂私通,穢亂后宮,是為不仁;構陷忠良,是為不義,王爺之罪,當誅啊——” “你……” 襄王倒退了兩步,捂著脖頸處的傷口,只覺得胸口要被撕裂般的疼痛,喘不上氣來,眼前開始發白,腳下踉踉蹌蹌走不穩妥,不曉得往哪里多踏了一步,便像是踩在了云霧上,沒了真實的觸感。 耳旁傳來了呼嘯的風聲,他才覺得自己似乎是真真切切的輸了,從最開始時不慎在御花園中遇到失魂落魄的她時,他就輸了個徹底。 真真。 這是他摔落在地面之時,念出的最后兩個字了。 然而另一邊,年輕的護軍在眾目睽睽之下 第一回露出了稱得上是倉惶的形容,他登上城樓的步伐都是亂的,一把將渾身是血的梅蕊抱入懷中,氣息不勻地問:“你方才說了什么?” 梅蕊突然想起來,陸稹是懂得唇語的。 她輕笑了一聲,“我說,我從來都不曾在胡鬧。” 書香門第【風柩】整理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