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天子駕崩,皇太子繼位,封嫡母皇后何氏為皇太后,嫡祖母皇太后蕭氏為太皇太后。 皇太子今年不過才五六歲,雖然國朝中有皇太子五歲處置政事的先例,但那是特殊情況,太武皇帝那時正帶兵征戰漠北草原,而朝中還有保太后竇氏的輔佐。 北朝皇室出身鮮卑,鮮卑比不得漢人那般早早的就以父系為尊,哪怕到中原因為八王之亂鬧得不可收場的時候,鮮卑還是帶著一股濃厚的部落氏族氣息,其中有一個就是尊女之風,先不說鮮卑族中的‘先母而后父’將女子喻為天女,當初先祖建國之時,就有皇后直接參與朝政,到了皇帝駕崩,皇太后攝國事,時人稱為“女國”。 后來將北方大致平定后,為了防止外戚專權,就定下立子殺母的規矩。 新繼位的天子年幼,所以由太皇太后一手處理政事,至于新上任的何太后,對著婆母只能唯唯諾諾,連個不字都不敢講。 先帝駕崩,天子登基,剪除先帝黨羽一系列的事,朝中忙了許久,等到來年改元,眾人才稍微敢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 當朝太傅也是被封燕王的蕭斌才得以好好在家休息一番。 這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讓人忍不住想要睡上一覺。 王府門口早就有人等著,見著蕭斌乘馬而來,連忙進去招呼將門拉開。蕭斌下馬,家奴們將馬牽到馬廄去。 穿堂入室,洗漱一番,來人才頂滿臉笑來恭喜,“郎主,今日侯氏產下一個小娘子。” “嗯,我知道了。”蕭斌低頭整理著自己身上的袍袖,聽到侯氏產女時,他愣了愣,口了應了一聲,面上看不出有多少欣喜之意。 前來報喜的家仆有些摸不清楚郎主的意思,這位侯氏在府中要說多得寵也不至于,不過侯氏先前產下兩子,都很得太皇太后喜愛,甚至被接入宮中親自撫養,有這么兩個得太皇太后喜愛的兒子,作為生母,侯氏多少都會得夫主些許喜愛吧? “對了,常氏如何?”蕭斌轉而問起另外一個寵妾來。 “常氏今日尚好,只是小郎君有些微恙,已經讓疾醫過來看過了,并無大礙。”家人道。 “嗯。”蕭斌點點頭,“去常氏那里。” 蕭斌來的時候,正好見著三四歲大的女兒坐在床邊陪著母親。 蕭妙音坐在大床上覺得挺無聊的,在這兒久了,自然是知道一些常識,蕭家并不是什么規矩人家,要是真規矩也不會是姬妾成群,庶出兒女成堆了。 “阿妙?”蕭斌瞧著蕭妙音坐在床榻上,左左右右的玩一只荷包,出聲道。 “是阿爺!”蕭妙音將手里的荷包一丟,從大床上跳下來,蹦蹦跳跳跑到蕭斌的面前,“阿爺!” 這會已經是開春了,而且有點熱,所以她身上也床上了輕薄的羅,她長得烏發雪膚,五官嬌俏可愛,一笑嘴角就有兩個酒窩,看著讓人很是喜愛。 蕭斌寵愛常氏,順帶也喜愛她所出的子女。 “小阿妙又重了。”蕭斌將蕭妙音抱起來,向那邊的大床走去。 常氏方才在蕭斌進來的時候,就將兒子交給一旁的乳母,自己從大床上下來,垂手站在一旁。 常氏雖得寵,但不會持寵而驕,比起其他得了寵愛就開始鬧騰的姬妾,的確讓人放心。 “你也坐下吧。”蕭斌見著女兒心情很是不錯,對著常氏和顏悅色。 常氏美目流轉,輕輕道了一聲唯,才到另外設置的床上坐下。 常氏出身南朝,身上有種江南女子的柔婉嬌媚,她坐在床上,模樣恭順。 “阿爺今日聽說,你阿弟病了?”蕭斌低頭問女兒。 蕭妙音面上笑的可愛,心里卻是一緊,這要是答不好說不定會讓常氏有禍事。 她把臉一揚眨了眨眼,“最近天熱,阿弟老是夜里踢被子。” 一歲多的孩童,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是受涼,覺得熱了就踢被子。常氏要照顧孩子還要伺候蕭斌,再多能也不過是一個人哪里忙的過來,而且小孩子抵抗力差,頭幾年幾乎是各種病痛,只要長到□□歲的時候還活著,基本上就能養大了。 蕭斌自然是明白這樣,常氏聽見在說她兒子的事,立即從床上下來向蕭斌請罪,“郎主,七郎有恙,是妾的罪過。” 常氏站在那里,面上帶著些許惶恐不安,她原本長得就貌美,口音里還帶著江南軟語,楚楚可憐。 “罷了,此事與你也沒多大關系。”蕭斌轉頭看了一眼七郎,發現孩子已經沒有大礙了,而且還十分有精神的坐在那里玩鬧,也無心真的將常氏怎么樣。 “小七郎,還記得阿爺么?”蕭斌伸出手去,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幼兒的臉頰。這會孩子真是長牙的時候,抓住蕭斌的廣袖就塞進嘴里磨牙,涂了袖子一地的口水。 蕭斌瞧著也不生氣,只是伸手揉了揉孩子的頭,“拿著阿爺的袖子磨牙,小子好大的膽子。” 蕭妙音看著蕭斌半點都不生氣,瞧著他逗弄弟弟心里也漸漸放下心來。 瞧著或許蕭斌又要常氏過去,或者直接就在這里就寢。 這說起來也挺有些無奈,如今她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多著呢,蕭斌這個阿爺就只有一個,又沒有嫡出那么好的資源,自然是能爭到一點是一點,愛母子抱,這在燕王府也是適用的。 “過段時間,我要去長安。”蕭斌和孩子玩了一段時間,轉頭和常氏說了一句。 “郎主要去長安?”常氏眼帶疑惑。一般說來蕭斌去哪里是不用和她說的,除非要她在路上照顧服侍。 “嗯,太皇太后要在長安建燕宣王廟,那是為祖父建廟,我要去主持。”蕭斌道。 蕭妙音聽著瞪圓了眼,她歷史雖然不怎么好,但是外戚封王的很少很少。她知道的一個就是呂后,另外一個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武則天了,不過武則天直接把父親給追封成了皇帝。 艾瑪,她這個姑母是要逆天啊! 蕭妙音人小,但也從那些閑不住的仆婦那里聽了許多消息,哪怕只是仆婦,可是這里是王府,主人是太傅,什么消息只要不是機密的,有心也能打聽到一些。 聽說先帝,也許,或許,可能是被太皇太后給毒死的。 大內永遠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哪怕有點小道消息,就能被說個沒完。而且一年前的確帝后之間劍拔弩張,甚至平城里內外戒嚴,看著就是一副要火拼的樣子。 她要是平常的孩童早就不記得那事了,偏偏她還記得常氏院子里從常氏到仆婦都是一副擔心受怕的模樣。 畢竟這里的主人是蕭太后的親弟弟,要是蕭太后倒了,危巢之下豈有完卵?這些人還不是要落個悲慘的結局?所以這次先帝莫名其妙暴斃,蕭太后一系在朝中重整旗鼓,蕭妙音簡直是給這位還沒有見過幾次的姑母瘋狂點贊。 高興了一會,蕭妙音突然想起呂后的身后事來,呂氏一門直接被滅完,而且連出嫁女也沒有放過,頓時她心里一個咯噔,坐在那里垂下頭來。 聽說如今的天子才五歲,現在看不是什么,到時候蕭太后一蹬腿,會不會和西漢的那些大臣一樣對著蕭氏開刀? 越想越有可能,常說空xue來風,流言不管真假,肯定是有愿意的。不管先帝是不是被太皇太后毒死,反正先帝的死和太皇太后絕對少不了干系。 都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小皇帝長大了也絕對不會和太皇太后還祖孫情深的吧? 那樣的話她估計就直接蹬腿了。 姑母干脆再彪悍一點,直接踹了小皇帝做女皇吧! 蕭斌一轉身就看著女兒這么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心下有些奇怪,方才他來的時候不還是精神滿滿的么? “阿妙,怎么了?” “阿爺要去長安,兒聽阿姨說,長安以前是個好地方,聽說漢武帝就住在那里呢,兒也想去看。” “……”蕭斌看了一眼常氏,常氏連忙低下頭來。 常氏的身世他知道一些,原本也是江南一處殷實人家,但是那會南朝改朝換代,兵禍大起,一家人沒了辦法才會到北朝來,誰知道路上又遭了匪災,一家人十幾口人都要吃飯,實在是沒法了,才將女兒換了袋口糧。 殷實人家附庸風雅,多少也會讓女兒學個什么,蕭斌聽到蕭妙音的話也沒覺得奇怪。 “長安以前的確是個好地方。”蕭斌似乎被女兒勾起一段回憶,“只是可惜啊……” “可惜?”蕭妙音歪了歪頭。 “可惜漢家不在了。”蕭斌是漢人,他的父親曾經去過慕容氏的女子為繼妻,但他和蕭太后都是漢人女子所出,根正苗紅的漢人。 不過當初父親被治罪,他被流放在邊鄙之地,和當地的氐人羌人鮮卑人混居,難免的也學了一身的胡人習氣。 搞得漢人看重的那一套,他不怎么在乎了。 如今北方是拓跋鮮卑做主,當年漢家的風采早就在晉人放棄洛陽,衣冠南渡之時給敗了個干凈。 “怎么會呢?”女童笑道,“只要漢人還在,漢家也在啊。” “小鬼頭,小小年紀能說出這些話,是你阿姨教的?”蕭斌問。 “阿爺,就不能是兒自己想的么?”蕭妙音問道。 蕭斌撫掌大笑。 “郎主,阿妙她……”常氏見著蕭斌高興,有些遲疑,女兒方才說那話的確有些失了恭謹。 “阿妙很好,”蕭斌示意常氏安心,突然他想起什么,咬牙切齒“至少比大郎那個孽畜要好上幾倍!” 這下母女兩個都齊齊變色了。 ☆、第3章 孽子 蕭斌口中的大郎就是當年在邊地所娶的氐人女子所生的長子,邊境就是六鎮,六鎮之前過了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原就是柔然,留在六鎮的都是鎮戶,那些鎮戶原本都是由鮮卑幾大部落里遷徙過來的人,位置不低,蕭斌一個漢人當年在那里求生活十分不易,娶了一個氐女之后,原本打算好好過日子,誰知道天降大喜,他被沒入宮為婢的姊姊竟然成了皇后,他也從一個低微的小兵一躍成了國戚。 但是他的大幸卻未必是原配的大幸。 蕭妙音年紀小,照顧她的乳母和仆婦都覺得孩子小不懂事,聽了甚么話也不會說,放心的在她面前嚼舌頭,全然不知道這個是個開了掛的,她們說得那個小娃娃都聽得懂。 她聽說當年那個原配夫人死的不明不白,說是從宮中回來之后過了半月就死了,進宮之前人還是好好的,從宮中回來就不行了。而且,就在原配夫人去了不到半年,蕭斌連妻喪還沒守完一半,蕭皇后就促成了博陵長公主和蕭斌的婚事,之后那位原配所出的大郎也得了個怪里怪氣的名字,佻。 何為佻? 從形來看,從人,從兆,兆意為遠,合起來就是邊鄙之人,《詩》里的小雅就有一句“視民不佻”,就不是這個好名字。 燕王府和博陵長公主府分開來的,隔的可不近,再加上蕭家就是個暴發戶,也沒有世家里頭那么多的規矩,仆婦們私下更是說主家的長短。 她聽說,這個名字還是長公主給起的,就是長公主看這個真正的嫡長子不順眼。 過了兩年,博陵長公主產下一子,蕭皇后和天子喜愛非常,干脆指定這個孩子為世子。蕭佻這下子在王府中徹底的地位尷尬起來了。 要是不是嫡子吧,他母親地的的確確曾經受封過侯夫人,但世子位置就是被長公主所出的蕭拓給奪了去。 那會年紀小不懂事,長大之后明白自己尷尬處境,加上到了青春叛逆期,蕭佻不好好讀書放浪形骸,學南朝士人服用五石散,披散頭發穿著木屐到處飛奔。 蕭妙音哪怕沒親眼看過,但只靠那些仆婦的描述她就能腦補出來一個無依無靠只能日日放蕩的中二少年了。 “郎主。”常氏一下子就將自己的臉色給抹了,為人妾侍,不能心里想什么就露什么給人看。 蕭斌罵自家兒子,她這個阿姨就不能跟著一起,不然就成居心叵測了,“大郎現在只是不懂事,等到大了就好了。” “大了就好了?”蕭斌眉眼間全是譏誚,“若是他有阿妙的一半,我都不說他,可是看看他是個甚么樣,啊?” 蕭妙音瞧著蕭斌破口大罵長子,和常氏一道閉緊了嘴巴什么都不說。 “別人兒子十三歲知道要好好讀書,至少也會武,敢到軍中謀一份事做,可是那個孽畜!”說到這里蕭斌臉漲得通紅,蕭妙音都能看到他額頭爆出的青筋。 這位大哥竟然有如此的威力嗎?竟然把平日自持養生不輕易動怒的蕭斌給氣成這樣了!蕭妙音瞧著目瞪口呆。 “在宮中做羽林郎有何不好?他竟然說不想與高車蠻人相處!別人十三四歲能夠成家知道要做出事業了,他呢,他知道甚!” 當年蕭佻生母死的不明不白,他不敢深究,后來尚公主,那會的蕭斌還是一個田舍郎,乍然富貴又尚公主,自然是不敢和公主對著干,公主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還是后來姊姊做了皇太后,蕭氏權勢一飛沖天之后,他才疏遠了長公主,隨著自己的心意。 他自覺虧待了長子,世子的位置是不能變動的,但是憑借太傅的身份還有太皇太后的權勢,為長子謀一份富貴寧馨的前途還是能做到,結果長子簡直就是變著法來氣他。 羽林郎可不是誰都能去做的,出身必定清貴,要不是年紀不合適,他還想弄到皇太子身邊做伴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