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圣上還等著您歸來,幫她按揉,請務必盡快歸來,奴感激不盡?!泵吩律钌钜玖艘粋€大禮,垂頭之時,不禁淚流。 沒有了京城這偌大的□□,君泠崖孤立無援,那些蠢蠢欲動的爪牙很可能會趁著這時,向他伸出勾魂索命的鐮刀。 他的離開,是一場冒險。 “本王交代過你之事,可還記得?” “記得,奴不敢忘?!泵吩麓鸬?。 “嗯,帶圣上回吧,本王走了。” 本以為這一次能安心離去,誰知道,剛出門就聽梅月大喊:“王爺,圣上不見了!” 君泠崖雙瞳一縮,足尖一點如旋風沖了出去,左顧右看,不見人影,正欲追問手下時,他聽到了淺淺的呼吸聲。 一點點的試探,一點點的懷疑,他走向停在門前的馬車,上車撩開車簾,便見原本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毛毯,像吸食了月之精華,變成了一個大罩子,還會說人話了。 “看不見,看不見,壞豆腐看不見。” 猛地掀開大罩子,只見圣上安好無恙地蜷縮成一團,捂著雙眼默念“掩耳盜鈴”的法訣。 “圣上,您在臣的車上做什么?” “??!”她大驚,“你為什么會看得到我?” “臣若是看不到您,您是打算偷偷跟臣上路么?”君泠崖拎起她,就要丟回給車下的梅月,“圣上,臣不能帶您走,請回吧?!?/br> “我不要!”她任性地一轉身,猛地抱住君泠崖,可是狹窄的車廂沒有給她放手擁抱的余地,她力道的準頭一失,便泰山壓頂地倒在了君泠崖身上,讓君泠崖吃了一記痛。 “啊!壞豆腐,你要不要緊?”她蹦了起來,將壞豆腐扶起來,兩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身上到處“點火”,“有沒有被撞壞。” 君泠崖呼吸有點凝重,撇開她的手:“臣無事,圣上請回。” “壞豆腐……”她緊緊扯動膝邊的衣衫,低垂著眸子,淅瀝瀝地滑落淚珠,聲音低聲下氣到了極致,“你帶我跟梅月,還有阿撓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皇宮里,好孤單好孤單,沒有小伙伴一起玩?!?/br> “圣上,您一走,便會有人搶走您的禮物,您必須留下來保護它。” “保護禮物……”她一頓,呆呆地看著眼皮子下的衣衫,衫上的花紋被碎雪點綴,她仿佛透過雪色看到那一天茫茫雪景,那是萬里江山,她父皇送給她的禮物啊,從這頭綿延到無邊無盡的地方,其中財富不計其數啊。 可是…… “我不要禮物了,不要了……我只要壞豆腐,只要壞豆腐陪我?!彼郎I水不止不休,一粒一粒砸落膝頭,哭得那么肝腸寸斷,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壞豆腐會教我好多好多東西,會幫我買鞋子穿,會幫我畫畫……還教我做個好天子,教我變成父皇那樣偉大的人……雖然我很多都不懂,但是我知道壞豆腐都是為我好,只是我自己不珍惜……” 她一疊聲一疊聲地哭訴,淚流不停:“父皇卻不會親自教我這些,他只會讓大家來教我……他很忙,他有很多事處理,還有很多的皇弟皇妹要關心,父皇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大家的……” 原本她的心房分成兩半,以中間為界,左邊是父皇,右邊是其他的事情。但不知從何時起,壞豆腐霸道地出現,狂肆地侵占了她心房右區域,再以不可阻擋之勢侵蝕左區域——她開始分辨,究竟誰才是將她放在心上地疼,誰才是將她奉為唯一,她也開始不再盲目地吹捧自己父皇的好,開始知道壞豆腐不一樣的好。 君泠崖該是為她的看法而感到高興的,可是為何聽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深宮之內,雙親之愛都得分成數十份,給自己的兄弟姊妹,剩下給到自己手里的那部分,就已被稀釋得淡薄了。 而相比之下…… “壞豆腐卻只會教我、幫我、疼我一個人,壞豆腐眼里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皇弟皇妹,沒有別人……”她很明白,淚水滴答滑落,“父皇和他的禮物可以是很多很多人的,但是壞豆腐、壞豆腐……”聲音嘶啞,后話竟連發出的力氣都沒有了。 “圣上……”梅月上車來,看她泣不成聲,輕輕將其擁在懷里,再看君泠崖不知所措的臉,一聲長嘆,“圣上,我們走吧,別打擾王爺了,您也不希望他耽誤了醫治是么?” 她無助地點點頭,將頭深深埋入梅月的懷里。 “圣上……方才想說什么?”一絲絲顫抖,一點點期許,像要揭開秘密,君泠崖出乎意料地緊張。 她抬起頭來,被血絲染紅的雙瞳里,寧靜地倒影君泠崖驚悸的眼:“父皇和他的禮物可以是很多很多人的,但是壞豆腐……只是我一人的?!?/br> 霎那,心海動搖,掀起驚濤駭浪。 小巧的手垂落在他面前,被凍得發僵的指尖白得勝雪。就是這雙小得足以包裹在自己掌心的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抱著他,不讓他走。 可現在這只手的主人,就要離他而去了。也許此次便是訣別,也許會有下次相見,但更多的也許,是她已經成長,無需他的支撐,他無需回來。 他恍如失了所有力氣,無力地抬了抬手,哆嗦的指尖仿佛要抓住什么從手中流出的東西,陡然一頓,他放下了手,任那縷月色長袖從指尖飄走。 “壞豆腐,”她回頭,抹抹眼淚,很努力地堆出一個笑容,“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睡得太晚,要按時用膳,身體壞了要看大夫,記得記得哦。” 她轉身離開。 原來需要照顧自己的,是他,而不是她…… “千落……” 那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不愿再放。 ☆、42|第四十二章上山 今年臘月來得特別冷,大抵是將要過年了,老天爺圖個喜慶,非要讓大雪也湊熱鬧地下個不停,這不,已經足足一個多月了,大雪還沒有停下的跡象。 車行轆轆的馬車自進城來,馬不停蹄,濺起厚厚的積雪,跟綻花似的,一路怒放到一處小宅前。 宅子因年歲蹉跎而有些破舊不堪,腐了的磚瓦被冷風一刮,就凄凄慘慘地落下塵灰。只有那高懸在宅門前的燙金門匾,還在耀陽下得意地散出金光。 仔細一看,燙金門匾落的是“君府”二字,題字人沒落名,倒是蓋了個鑲金大印,有眼色的人一看,定大吃一驚,原來這門匾竟是錦文帝親筆題字。 錦文帝乃當今圣上的祖父,這君府究竟什么來歷,竟能得蒙如此大恩? 馬車夫高昂地一聲吁,停下馬車,轉頭朝車內之人道:“少爺、姑娘,我們到了?!?/br> “嗯?!钡统恋哪幸綦S著掀起的車簾,蕩出車外,一身著布衣的男子緩步走出,他長相十分普通,但周身卻縈繞著一股子的桀驁之氣,連左右環視的目光都帶著倨傲之色,他跳下馬車,將手遞給慢悠悠走出的女子。 女子樣貌平平,但一雙好奇打量的眼似注滿了活泉,清澈無邪,她似乎很少出門,眼神控制不住地四處轉溜,哪怕下方男子已經喊了她好幾聲。 “阿千,你是要我將你拽下來?” 陰陽怪氣的男聲,跟要命的閻王爺似的,女子身體一抖,柔荑按在男子略顯粗糙的掌心,慢騰騰地挪下了馬車,在男子出具一枚信物給老管事后,與他一并進了府。 大門一闔,老管事抑制不住,猛地跨前一步,抓住男子的手,老淚縱橫:“少爺,您可歸來了!” “康伯,”男子將老管事扶起,“近日身體可好?” “好、好,老奴托少爺的福,身體康健。”康伯激動地抹去熱淚,拍了拍男子的手,關切地道,“少爺你身體可好?” “我也很好,”男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康伯,我們進去再說。” 府內的景致也如門墻一般,落魄得暗淡了顏色,目中所及之處,除了雪色外便是灰色調,假山上的嶙峋怪石受歲月的沖刷,被擊穿一個個細小的孔洞,成為蟲蟻的寄居之地,山下的清水已經干涸,裸.露出被苔蘚鋪滿的地表。 回廊外的樹木與叢草,死的死,枯的枯,只是大抵不愿離開這里,還在頑強地拼死扎根地底,垂死掙扎著多吸一口干癟土壤的養料。 便是府內的擺設,也是簡樸到了極致,與光鮮的外表不同,這里沒有價值不菲的紫檀木家具,也沒有上好的青瓷裝飾,只有散出朽木氣息的普通木具,坐到木凳上,還得小心不會被它咿呀搖晃地甩下來。 這里實在是寒酸得緊。 女子進門后,大抵是受不住霉氣的熏染,不住地打噴嚏。 男子見到她紅透的鼻子,心想一路顛簸也是辛苦,再讓她鼻子受罪,他可擔待不起,于是問了康伯一聲,親自送女子到已經準備好的廂房內,低聲勸慰道:“將就一下。” “噢?!迸記]有一絲抱怨,皺皺眉頭就撿東西去了。 男子闔上門,回到正堂,康伯給他倒了杯沒什么香味的茶。 “少爺抱歉,只有這種劣茶了。”康伯聽聞少爺要回來,翻箱倒柜地就要找出一點兒值錢的東西,去給少爺購置配得上他身份的茶,可是那摸出來的丁點銅板,連買最低劣的茶都覺得奢侈。 “康伯,無妨。伺候好她便好,我無關緊要。”男子從懷里取出了一張銀票,遞給康伯,“這點心意請您收下,這足夠府內十數年的開銷了,屆時您多添置些衣裳、油鹽,招幾個幫手進府來,再尋人修葺修葺君府。” “少爺,這如何省得?!笨挡凭艿?,“您的俸祿不高,如此大筆銀錢老奴消受不起?!?/br> “您放心,這是正財,我自有取財之道。這些年,辛苦您吃粗茶淡飯了,拿了這筆錢后就多享享受清福?!?/br> “老奴多謝少爺。”康伯雙手哆嗦著接過,像捧著珍奇異寶,細心地將銀票疊了又疊,抖著手將其放入懷中,“少爺您近來在宮中可好?圣上可有難為您?” “康伯,我將圣上拐出了門?!闭Z訖,男子輕輕地朝臉頰邊一摳,那普通的面容便隨著他掀起的動作,一點一點地被剝落下來,褐黃的皮膚褪盡顏色顯出暇白,糟蹋的五官變成如刀削的精致。 完美無缺的真面目展露,此人便是君泠崖。 毫無疑問,跟著他到來的“阿千”,便是他口中被拐走的當今圣上,李千落。 提到這事,君泠崖覺得完全不可思議,當初頭腦是發了哪門子的熱,竟然抓住了他從不會觸碰的手,口口聲聲說要帶她一起走。 她高興地撲到他懷里,淚眼汪汪地往他身上抹鼻水,他果斷地推開她,給她進行不可隨意抱男子的一番教育,再明確告訴她,他不能梅月,要么跟自己風餐露宿,要么跟梅月在宮里錦衣玉食。 她掰著手指頭掂量了許久,最終以他會按揉小肚子獲勝。 于是乎,他便糊里糊涂地拎了一個麻煩,上路了。 京城諸事,交由君泠崖的心腹重臣處理,坐鎮朝堂的圣上則由君泠崖的手下易容偽裝。而為了避免惹人注目,兩人自出京城,便換了馬車與衣裳,臉上也戴了□□,偽裝成普通兄妹。 從未見過世面的李千落,一路上咿咿呀呀,時而跑到車邊指著外頭的景色大喊大叫,時而趁著休息時跳下馬車,到處亂跑,后來還是君泠崖說一聲“若你再亂跑,我不介意便將你送回皇宮”,她才老實巴拉地垂著頭,不敢亂動。只是攔得住她亂走,擋不住她轉溜的眼,一旦到了新鮮的地盤,她靈動的雙眼就開始忙碌工作,將新奇的玩意都收入眼中,拿小紙條畫下來,給自己做個留戀。 走走停停,歷經半月,總算趕在他祖父忌日前回到了云陽。 闊別數年不曾回來,除了康伯的鄉音未改,其他已變了模樣,曾經富貴榮華之地,只有枯樹雜草,曾經下人成群的地方,如今寥寥無人。那些價值不菲的家具器皿,都因當年的大變被賣的賣,搶的搶,剩下的只有砸爛了當柴燒的價值。 君泠崖自離開君府以來,也就回來過一次,上次他還無權無勢,縱是想救濟君府,撐死留下這片錦文帝賞賜的黃金寶地,也拿不出幾個子來,而與他血緣相近的親人都相繼過世,遠方親戚見死不救,整個君府就靠他微薄的俸祿支撐到現在。 幸而他目前掌控了部分財力,資金雄厚,足以救濟沒落的君府,重振家業。 與康伯寒暄了幾句,君泠崖困乏了,交代了康伯幾聲,便走到李千落歇息的客房。 客房被康伯打掃得很干凈,應當是知道有重要的客人過來,一些擺設都換上了嶄新的,連床褥都熏上了淡淡的香。 深埋在被中的小臉,只隱隱約約露出光潔的額頭,勻稱的呼吸顯示她睡得很香。 君泠崖駐足凝望她恬然的睡顏,靜默不言。 風餐露宿的日子苦了她嬌嫩的身軀,幸而她被自己打磨出了堅韌的意志,不至于嬌氣得碰一點兒臟會哇哇大叫,流了點血便哭爹喊娘。她跟著自己,雖然累,但笑容卻一點不減,還會說:“壞豆腐,我好開心?!彼Χ徽Z。 君泠崖目中含著欣然的笑意,轉身回自己的臥房去了。 翌日一早,李千落還沉浸在昨日吃的小籠包里,就被敲門聲吵醒了。 迷糊的眼還沒聚焦,她晃頭晃腦地爬下床,打著呵欠開門。 啊,是壞豆腐。 “壞豆腐,好早好早?!?/br> 君泠崖呼吸一窒,瞳孔驚訝地微張,他該讓她照照鏡子,看她現在什么模樣。 慵懶未醒的臉上掛著惺忪睡意,已經發育的玲瓏身段連單薄的衣衫都包裹不住,影影綽綽地露出雪白的肌膚。 君泠崖還做不到面對心上人還能當柳下惠的行為,立時褪下身上披著的大髦,將她全身裹住,關上門,隔著薄得透風的門縫好生教育一番:“快些穿衣,切莫著涼。” “噢。”壞豆腐又兇巴巴,她做錯什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