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咳咳!”楚溆清咳了一聲,柔聲道:“櫻櫻啊,這種小事兒哪用得上夫人你親自出馬?你只管照顧好身子,別的事都有我呢!” “對了,岳父,這些年您和岳母是怎么過來的?如今在什么地方落腳?”既然開了頭,楚溆也不再忌諱什么,想來這些都是櫻櫻十分想知道的,他不介意幫櫻櫻問出口來。 “對啊,爹爹。”石初櫻也眼巴巴地看著石誠。 “放心吧,無事的。”石誠哪里不明白是兩個孩子擔心自己一家人的處境呢,他內心感動不已。 往事雖不堪回首,卻沒什么不能說得,而且講出來也省得孩子擔心,石誠抿了一口茶,道:“那年戰火燒起來的時候,正巧我在京城準備來年的春闈考試,帶著你娘和你們兄妹幾個都住在舊京老宅里。 你們祖父那些年在邊城做個小官,早些得了信兒,便寫信過來,讓一家人往他任上去。你祖父的信寫得很急,是不容商量的口氣,而且直接令我們收到信三天之內必須上路。 我也聽得一些京城里的友人說起過形式不妙,就趕緊和你娘張羅了騾車,收拾了細軟,又特地買了許多耐放的吃食和水,散了多余的下人,第三天就起程了。 我們動身算是比較早的一批,東西雖貴,但花錢還能賣得到。越往內地走,逃出來的人也越多,很多也都是舉家出逃。所有的大路、小路上整日都是人喊馬嘶。 這個時候吃食和水已經供不應求,而消息卻越來越不好,倭人燒殺掠搶,殘暴不仁罄竹難書。北邊、東邊、南邊、東南和東北各地接連失陷城池,原本出逃的人也失去了方向,惶惶不知東西。 就這樣,原本是舉家遷移,直接變成了舉家逃亡…… 那時候,大楚已經全面燃起了烽火,除了西北、西南等這些最深處,幾乎都開了戰,原本到你祖父任上二十來天的路程勉強走了一個多月也沒走到,而且,后來收到消息他那邊也已經失陷了…… 你祖父信中曾有交待,如果途中有了大的變故,讓咱們一家直接往西邊山里去,興許能借助山形地勢躲過一劫,給石家留個血脈…… 爹爹當時猶豫了兩天,即不放心你祖父祖母,又仍不下你娘和你們,真是……誰知就這么兩天,情況越發不好,很多人逃亡的人已經沒了食水,到最后即便是一個銀餅子也不一定能換到一個面餅子。更有成群人落草為寇,開始搶路過的吃食。 還好咱們家帶了兩個壯仆還訂些用處,雖沒被搶,但自己也幾乎沒什么吃喝了。可后來,咱們也斷了頓兒,你們兄妹三個成日里吃不飽,常常餓得大哭。 你jiejie和哥哥大一點,把自己分到的一點干餅子都留給你,她們還能對付吃些野菜,你卻還小,在家的時候晚上還要吃一餐奶娘的奶水,這些干餅子你又怎么吃得下? 你娘實在沒法子,只好把自己的……給你含著。你也是餓狠了,吸得用力,誰知你吸出的奶汁都是帶著你娘的血…… 只是后來,連這點奶也吸不出來了,看著你一天天瘦弱,前面逃難的人卻越來越多,我們實在擔心你活不下去……碰巧你師傅尋來要化了你去,我和你娘見他是個高來高去的,想來也不至于餓死你,便把你交給了他……” 石誠說到這里也不由哽咽了起來,為可憐的女兒,也為妻子。 石初櫻和楚溆更是目瞪口呆,無比震驚! 他們再怎么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的! 尤其是石初櫻,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整個人都不好了! 以往,在她那幼小又混亂的記憶里,除了戰火和驚慌的人群就是到處的破敗不堪,而關于這些卻完全沒有印象!想想也是,對一個兩三歲的幼兒來說,沖擊力最大的當然是眼睛里看到的,自己印象最深的,而別的不深刻的自然就被沖擊掉了。 但她竟然、竟然、生生吃了好幾日娘親的血!這樣意外的認知實在是讓石初櫻這顆傲嬌的心接受無能了。 石初櫻如今成了親,還算是個準母親,她當然明白吸得那幾日得給她娘帶來多少痛楚!可作為母親,只要孩子好好的,想來吸她娘一條命去,她娘也含著笑忍著……而她爹卻看在眼里,痛得兩下為難。 想到自己曾經這么不孝順,給父母帶來這么大的苦難,石初櫻整個人發瘋了一般,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啊~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石初櫻心如刀絞,痛得她仰天長嘯,凌空揮出一掌。 楚溆眼見不好,撲上去抱緊了她,怎奈還是遲了一步,只聽得‘轟隆’一聲,驛站的半邊化為了粉塵…… …… 可憐石初櫻,自打記事起就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她不但有超乎尋常的精神力和神奇的學習能力,還有一身先天優越的修煉潛力。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就覺得自己幾乎是完美和無所不能的化身。 而今天,她竟然才發現,自己錯得是這么的離譜!這個認知簡直打破了她心里給自己建立起的幻像。 難怪啊,石初櫻心里吶喊著,難怪師傅一直強調一定要她入世,要她到紅塵中歷練,再三叮囑她成親后一定要找到親人,彌補遺憾。 想來師傅必定是知道自己的。一身的漏洞不在凡塵間彌補,這樣的缺憾只怕會在以后晉級中成為屏障,即便僥幸突破了,以后真的有機會升往上界,那有心之人得了這樣的消息,用來在她晉升或者突破的關鍵時刻打擊她,那是再有利不過了,想來是一擊必中! 楚溆看著石初櫻兩眼通紅,陷入了魔障之中,他果斷的凝聚起一道金色的精氣,化為細針,用力打入她的痛感xue道上。 雖然沒有把握,可楚溆也不得不全力一試了。 石初櫻果然一皺眉,陷入了停頓,楚溆借此良機連忙用內力壓制和疏解石初櫻的散發出的暴戾之氣,與此同時,他俯在石初櫻耳邊反復安撫、喃喃告誡著,讓她顧及著肚子里的孩子云云。 聽到孩子兩個字,石初櫻的神智漸漸回籠,狂熱得發紅的眼睛才慢慢恢復了神采。而后她便又陷入各種追悔莫及之中,轉而又怒火中燒,恨不能立時就去再掘一遍倭人的祖墳。 楚溆死死抱著她,老丈人的才提及了一半往事,他的櫻櫻就受不了了;真個要是等他老丈人細說一遍,櫻櫻還不走火入魔,無法自拔了? 楚溆的擔心不無道理。他不得不給石初櫻增加些砝碼。 “櫻櫻,岳父可經不得你這樣。你不為自己和孩子想,也得為岳父想想,你這么不經事可不是給岳父增加負擔?”楚溆在石初櫻耳邊低聲傳音道。 石初櫻過了魔障的勁頭,發xiele一番,心頭多少也緩了過來,她懊悔又歉意,扯了扯楚溆的衣襟,輕聲說了句‘謝謝’,又喃喃道:“對不起……我以后會控制著點兒。”說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珠一橫,強調一句:“都怪你,要是你不在,我就會當心了。”反正有錯的都是人家。 “好、好,都怪我,怪我。你可得好好的,不許再嚇唬岳父了,知道不?你呀,這樣也會嚇壞孩子的……我看你如今的狀況不太穩定,最好把無名師傅請來,想來他也樂意見到古人。”楚溆撫了撫石初櫻的背,好聲好氣地給她順毛。 石初櫻到底還是個理智的人,一旦理智回籠,自然也分得出輕重來,她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隔空發了一道訊息出去。 楚溆瞧著石初櫻暫時壓制了躁動,又見外頭一片混亂,少不得要去看看,便道:“你瞧瞧……算啦,你先照顧好岳父和自己,你夫君我先去給驛站賠不是去……” “咳!”石初櫻有些過意不去,從儲物袋里摸出兩個沉甸甸的金元寶,塞進楚溆手里,哼道:“咱們又沒時間修房子,要我說,還是連夜就起程吧,把銀子賠足了,寧可多點也別少了。反正這里也得好好修修了……” 石誠在那邊早驚呆了,不過畢竟他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很快也恢復過來。 眼下又見女兒發了一通狂以后,還能這么不講理地指使女婿,心下也有些相信,這個女婿還不錯,至少脾氣挺好,知道夫妻間男子要謙讓女人。(咳咳,您老也太武斷了些……) 石初櫻小手一揮,驚天動地,嚇住的可不只是她爹石誠,整個驛站都驚呆了。 楚溆出了門,一邊走一邊琢磨著怎么把這事兒圓過去,當他耳邊傳來幾個急火火的聲音,詢問是不是地動了的時候,他一挑眉頭,立刻有了主意。 他假裝高聲詢問:“是不是發生了地動?”(姓楚的你也太壞了吧?)得到回音說不確定后,又帶著人似模似樣地四處查看了一番。 然而這么大的動靜,要說不是地動,連驛站的人自己都不相信。所以,這事的結論最后自然是發生了小范圍的地動。這也不是沒有過的,尤其是他們驛站年久失修,禁不住震動也是有的。 至于如何結論楚溆才不在乎。 既然發生了地動,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余震,驛站里的人忙著四下安頓;而為了安全,楚溆思索了片刻,當即決定連夜啟程。同時,瞧著驛站確實困難,他以夫人的名義捐了五十兩金子作為修繕之用,感動得驛站上下人等直呼遇上貴人了。 石初櫻發出訊息的幾個瞬間,無名道長就感受到了徒弟的召喚,這在以往十幾年里很是少見。自打他這個徒弟練功第一次突破后,還幾乎沒有這么急切地召喚過他。 無名道長飛身趕了過來,人還沒到就感受到了徒弟身上氣息浮動,雖隱隱壓制著,但也只能維持短時間的。 無名道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必然是大事。他當即幾個躍身倏然立到了驛站的院子里。 “徒兒!” 石初櫻聽到師傅的聲音,立時涌起一股委屈來,她對爹爹點點頭,打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便一閃身來到無名道長跟前。 “師傅!”石初櫻的眼淚汩汩地流了出來,她對爹爹的感情是深,可真個論起來,她的十幾年人生里,絕大多數是跟著無名道長一起長大的,雖然不是父女,也勝似爺孫了。 “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花貓了?”無名道長已經察覺到了石誠的氣息,卻仍是不急不緩地打趣徒兒。 “師傅……”石初櫻奔過去,抱住師傅的胳膊,把頭頂在師傅的肩窩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為了自己兒時的‘自私’,也為了不知名的恐懼。 “哎呀,師傅可沒來得及帶換洗衣裳,這件哭濕了且得自己蒸干了才能穿……” “師傅真是……你徒弟都難過死了,您還這樣。”石初櫻拱了拱腦袋。 “這么大的人了,還撒嬌?你兒子在肚子里學著呢。”無名道長捋著長髯,“你們父女團聚合該高興才是,怎么弄得走火入魔了?” “……”石初櫻想了想,咬牙跟師傅說了。雖然她還是覺得很羞恥。 “你呀!”無名道長一指頭彈在徒弟的頭頂,成功地讓石初櫻捂著腦袋跳開來,朝他瞪眼睛。“這有什么!你也不想想,你拿二十歲已經成家立業之人的眼光去衡量一個奶娃子,我看啊,你才真該羞恥呢!” “二歲小兒,腦殼上的縫隙都還沒長嚴實呢,更別提腦子了。一般的孩子是不會記得兩三歲時候的事的,長大后能記住四五歲時候的事已經算是了不起了。 何況,你餓了哭,要吃奶也是本能。你瞧瞧樹窩里的雛鳥,哪個不是一直張著嘴不停要吃的,哪管雌鳥已經往返捉蟲精疲力盡了呢? 不是它們有意如此,實在是幼崽的本能。你那時候也不過是只幼崽罷了!” 石初櫻琢磨了下,好像也是啊。 她倒是記得小時候滿山撒歡兒,看見一窩窩的黃嘴小鳥齊齊伸著脖子、張著大嘴叫個不停。鳥爹和鳥娘總有一只不停地飛出去帶回滿嘴的蟲子,喂給小鳥。可那些小鳥簡直像個無底洞,添不飽似的…… 她還跟師傅認真說過這個事兒,鄙視了小鳥。還是師傅說,幼崽要成長,必須如此。鳥爹娘也是這么過來的。 “別胡思亂想了,敢把我徒孫給連累到,我可不饒你。”說著,無名道長令了石初櫻去打坐,好好梳理一下氣息,自己給她護法。 …… 半個多時辰后,后面的人馬終于趕到了。 石誠被楚溆安排的人服侍著換了衣著,舊的打了個小包袱仍舊帶著,上了特地騰出來的一輛馬車,而石初櫻則被無名道長護持梳理好自己的氣息已經是一刻鐘以后。 玉竹帶著丫頭們尋了合適的地方,幫著夫人更換了寬松的衣裳,又重新梳理了頭發,整頓好了才服侍著她往馬車上去。 而這工夫楚溆忙著安排啟程的各種事情,可心里還是不放心石初櫻的。不過又一想,他家櫻櫻自小是被無名道長帶到大的,想來不論心里還是功夫上都能指點她。不說是他,便是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老丈人只怕也差著些。 而石誠也不放心如此有破壞力的女兒,正挑這車簾看過來,只見一個仙風道骨、長髯飄飄之人正帶著女兒走來,不由大吃一驚:這道人可不就是當人度走櫻兒的恩人么!怎的十幾年了不但沒見老,反而更顯年輕了呢?! 第一百八十一章石家 因這一番臨時變故,車馬啟程少不得重新安置,石初櫻雖打坐了一些時候,不過無名道長還是不放心,要看著她繼續在車上梳理氣息脈絡,所以,石初櫻也臨時換到了楚溆的大車上;而楚溆原本還打算從旁隨扈,不過無名道長搖了搖頭,倒是不必了。 不過楚溆也有主意,他心思一轉就有了新的打算,既然不能照看櫻櫻,那跟老丈人聯絡聯絡感情總是沒錯的。而且,先前明顯老岳父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櫻櫻的發作給打斷了,正好趁此機會他先探探。與其櫻櫻聽了難過,還不如他這個女婿盡盡心。 楚溆安頓好石初櫻和無名道長,自己又張羅著棄馬乘車,要與老岳父通車,讓人準備了各種男人用的茶水點心,和路途上消遣的棋具和書冊等。 正當楚溆站在車外跟老岳父說話的功夫,就見南風收里拎著一個四肢亂踹的小家伙從不遠處經過。 小家伙眼睛滴溜溜地尖,正往馬車方向看過來,正恰見到打起簾子在車里說話的老先生,當即大喊救命。 “先生,先生救我!有人要吃小孩子啦……”這小東西一氣干嚎,氣得南風騰出手摑了這小子一巴掌。 “呵呵呵,這就是我那個小伴當,讓他過來我瞧瞧。”石誠微笑著招招手,南風瞥了主子一眼后,拎著小家伙來到馬車前。 “老先生……”小家業一落地就撲過來,看清楚大馬車里坐的人果然是他認識的那個老先生,就抹起了眼淚,“老先生,你做大官啦?你要回家了么?” 每年老先生都是秋天走,他跟著老先生好歹能混上大半年的溫飽,如今老先生突然提前走了,小家伙不由為自己的肚皮擔心了起來。 石誠探身把他抱上車來,對楚溆道:“這小家伙是這里一戶姓梁人家的,也是個命苦的。 他爹出門做生意遇上土匪沒了,她娘受不住也跟著去了,只留下祖孫兩個相依為命。前年聽說老太太身子開始不大好,冬天沒熬過去走了。這家子也再沒別人了,由保長帶著著左鄰右舍幫著辦了后世,只這孩子卻吃起了百家飯。 他們家就在橋頭不遠,爹爹擺攤子的地方離他們家倒近,老太太在世的時候也常抱著他到柳樹下玩耍,我和他倒有些眼緣。 這兩年過來這邊兒,我見他整天跟小乞丐們混在一起很是不堪,雖我也勉強溫飽,倒也不至于讓他餓肚子。別的不說,這半年總還是能照管一下的。” 楚溆早前聽南風說過他老岳丈和小乞兒的事,他還當這孩子真的是個小乞丐呢,照這么說,這孩子竟還是個正經人家的。這倒是不能隨便給抱走了。 “這么說,他叫梁家業?”楚溆問道。 “嗯,這個名字還是他祖母托我給起的。小家伙自幼失祜,只望他將來有家有業,一家和樂。”從小沒了家的孩子,可不就盼著以后有個溫暖和樂的家,有份兒可以奔前程么。 “既如此……”楚溆到沉思起來,老岳丈顯然是不忍看著小家伙衣食無著,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給與關照,眼下顯然也不想讓這小家伙一下子失去著落。 可這么小的孩子給銀錢也守不住,說不定還因此丟了小命。在他們府里給他一個活路也不是不行,只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