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她又在客棧里休息了一天,直到第五天早上,才收拾包袱重新上路。 這下她再也不敢雇轎代步了,要是再遇上兩個劫道的轎夫,那她可就完了。 出了戴家鋪,一路向東,走的是官道,路上來往行人甚多,倒也不覺寂寞。 夜宿曉行,第二天中午,她下了官道,來到一座小山下,一時失卻方向,迷失了路途。 正在為難之時,看見前面不遠處的樹林里斜挑出一面旗子,上面寫著一個斗大的“茶”字。 她信步走過去一看,果見路邊用竹籬茅草搭著一座小小的茶館。 正在猶疑之際,打從茶館里迎出來一名店小二,點頭哈腰地問她:“小娘子,趕路累了吧?進來喝杯茶,歇歇腳再走吧,本店備有上好的西湖龍井、信陽毛尖、福建鐵觀音,保您喝得舒心?!?/br> 蘇碧娥暗忖:正好口渴得緊,進去吃杯茶,順便打聽一下路徑也好。便點點頭,隨著小二走進了茶館。 茶館不大,里面擺著三五張桌子,屋里冷冷清清沒有客人,一個頭戴四方平定巾的老掌柜正在柜臺后面埋著頭劈里啪啦打著算盤。 蘇碧娥找了張干凈桌子坐下,將包袱放在桌子上,說:“給我來一碗涼茶吧,口渴得緊了?!?/br> 小二點頭應道:“涼茶一碗,小的明白?!?/br> 蘇碧娥想了想,又叫住他問:“小二哥,此處是何地界?從這里往青陽怎么走呀?” 小二折回頭告訴她說:“這里屬藻林鎮管轄,您出了門,順著門口這條路一直往東,走上二三里地,便到了鎮子上。穿過鎮子再往東,過了店背、坪市、五云橋,然后順長江而下,便到了青陽府地界。以您的腳程,估計走上兩三天也就到了……” 他還想往下細說,忽地聽見有人叫道:“小二,快給我來碗涼茶?!?/br> 聲音不大,卻把蘇碧娥和店小二都嚇了一跳,兩人扭頭一瞧,卻見旁邊的小桌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上了一位姑娘,身著一套黑色的衣衫,連鞋子也是黑的,頭上戴著一頂范陽斗笠,斗笠周圍垂著黑色的紗幔,她能透過垂在眼前的紗??匆妱e人,別人卻無法瞧清她。 見店小二正盯著自己看,這黑衣少女似乎有些不高興,把手中提著的一柄青鋒劍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再一次大聲說道:“小二,給我來一碗涼茶?!?/br> 店小二愣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賠著笑臉說:“好的好的,姑娘請稍等,小的這就去給您準備茶水?!闭f罷趕緊轉身往里間走去。 小二一走,蘇碧娥陡覺身上一寒,扭頭看時,卻見那黑衣少女正向自己這邊揚著眉,似乎正在打量自己。她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她卻能感覺到她身上所透出的那股冷峻與殺氣。 她驀地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2 好在小二很快便返了回來,他手里端著一個茶盤,托著兩碗茶水,拖長聲調高喊一聲:“茶水來啰。”先走到蘇碧娥桌前,小心地放下一碗茶,再轉到黑衣少女這邊,放下另一碗,“兩位慢慢喝茶,還要些什么請盡管吩咐小的?!?/br> 蘇碧娥正感口渴,也顧不得探究那黑衣少女的身份,端起茶來,張嘴欲飲。 “慢著。”便在這時,那黑衣少女忽地冷聲喝道,“小二,我要喝她那一碗,麻煩你給我們換一換?!?/br> 蘇碧娥一怔,不由放下茶碗奇怪地看著她。 店小二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換上一副卑微的笑臉,弓著腰桿對那少女道:“姑娘,兩碗茶都一樣,都是從一個茶壺里倒出來的,您又何必非要爭這個先呢,再說這位娘子比您先來,按理也該給她先上茶,您說是不是?” 黑衣少女忽地掏出十個銅板,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喝道:“廢話少說,本姑娘就要喝她那一碗,我出雙倍茶錢,你快去給我端過來?!?/br> “這……”小二遲疑一下,回頭朝掌柜的看去,卻見那老掌柜仍伏在柜臺上打著算盤,連頭也沒抬一下,仿佛他有算不完的賬。 小二頗感為難,頭上冷汗都冒了出來,強笑道:“姑娘,兩碗茶都是一樣的,您又何必……” 蘇碧娥也娥眉微蹙,扭頭看著這蠻不講理的少女,一時竟有點兒不知所措。 黑衣少女冷哼一聲,見那小二不肯動手替自己換茶,忽地站起來,徑直走到蘇碧娥的桌前,左手放下自己的那一碗茶,右手迅速端起對方的那一碗,作勢要喝。 店小二大吃一驚,忽地臉色一沉:“你找死么?快放下!”撲上前來,便要動手搶奪。 誰知,那黑衣少女身手異常敏捷,不待小二撲到,左手一伸,便已緊緊捏住他的咽喉。 小二不由自主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 黑衣少女笑道:“我請你喝茶?!?/br> 店小二一聽這話,直嚇得魂飛膽喪,雙手亂舞,嘴里啊啊直叫,拼命想掙扎開來。可此時此刻哪里由得著他,黑衣少女冷笑一聲,將手中的一碗涼茶咕嘟咕嘟直往他嘴里倒去。一時間茶水四濺,一半灑到地上,一半已灌進了他肚子里。 少女松手一推,店小二站立不穩,倒退一步,指著她滿臉驚駭地道:“你、你……” 話未說完,忽地側身倒在地上,全身蜷縮成一團,雙手拼命抓著自己的脖子,喉嚨里咔咔作響,抽搐片刻,忽地七竅流血,哀嚎幾聲,死了。 蘇碧娥一驚而起,花容盡失,指著小二的尸體道:“這、這茶……” 黑衣少女冷聲道:“這茶里有毒,他們想毒死你!” “啊?” 蘇碧娥一屁股坐下去,早已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明白是這少女救了自己一命,要不然現在倒在地上七竅流血、毒發身亡的就是她了。 “臭丫頭,你竟敢破壞老子的好事?!?/br> 正伏在柜臺上算賬的老掌柜忽地抬起頭來,目中殺機大熾,猛地一拍柜臺,算盤一響,立即飛出十來顆算盤珠子,劈頭蓋臉打向黑衣少女和蘇碧娥。 蘇碧娥不懂武功,嚇得驚叫一聲,早已呆住。 “小心!” 黑衣少女急忙將蘇碧娥拉到自己身后,同時抬足一踢,桌子飛起,只聽一陣叭叭亂響,十幾顆算盤珠子盡數嵌在桌子上。 桌子尚未落地,那掌柜的大喝一聲,早已一躍而起,猛撲過來,手中一張算盤便是他的兵器,呼的一聲,撞向少女胸口。 黑衣少女一聲嬌叱,躲過對方一擊,左手抄起桌子上的長劍,回身欲戰,卻發現那掌柜的一擊不中,突地舉起算盤,直往蘇碧娥頭頂砸去。看來他真正想殺的人并不是自己,慌忙長劍一挺,直指對方后心。 老掌柜聽得身后劍風颯然,只得放過蘇碧娥,反手招架,回身自救。 青鋒劍碰到算盤上,火光一閃。 黑衣少女這才知道對方這張算盤乃是精鐵所鑄,一驚之下,驀地變招,長劍向上斜挑,顫顫然刺向對方面門。 老掌柜見對方劍尖輕顫,劍花幻變,識得劍法高明,心中一驚,立即舉起鐵算盤,全力招架。便在這時,他雙手高舉,胸腹之間空門全露。 黑衣少女左手一挺,掌中的魚皮劍鞘早已悄無聲息刺入對方小腹。關鍵時刻,連劍鞘也成了最致命的殺人利器。 老掌柜眉頭一皺,倒退三步,低頭看看插在自己肚子里的劍鞘,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但他的身體,卻已緩緩向后倒去。 正在這時,忽地窸窣一響,里屋門口人影一閃。 “什么人?” 黑衣少女大喝一聲,急忙趕上。后面卻是一間廚房,后門敞開,外面便是一片青山。她持劍闖入之時,一條人影早已從后門奔出數丈之遙,已是無法追上了。 蘇碧娥驚魂未定,戰戰兢兢跟了上來,瞧見逃走那人的背影,只覺有些眼熟,再一看他左邊衣袖空空蕩蕩,隨風飄動,驀地明白過來,驚道:“這不是姚三嗎?” 黑衣少女一怔,扭過頭來。 蘇碧娥雖然看不見她的眼睛,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已透過黑色紗幔,像刀鋒一樣,她渾身上下頓時又感覺到不舒服起來。 少女問她:“你認識他?” 蘇碧娥點點頭,把幾天前自己在羅云山下被姚三和刁七兩人扮成轎夫劫道的事告訴了她。 黑衣少女哼了一聲,說:“他們只怕不是劫道的,他們是想要你的命?!?/br> 蘇碧娥一怔,吃驚地道:“你是說他們想要殺我?為什么?”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分析道:“其一,如果他們真是劫道的,當時在亂石崗上搶了你的銀兩包袱就行了,又怎會一上來就拿刀要殺你呢?其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么簡單,這個叫姚三的家伙就不會伙同這店小二和老掌柜在這里煞費苦心地蓋這么一間茶館專門來下毒害你了?!?/br> “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更談不上與他們有什么冤仇,他們干嗎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蘇碧娥蛾眉緊蹙,百思不解。 黑衣少女緊緊盯著她道:“你再仔細想想,你有沒有做錯過什么事、得罪過什么人?” 蘇碧娥聽了她的話,忽地全身一顫,仿佛被人一刀刺中了心臟,胸口一陣劇痛,垂下頭去,低聲道:“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辜負了自己最親最愛的人,還有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 忽地,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抬頭道:“啊,我想起來了,難道是他?難道是他想殺我?” 黑衣少女忙問:“誰?” 蘇碧娥紅著臉,低聲道:“是、是我的男人……但、但他不是我的丈夫?!?/br> 黑衣少女一愣,道:“是你的男人,卻不是你的丈夫?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蘇碧娥瞧她一眼,嘆口氣說:“這件事說起來話長了,這兒有兩個死人,我瞧著渾身都不舒服,咱們還是去外面談吧。” 黑衣少女點點頭,兩人走出茶館,來到一棵大樹下,在草地上坐下來,蘇碧娥這才開始談起自己的身世。 蘇碧娥的娘家,在青陽一帶算得上是有名的名門大戶。 她母親馬氏早逝,她父親蘇潤墨原是京宮,早年為國子監祭酒,做過當今皇上的老師,太子即位之后,備受重用,曾官至朝廷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在朝中極有聲望。但由于他為人正直,直言敢諫,得罪了萬貴妃,于成化三年被貶出京,削職還鄉。 她還有一個哥哥,名叫碧城,比她大三歲,博通經史,擅長詩文,成化乙丑年進士,在江南士子中名望極高。 就在蘇閣老還鄉的那一年六月,蘇家大宅里出了一件盜竊案。 蘇閣老收藏在書房里的一方端硯被盜,此硯名叫蘇軾東井硯,宋坑水巖石,色紫細潤,硯背鐫刻行書“軾”一字,相傳乃蘇軾遺硯,是蘇家祖傳之物,號稱無價之寶。 蘇閣老親自到府衙報案,但衙門里的人并不太重視,查了一個多月,沒有一點兒眉目。 蘇閣老生怕傳家之寶丟失,自己無顏面對列祖宗,一急之下,就許下諾言誰能為他追回此硯,就把女兒蘇碧娥許配給他。 第16章 冤海殺戮(2) 結果,這案子還真叫知府衙門里的一名捕快給破了,盜賊“一片毛”被捉拿歸案,蘇軾東井硯被追回,絲毫無損。 這個破案的捕快姓秦,名聚天,年方二十三歲,濃眉大眼,血氣方剛。 蘇閣老覺得這小伙子有前途,便守承諾,真的把年方十八如花似玉的女兒蘇碧娥嫁給了他。 秦聚天喜得嬌妻,自是百般疼愛呵護。 翌年夏天,蘇碧娥生下一對龍鳳雙胞胎,男的先生片刻,是哥哥,取名秦明,女孩是meimei,名叫秦月。孿生兄妹,格外可愛。 蘇閣老一生閱人無數,果然沒有看走眼,由于秦聚天辦事用功,自身武功又好,接連破了幾件大案,不幾年便升作青陽知府衙門總捕頭。 成化九年,他又一舉破獲牽連四川湖廣兩省十余條命案、震驚朝野的連環殺人碎尸案,更是名聲大噪,受到當今圣上下旨褒揚,并欽賜寶刀一把。就連湖廣提刑按察使嚴大人,也經常請秦聚天赴省城武昌協助辦理一些棘手的大案要案。 秦聚天被青陽百姓譽之為“神捕”。 但是蘇碧娥卻對這位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劍、埋首破案,毫無情趣可言的丈夫,打心眼里瞧不起,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俗人。 盡管丈夫對她是真情實意、百依百順,她卻總是覺得嫁給一個這樣木訥的粗人,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婚后十余年來,她一直悶悶不樂,心有不甘。 直到三年前,她才終于遇上一個她覺得真正配得上自己的男人。 那年五月間,十五歲的兒子秦明得了一場大病,她去藥鋪抓藥的時候,偶然認識了一位外地藥材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