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拓跋演眉頭一挑,他側首看過去,目光沉沉,將蕭妙音看得渾身發寒。 “怎么了?”蕭妙音輕聲問道。 “無甚,只是覺得阿妙的性子和大母實在不一樣。”拓跋演道,太皇太后視人命如糞土,多少人命都不會讓她的眉頭皺一下,作為侄女的阿妙行事作風都和姑母完全不一樣。 “你不是早知道了么。”蕭妙音聽到拓跋演這話,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拓跋演已經被太皇太后壓制了這么多年,除非太皇太后活成個祥瑞,不然總有一天還是會給拓跋演騰出位置來的。 沒有哪一個皇帝被壓制了如此久之后,還會喜歡和太皇太后一樣的性子。最典型的,漢武帝被竇太后壓制成那樣,到了臨終為了不讓兒子遇見他年輕時候的狀況,竟然下令賜死鉤弋夫人,然后再令后宮中所有可能成為新天子養母的嬪妃全部殉葬。 一樣的都是皇帝,蕭妙音覺得拓跋演應該也差不了太多,雖然鮮卑人里有尊母之風,但的確是沒有哪個皇帝愿意被壓制的這么狠。 “對啊,我早知道了。”拓跋演手里拿著文卷,唇邊噙著一抹笑意。 “陛下,太皇太后令人給陛下送來一卷文書。”正說著,一名黃門趨步走入。 “呈上來。”拓跋演聽到是太皇太后讓人送過來的,開口道。 毛奇上前將那只長匣子接過,雙手呈送到拓跋演面前,拓跋演拿過打開里頭的文卷一看愣了愣。隨后他的嘴角勾起來,帶著些許的喜悅。 蕭妙音見到拓跋演這樣,心下有些稀罕,拓跋演經常笑,但是這笑也分面上的和心里的。她一眼就能看出來,拓跋演這回是真的心里高興。 “阿演?”蕭妙音輕輕開口。 “……”拓跋演抬頭看著蕭妙音一笑,將手里的文卷遞給她。 蕭妙音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發現里頭是一些平城周圍城邑的三長人選,“這里頭……”她看著看著眉頭就開始皺起來。 “王……李……還有……步……”蕭妙音發現上面不是一些漢人大姓就是鮮卑中的大姓。 “這些都是豪強嗎?”蕭妙音說出心中的猜測,她對朝政并沒有太多的關心,看著文卷也只能靠猜。 “阿妙可真聰明。”拓跋演夸獎了一句。 蕭妙音頓時見鬼一樣的瞪著手里的文卷,三長是什么她當然知道,不然她之前的那些書就全部白讀了,三長制是太皇太后主持漢化改革的一部分,如今太皇太后將這個送到西宮,里頭的意思就很惹人深思了。 在實行漢化之前,實行的是宗主督護制,后來太皇太后采取李平的那一套該鮮卑的老一套,所謂的三長制,就是在地方上制定鄰,里,黨,三級,每一級都取鄉人強謹者為長,照著秦漢的老規矩,應當會選當地德高望重的老人擔任,而如今擔任三長的幾乎都是當地豪強的人,其用心也一目了然。 果然世上的事就沒有簡單的。 “……”拓跋演拿回蕭妙音手中的文卷,面上的笑意越發濃厚起來,那雙黝黑的眼眸看到的滿滿的都是他面前的那卷文卷。 蕭妙音看著拓跋演,心下開始羨慕。說實話她羨慕的人挺多,在家的時候羨慕二娘,在宮中見到了太皇太后的□□,她心里隱隱約約有些向往。人能到太皇太后那一步,在這個時代實在是十分難得了,即使里頭有時運,可是也要靠自己的。 “阿妙?”拓跋演回過頭看著蕭妙音一副快要撓他的模樣盯著他,不禁吃了一驚,他這段時間常常將蕭妙音帶在身邊,甚至晚上也是留她在昭陽殿,蕭妙音自己的宣華殿都沒有住過幾夜。 “阿演……”蕭妙音趴下來垂頭喪氣的,“阿演我覺得自己每日都沒甚么事可做。” “我說過要你掌管宮務,”拓跋演好氣又好笑的捏了一把她的臉,蕭妙音不滿的伸手就去抓他,結果一把抓了個空。 拓跋演是有意讓蕭妙音來掌管宮務,宮務原本是皇后的職責,雖然說如今蕭妙音還不是皇后,但拓跋演已經有意讓她提前練練手,到了真的被冊命皇后,也能很快的適應。 “可是……”蕭妙音垂下頭,拓跋演當然和她提過這件事,但是一旦掌管宮務,勢必要牽扯到皇后之璽的事,宮務按道理都是由皇后處置的,她一個貴人印按上去,自己都覺得臉紅。 “我知道,你在等東宮開口是不是?”拓跋演那里會不明白她的心思,他嘆口氣搖搖頭,“你大膽的時候是真大膽,可是小心起來,比起那些老狐貍也差不了多少。” “小心點總是沒錯的嘛。”蕭妙音回道。 “也是,小心總是沒錯的。”拓跋演對蕭妙音這話心有戚戚焉,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文卷,“看來這漢化不容易。” “當然不容易。”蕭妙音坐在那里,給他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書卷,“畢竟這些東西都是要動那些人的米缸,能不著急么?” “米缸?說的真是貼切。”拓跋演噗嗤笑出來,“照你這么說,這一次是難以前行了?” “才不是,”蕭妙音見著拓跋演只是問問她,不是真的正兒八經的和她談論朝政,她說起話來也格外的沒有負擔,“還記得當年秦孝公改革舊事?” 秦孝公任用商鞅改革,阻力也大,結果商鞅動用的是強硬手段,秦人性情暴躁容易發生事故,兩個村的人打起來,直接抓起來殺了,尸體一堆在河邊。貴族攛掇著太子犯錯,太子也一并受罰,高壓之下,不服也得服。 “……”拓跋演看著蕭妙音,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你對這些事有興趣?” “才沒呢!”蕭妙音輕哼了一聲轉過頭去,“這些事好多好麻煩,而且也不是我的分內事。” “……好好好,是我不對。”拓跋演連連向她道,他手里的文卷放在一邊,那份文卷里的問題,處置起來不是一日兩日的問題,也不急于一時想對策。 “你不對的地方還多著呢。”蕭妙音見著他有正事,也不打算繼續跟他這么嬉鬧下去了,她在這里拓跋演是沒多少精力出來做事。她喚過自己宮中的小黃門拿過幾卷書籍,跑到偏殿看書去了。 拿書的小黃門便是上回給她讀書的那個,能夠認字識文的黃門不多,人才難得她就干脆提拔到身邊用。 “劉琦。”蕭妙音給這個小黃門取了個體面名字,這小黃門也不是漢人,原來是羌人,她給改成漢名了。 “貴人。”劉琦長得白白凈凈,看不出多少異族人的模樣。 “你將昨日我沒看完的書拿來吧。”蕭妙音道。 ☆、第75章 德行 中書省替太皇太后擬定了一道詔書,封燕王家庶出的三郎君和四郎君封為平陽公和南陽公。兩個孩子都是十五歲,唇上的毛都還沒長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的功勞和建樹,就是憑了家里有這樣一個好姑母,爵位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阜陽侯和阜陽侯夫人看得一雙眼都紅透了,他們家一樣的除了個皇太后,可是到如今都還只是侯呢,蕭家是一王兩公,瞧著那真是花團錦簇,比何家好看多了。 豆盧氏眼紅的不行,進宮就和何太后哭訴,“那兩個小孩子,會做甚么事?這么得了陛下這樣的青眼?” 面對豆盧氏,何太后都不想看了,她的長指甲在女官奉上的彤史上滑過,彤史上記著的都是天子這幾個月夜里寵幸的妃嬪,她垂下眼看過去清一色的宣華殿蕭貴人。送入宮的何家侄女們在掖庭,一開始她也有心思把侄女們從掖庭內招出來,請皇帝過來和她說說話,說話是次要的,最主要的還是讓他看那些侄女們,可是每次人來了話也說了,之后就沒后文了。 太皇太后還在,她也不能明著就給蕭貴人找不痛快,將人直接塞到昭陽殿去。 “那又如何?”何太后懶洋洋的開口,她讓人將紙卷卷起來,原先她看到這彤史心里還不舒服有些著急,不過想起可能東宮的老虔婆說不定比她還著急一些。她急的不過是自家小娘子不被皇帝召見寵幸,可是老虔婆那邊就是為著皇長子的事了,皇長子是老虔婆立身的根本,她還記得先帝選妃之后頭一年里就生了皇長子,也就是如今的天子。如今這一年都快過去了,也沒見著皇長子的影子,老虔婆比她還著急呢。 想到這里何太后渾身都舒服了許多,“不過就是兩個毛頭小子罷了,值得你這樣?” “太后!”豆盧氏都不明白何太后到了此時為什么還能這樣冷靜,“我們家都要被蕭家壓的抬不起頭了!” “……”何太后抬起眼瞥了這位大嫂一眼,“那又如何?這么多年難道還沒習慣?” 有太皇太后這么一個霸道的人在,原本應該得到的到了何家頭上都要被少掉那么些,這么多年來何太后早就學會將一切都埋在心里。 “難道我們家就要一直這么下去?”豆盧氏聽何太后這話,頓時泄氣的坐在枰上,心里把太皇太后罵的不行,甚么難聽罵甚么,皇后位置要占,朝堂位置要占,到了如今連庶出的孽種都有這樣的位置了,“日后哪里還有我們何家的一席之地。” 想起自己兒子到如今連中書學還沒進,女兒又要到了找婆家的時候。豆盧氏只覺得諸事不順,中書學是一條康莊大道,進去了仕途就不愁了,女兒……說句實話天底下哪里有人比皇帝更加尊貴,何況天子相貌脾氣風度遠遠超過其他人,這樣的女婿哪個不想要! “你以為朝堂上有多少人服氣蕭家那些蠢貨?”何太后開口。 豆盧氏去擦眼淚的手一頓,她抬起頭來滿臉的驚訝,“太后的意思是?” 何太后坐在床上冷笑連連,“那老虔婆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處都撈到自己懷里,連兩個嘴上都還沒有長毛的小子都不放過給了這么高的一個爵位,你真當別人就服氣了?如今老虔婆是大權在握,沒人能奈何的了她,所以行事隨心所欲,可是等她一死,瞧著吧,多得是人想把蕭家人給拖下來的。” “可是……蕭貴人得寵。”豆盧氏想了想猶豫道,太皇太后那樣子又是一定要蕭家女孩做皇后的,到時候蕭家又是新皇后的娘家,這天子多少都會看在皇后的份上網開一面的。 “她得寵又如何?”何太后輕哼了一聲,“蕭貴人我看過,人看著機靈的很,會不會和老虔婆想的那樣,冒著和天子翻臉的危險去保全那么一大家子人還不一定呢。” 何太后是見過蕭妙音好幾次的,何太后雖然對這個蕭家女很不喜歡,但是瞧的出來是個聰明的人,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心里門兒清,脾性和率直是一點都掛不上鉤,滑溜溜的跟一條泥鰍似的。這樣的人她知道,不是甚么容易掌控的性子,太皇太后選個侄女進宮也是為了能夠保證蕭家接下來幾十年的榮華富貴,可惜啊…… “呵呵呵……”何太后笑起來,“將來你看著把有的是人想要把那兩個小子給收拾了,哦,對了,說不定蕭家那個王恐怕也保不住,最多就在蕭斌這一代罷了。” 豆盧氏頭腦不靈光,聽到何太后這么說一時半會的回不過神,不過她能明白這是說太皇太后的打算不一定能成的意思,原本的沮喪不忿一下子就消失個干凈,臉上也高高興興起來了。 “太后,惠娘的事……”豆盧氏聽到何太后說蕭家的前程不一定會好到哪里去,突然想起自己的惠娘是不是還有希望? 何太后自然是明白自己的這個嫂子想要作甚么,“惠娘好好教,這種心思……”說到這里何太后有些不心甘,“就別想太多了。” 庶出的那些侄女進來成了最低的御女,這讓她已經是面上無光了,到時候嫡出的侄女進來和這個沒區別,臉皮要還是不要?這個嫂子又只是知道伸手向她要好處,從來不知道她在宮廷中的處境如何。到時候真的出甚么事,還不知道會鬧出甚么來。 豆盧氏聽了面上臉皮抽動兩下,她開口還想說甚么,結果被何太后一眼瞥過來,那一眼極冷,看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聽說家中十二郎讀書不錯?”何家是全族的郎君娘子都在一起排序,十二郎是阜陽侯的一個庶子,年紀比豆盧氏的長子差不了太大,讀書上很有一手,連阜陽侯都在太后面前夸獎這個庶子。 “……”豆盧氏聽到何太后竟然問起家中庶子,臉色就不好看了,“讀的再好也不過只是個讀死書的,妾侍生的能有幾個好。” “妾侍生的也得叫你阿娘。”何太后蹙眉,“日后十二郎出息了,得好處的也是你。” “……”豆盧氏不說話了,可是她臉上不以為然的神色還是告訴了何太后,她壓根就沒把這話聽到心里去。 何太后不想對著這么個大嫂,說完了話就讓豆盧氏退下,豆盧氏哪里看不出來何太后的不悅?回到家中下車上了內堂就對侍兒說,“把秦氏給我叫來。” 秦氏是十二郎何齊的生母,侍兒立刻領命去了,不一會兒一個美婦人低頭趨步而來。 “賤妾拜見娘子。”秦氏知道豆盧氏的脾性,她一見到豆盧氏就立刻跪在地上,姿態擺的十足。 “拿鞭子來。”豆盧氏看向一旁的侍兒。 侍兒雙手奉來鞭子,豆盧氏原本是鮮卑人,騎術不錯,也使得一手的好鞭子。 秦氏一聽知道自己這次是少不了一餐打了,也不敢開口求饒,家里得寵的妾侍哪個沒被豆盧氏打過,只是看打傷或者是打死的區別。 豆盧氏抓過鞭子在手里彎了彎,試了試手感,然后沖著地上跪著的秦氏劈頭蓋臉的就是一番打。 鞭子打破了衣裳皮開rou綻,秦氏不敢求饒,怕惹來更加屈辱的對待,只能咬著牙忍了。 內堂上熱鬧著,豆盧氏的長子,在何家中排名老十的何侃走了過去,何侃今年十五六歲,他讀書上不好,也沒能進中書學,心里也不著急,每日里和些狐朋狗友的過日子。他聽到那邊鞭子打在皮rou上的聲響,循聲走了過來,那些仆婦們都不敢攔他。豆盧氏把這個兒子看到和眼珠子一樣,仆婦們即使知道這樣不合規矩,也沒人敢攔住他。 何齊走到竹簾后,一根手指將竹簾戳開,看到一個貌美的婦人跪在地上,衣衫破碎長發凌亂,那張清麗的臉上滿是淚痕。何齊看見破碎衣衫下露出的雪白肌膚,喉嚨一緊,身上開始發熱。 他當然知道那是誰,豆盧氏性情并不溫順,和漢人倡導的那些婦德是完全扯不上八點關系。不過阜陽侯何猛從來不會因為這些事就責怪妻子,美妾照蓄,至于這里頭被妻子打死打殘,那么就不在何猛的考慮范圍內了。 秦氏挨不住豆盧氏的鞭打,終于撲倒在地,一段纖腰露出來。何齊眼色晦暗些許,低聲笑了兩聲。 不得不說阿爺看美人的眼光很不錯,這么一個女子當真是讓人有些把持不住。 “郎君,十二郎來了!”家人瞧著何齊看得入神,連忙提醒道。 “那個孽種來作甚?”何齊回過頭看到何侃急急忙忙走過來,他瞥了一眼還在挨打的秦氏,恍然大悟,感情是來救生母的啊。 “阿兄。”何侃見到何齊,連忙停住腳步,雙手攏在袖中就是拜下去。 “……呵。”何齊嘴角一扯,露出個輕蔑的笑容來。北朝比南朝重視嫡庶,而且甚至有些人家里嫡出的弟弟還會把庶出的兄長當做奴婢使喚。何齊又會對這個在讀書為人上處處超過自己的弟弟好過多少? 何齊扯了扯嘴角,徑自走開,那樣子根本沒有半點將何侃當做親弟弟看待的模樣。何侃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何齊這幅模樣,他如今擔心的是自己的生母,他等到何齊一走,就連忙走到豆盧氏哪里。 豆盧氏打人打的正開心,她今日進宮在長秋宮受的那些氣,都在秦氏的哀鳴中找補回來了。皇太后不是嫌棄她不會教孩子么?不是嫌棄她所生的嫡子讀書比不過妾侍生的庶子么?那些庶孽真當她稀罕? “阿娘!”何侃看到自己母親被打心急如焚,但他知道和豆盧氏不能硬對硬,“阿娘息怒,莫要氣壞身體!” 豆盧氏聽到這一聲,揚起的鞭子沒有落下來,她回頭看到何侃跪在那里,臉上皮笑rou不笑,“喲,我們的十二郎來了。不好好讀書跑出來作甚?” “……兒聽說阿娘生氣,心中擔心阿娘會氣壞身體,故出來看看。”何侃對豆盧氏那些話似乎沒有聽到似的,只是拿出孝子的模樣跪在那里。 “嘴上說得挺好聽。”豆盧氏笑笑,當著兒子打生母,這事她不是做不出來,也不是沒做過,當年她更是做過令人將懷孕妾侍活活勒死的事,結果何猛還是一句話都不說,于是豆盧氏越發肆意。 “罷了,看在你平日那么孝順的份上,帶上她回去吧。”豆盧氏將鞭子扔在侍兒身上,看都不看地上的秦氏一眼轉頭就走。 何侃跪在地上,一直等到豆盧氏都走開了,他才上前扶起秦氏。 秦氏被打的遍地鱗傷,身上幾乎就沒幾塊好的。何侃扶起她就往秦氏自己的住處走,路上其他妾侍看到了,也不敢過來幫忙,只是遠遠的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