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她想著又是一聲輕笑。 阿難偷偷抬頭看她,屋內的光照在她臉上,年輕的肌膚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光。阿難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自慚形穢的垂下頭去。 她膝行過去,將蕭妙音隨手放在一旁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書卷,小心翼翼的卷起來,然后再用絲帶綁好放在專門放書所用的帛袋子里,那小心謹慎的模樣看得人心酸。 蕭妙音嘆口氣,招手讓阿難過來,“我教你學字。” 阿難垂首一會,“奴婢乃是賤籍,不敢侮辱圣人。” 學字的都是些甚么人?至少都是良籍,她一個奴婢,學這些簡直是大不敬。 “當初倉頡造字,也沒說甚么學字還得分個三六五等。”蕭妙音道,“我說行就行,管外面怎么說?大不了到時候我把你放良。” 良賤之間如同隔著一道鴻溝,她這話一出,阿難的眼睛亮了一下。一下子就給蕭妙音跪著了,“多謝娘子大恩!” 蕭妙音攤開一截紙,“你過來,我從最簡單的開始教你,若是你學的慢了或者是沒有多少資質,那你就當我剛才的話沒說。” 阿難來了精神,趕緊膝行到蕭妙音身邊。 蕭妙音從音韻開始教,這會沒有什么拼音,但是發音還是有一定的規律可循,這個是基礎,不能跳過去的。 阿難學的有些艱難,北朝畢竟是大亂了那么多年,后來胡人到處都是,漢人胡化,胡人漢化。阿難要學那一口洛陽音就要糾正不少的發音。 蕭妙音挺有耐心,一個個的給她糾正,兩個人一個教一個學,十分和諧。連那三個做針線的侍女都忍不住停了席手里的活計,跟著學幾下。 娘子心善,很少責罰人,這些侍女們都知道, 蕭妙音見著果然沒有生氣,只是一笑而過。 ** 平城的冬日今年來的有些早,北地的冬季一味的干,到了一定時候就是紛紛揚揚的大雪,甚至還有平民的屋舍被積雪壓垮了的事出來,上報到朝廷那里。 初冬的宮廷不該半點的富貴,天子也在這個時候向臣下和宗室發下賞賜,以示親近。天子已經二十,這年紀都已經到漢人的冠禮了,更別說鮮卑人普遍早熟,十三四歲做阿爺一大把。 太皇太后臨朝稱制了二十多年,這會也不得不撤了珠簾返回后宮。皇太后也好,太皇太后也好,臨朝稱制,主持朝堂都言不正名不順,發號詔令基本上都是用的小皇帝的名頭。如今小皇帝已經長大成人,朝堂中大臣上書要太皇太后歸政的事常有發生。而太皇太后也沒干出和和熹皇后鄧綬那樣的事來,比如將上書要求歸政的大臣給逼死。 太皇太后退居長信殿,公開表明歸政西宮,沒了后面那一層珠簾,拓跋演也沒覺得輕松多少。太皇太后畢竟在朝堂上經營了那么多年,中書省和秘書省里頭,許多人都是由她一手提拔上來,她人不在朝堂上,但是有許多事,如果不問過她的話,實行起來舉步維艱。 太皇太后說是歸政了,可是權力還是緊緊的在她手里攥著,不動半分。 拓跋演也沒和先帝那樣,一上位就火燒火燎動軍權,清除朝堂上的后黨。對付這位祖母,他在名分上就占了先機,先帝那樣激進的手段,是徹底的和東宮撕破臉,如果不贏,那么下場就很可悲了。 他明白自己的優勢在那里,只要占著名分和大義,太皇太后也不能輕易動他。何況他還年輕,但是太皇太后卻已經垂垂老矣了,毛奇讓人從太醫署打聽到的消息,太皇太后的身體是一年不比一年,前段時間竟然還咳出了血。 他如今缺少的只是時間,和東宮撕破臉的大鬧,他不會做。阿妙以前和他說過溫水煮青蛙的故事,他覺得這招也可以用在太皇太后身上,慢慢的熬,總有一日他會贏。一切都會回到他的手里。 毛奇走了過來,拓跋演看了一眼手里的文書,“賞賜都已經下發下去了么?” 每年換季,宮中都會賞賜些東西給宗室和重臣,這次他特意提高了給燕王還有那對雙胞胎的,太皇太后前段時間說要將蕭吉和蕭閔的爵位提成王,他也同意了。反正太皇太后這段時間心心念念的幾乎都是那對兄弟,沒必要卡著不給。反正到時候多的是眼紅的,要把這兩個人給咬下來。 太皇太后是真的老了。 “啟稟陛下,都已經送到諸王和諸公的府上了,常山王如今正在外面,陛下可要見他?”毛奇道。 常山王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當年那事的影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不怎么喜歡他。如今常山王身上也沒有個正經的官職,在王府里頭玩兒。 偏偏天子對這個弟弟喜歡的很,時不時的召進宮來,兩兄弟喝酒宴樂什么的,其樂融融。 “宣。” “唯唯。”毛奇應道。 不多時貓兒就走了進來,見到皇帝就行了一個禮。他站在那里身量高大,要不是御座夠高,拓跋演都要仰起頭來看著這個弟弟。 漢人也不興見著皇帝就跪的,大臣見皇帝有自己一套禮法,宗室中也是這樣。 “坐下吧。”拓跋演指著一張床讓他坐下。 “多謝陛下。”貓兒撩起袍子下擺就盤腿坐在床上。 他沒個坐相,拓跋演也不怪他。反正兄弟們對這個最小的弟弟總是讓著,到了這會兄弟幾個娶婦的娶婦,不過對貓兒還是有一份相讓。 “最近太妃怎么樣,天氣冷了,太妃年紀大,要多多注意。”拓跋演拿起手邊的金杯抿了一口道。 太妃的年紀和何太后差不了多少,何太后最近入冬之后比平常還要畏寒,長秋宮里點上的爐火比往年要多。每次拓跋演去的時候,都覺得熱的像是春日一樣,讓他有些受不住。 “阿姨好的很,多謝陛下關心。”貓兒似乎是在發脾氣一樣,面上僵硬沒多少表情,臉語氣都是生硬的。 “你怎么了?”拓跋演看了一眼貓兒,“誰又給你氣受了?” 宗室們也不都是日子能過的舒坦的,有時候還會發生宗室和漢人士族相爭的事。士族口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些鄙夷拓跋宗室索虜之后,而宗室們有些看不清漢人的,直接卷起袖子上門找麻煩。 拓跋演以前也見過這種官司,要鬧起來扯都扯不清楚。 “陛下,你讓旁人退下吧。”貓兒瞧著那一群年輕貌美的宮人,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些宮人他知道,都是從精心挑選出來的良家子,或者是高麗進貢來的美人。外頭那些士族豢養的美人家伎還沒有這些宮人美貌嫵媚。 原本這是宮廷內的事,可是他就是覺得不舒服,心里隱隱的不平。 “除了毛奇之外,其他人都退下。”拓跋演還是依著這個弟弟了。 宮人和中官們垂首面朝兩位貴人趨步退出。 等到殿內只有三人之后,貓兒挺直了腰,像一只貍貓那樣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周圍,他確定周圍沒有偷聽的之后,才緩緩道,“我打聽到三娘在哪里了。” 此言一出,拓跋演扶在三足憑幾上的手猛然摳緊。那邊的毛奇驚訝之下抬頭,這位大王沒事兒打聽出宮妃嬪的下落作甚? 毛奇瞟了一眼拓跋演,迅速低頭,嘴角撇了撇:不過這消息正好是陛下想要的。常山王也太會摸索天子的心思了。 他腦子里轉了好一圈才有些反應過來,這位大王稱呼蕭貴人為三娘,是不是有點過于親密了? “她——”拓跋演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嗓子發干,過了好一會才說得出話來,“她如今如何?” “三娘這會頭發還在。”說起這個,貓兒對拓跋演都沒有了好臉色,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簡直丟臉。“她家里送她去做了女冠。”說到這里他壓低聲音。 太皇太后對阻礙她的人一向挺狠,哪怕是侄女,都是一樣的。轟出宮外沒商量。 “女冠?”拓跋演喉嚨一緊,“那么她眼下在哪里?” “……”貓兒看著拓跋演,突然不怎么想說了,明明都是他自己派人打聽出來的,為甚么統統要告訴阿兄啊。 “貓兒!”拓跋演瞧著貓兒閉緊嘴巴一個字都不肯說了,他急了。 “阿兄,如今你知道了也沒用啊。”貓兒道,唯恐拓跋演不夠著急上火似的,“都做女冠修道去了,還能在家里啊,自然是在深山老林里頭了。這眼瞅著就要下大雪了,到時候大雪封山,阿兄就算是去了也看不到。” “……”拓跋演被貓兒這一句氣的險些沒緩過來。 毛奇瞧著那邊的兄弟,額頭上冷汗都快冒出來了。陛下脾氣好是沒錯,但是也不能這么作,萬一真的觸怒了陛下,最后遭罪的還不是常山王自己。 “……她還好么?”拓跋演最終說出這么一句話。 “清河王妃對她不錯,給她送去了不少過冬的東西。”貓兒坐在那里悶悶的。 “她自小在宮里長大,住在山里頭怎么習慣。”拓跋演嘆氣。 “那也沒辦法,誰要陛下連她都保不住呢。”貓兒嘴一撇。 “?!”毛奇在那里聽著額上的冷汗一個勁的淌。 “……”拓跋演坐在那里,臉色青白,過了好一會才開口,“這個是我的錯。” 貓兒原本打算和拓跋演吵的,誰知道拓跋演倒是將事干脆認下了。他一時間就楞在那里,過了會扭過頭去。 “我在宮中,不便出宮,她……你多多照看。”拓跋演遲疑一會最終說道。他可以出宮,當然可以到臣子或者是宗室府上,但是一個人去山上,卻是不太可能。尤其這會太皇太后一雙眼睛全在他身上,出宮和阿妙相見暫時還不能。 “兒知道了。”到了這時貓兒就算心里有氣,也只能答應下來,原本皇帝不說,他也有心這么做。 “只是她在外面受苦,”而你卻在宮里享受美人服侍好不熱鬧,貓兒后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宮里的事他聽說過,其他的兄長也知道,不過身為宗室對后宮之事原本就不必有多關心,畢竟那只是天子的私事。 他這般關心,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我知道。”拓跋演閉上雙目,心口很悶,悶得他恨不得朝甚么東西上打上幾拳發泄出來。 可是如今他還要忍耐。 “貓兒你年紀大了,東宮那邊已經給留意了。”拓跋演深深呼吸了幾下,總算是將心情平伏下來。 “前頭的兄長們都還沒娶婦呢,才不會輪到我。”貓兒從面前的果盤里抓了幾顆棗子,“況且蕭家那個小娘子都還沒我腰高。” 蕭家兒女多,但是年齡大的就那么幾個,畢竟當年蕭斌可是被博陵長公主狠狠管束過的,還別提其中有不少夭折沒長大的兒女。到了如今長成了的就那么幾個,蕭家女兒是多,可是不代表貓兒想娶個還在玩木球的稚女回去。 “……”拓跋演想起從東宮傳來的,太皇太后想要蕭六娘入宮的傳聞,不禁覺得頭疼。 那蕭六娘才十歲上下,要她入宮,拓跋演也真的是不知道要說甚么才好。 “而且蕭家家風不好,會養出甚么樣的小娘子也不知道。”貓兒道。 “你這話是將高涼王妃和清河王妃一塊兒說進去了。”拓跋演嘆口氣,也不知道這個額弟弟是真的口無遮掩還是其他。 “……”貓兒只得閉了嘴。 “這冬日到了,你多給她送些御寒之物,她向來怕寂寞,要不你送她些解悶的也好。她宮中那只獅子貓頭她最喜歡,待會我賜給你,你給她帶去。”拓跋演說了很多話,聽得貓兒差點抓狂。 怎么連貓要他帶上?聽著皇帝的意思,他干脆把人接回來住在他王府上算了! “陛下,獅子貓除了好看就沒其他用處了,于她沒有多少用。”山中養貓的話,還是要有用處的,例如會抓老鼠。宮中妃嬪養的貓,最多適合用來逗弄,至于抓老鼠,恐怕見著耗子貓都會跑的飛快。 “……”拓跋演愣了愣,終于想起這茬,他自小養在宮里,知道耗子惹人煩,可是這事也鬧不到他的面前來,只有小時候一幕中官的勾心斗角,他也不太當一回事。 “這事兒自己來辦就好。”他早已經出閣,在宮外呆了那么幾年,要辦甚么比天子要方便的多。 拓跋演又抓住弟弟嘀嘀咕咕說了半日,貓兒至今身上沒有個正經的官職,和兄弟們比起來就是個閑散富貴宗室罷了。皇帝和他說久了,也不必擔心戳到東宮心窩子。 貓兒從宮中出來回到王府里,家人就上來道,“大王,太妃回來了。” 貓兒蹙眉“這么早?” 常山太妃出宮之后,也和那些不改嫁的貴婦一樣,在外面養了好幾個男子。貓兒一向就沒將母親風流當回事,只要別弄出孩子來,他隨便母親怎么玩男子。反正平城里也不只有他一家這樣。 “今日太妃似乎有些不舒服,所以就早些回來了。”家人道。 “待會去太醫署請個醫正給太妃看看。”貓兒說道。 常山太妃不年輕了,最近雖然有了那些年輕面首的滋潤,年輕到底擺在那里,胡天鬧起來,她身體也吃不消,何況冬季里,年紀大的人就要小心點。 “今日太妃去了哪里?”貓兒一邊往屋里走,一邊扒掉身上厚厚的披風。 “……”家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貓兒臉色一冽,“又去那個道士那里去了?” “……”家人站在那里不敢說話了。 “真是禍害!”貓兒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