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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繡路在線閱讀 - 第37節

第37節

    聽見歸西二字,總覺感傷。陸正禹許久才問,“為何您要選我?明明同宗同族的優秀子弟不少。”

    徐老爺見他終于問這話,心知這是終于親近自己一分兩分了,若是隱瞞,日后他也不會再問其它,緩聲道,“我若如今擇定我堂兄的孩子繼任,日后我入土了,家財便是我堂兄一家的。那我堂弟、堂叔,甚至是侄子,便會覺得這樣不公平,怎能讓那些家財被我堂兄侵吞。到時候哪怕沒有斗得兩敗俱傷,也會心有間隙。所以寧可將家產給外人,也不會給他們。給了外人,至少他們,還是同一陣營,家族之間也沒有斗爭,徐家仍舊源遠流長。”

    陸正禹微頓,“而我卻會被視做仇敵。”

    徐老爺沒有否認,又移目看他,等著他的反應。

    俊朗消瘦的面龐沒有露出任何氣憤的神情,他微點了頭,“我若和您一樣對徐氏家族,他們便不會仇視我,我也不是獨自一人了。”

    沒想到他竟立刻看得通透,連徐老爺都暗暗吃驚。他以為他會答“那就讓我成為那個敵人,成全徐氏一族的同心同力吧”,然而這種預想之內的迂腐答案卻沒有聽見。

    他說得這么快,剛才根本沒有去細想這件事。徐老爺要的就是這種心胸豁達,看事不拘泥也不虛偽的人。

    他忽然想起方才燒的信件,如果……如果告訴他陸芷已經找到,那他是否會忘恩負義離開?

    行商四十年,他早就習慣各種賭博,然而這一次,卻顯得這樣驚心動魄。

    是不是要賭一把?

    陸正禹見他面色不佳,喊他回神,“伯父?”

    徐老爺瞧他一眼,如果這年輕人真是自己的兒子該多好,可惜并不是。他又想起自己的親兒,為了不讓他嬌生慣養失了男子應有的擔當和氣魄,從不會親近他,甚至不茍言笑。

    兒子很出色,從沒讓他失望。只是同在屋檐下,卻只有簡單的問安,沒有半分親近。

    他并不在意,仍覺自己教得不錯。直到兒子病逝,一人獨坐房中,他才想起來,兒子還小時,總是要自己抱,被他冷臉訓斥了幾回,他就疏離了。也是從那時候起,兒子對自己只剩客氣。

    想起已故的兒子,他突然不敢賭這一把。

    他緩緩回神,起身說道,“將這些都看了,三個月后,我會來考你。”

    陸芷的事,他不能告訴陸正禹,因為他并沒有把握,是否能留下這傲氣的人。他不愿再失去一次兒子。

    三月十五殿試之日,厲太師也收到了探子打探到的消息。

    “那謝崇華前年成親,娶齊家女。其妻子祖父,正是當年宮廷御醫齊尋禮。”

    消息簡潔明了,卻正是厲太師最想聽到的。他眸光冷厲,恨聲,“當年沒有將齊尋禮大卸八塊,投入死牢,如今倒是他的孫女婿送上門來了!”

    那探子又道,“謝崇華會試得名第六,殿試只怕能進前十,到時圣上排定名次,無論前后,都是留在京師,太師要如何整治,任憑您高興。”

    厲太師冷笑,“若是這樣,豈不是太過便宜他?身為讀書人,最想要的便是功名利祿,我又怎能讓他如愿。”

    齊尋禮當年狀告太醫院院使,使得院使被革職,不久抑郁而死。而那院使,正是他的堂弟。從未受過欺凌的厲家便準備對齊尋禮下手。奈何當時圣上察覺到了苗頭,執意要保齊尋禮。齊尋禮也見苗頭不對,告老還鄉,圣上便順勢恩準,這才讓他逃過一劫。

    可當年殺弟之仇,厲家一直不曾忘記。

    如今重逢故人,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那人遲疑稍許,“那太師的意思是……”

    厲太師眸光冷然,低眉稍作沉思,此次的讀卷官有七人,那大理寺左寺丞和通政使司,還有云大學士都是自己的人,讓他們壓下謝崇華的名次,讓他與前十無緣。到時將他打發到偏僻地方做個知縣,要想重回京師出人頭地,做夢去吧!

    、

    ☆、第40章 君子之交

    第四十章君子之交

    考完殿試,謝崇華又去了一趟宋家。陸芷已經不再用警惕的眼神瞧他,喊他的聲音也大了。

    宋尚書從吏部回來,見謝崇華已來,說道,“明日就放皇榜了,你倒是比會試之后更見輕松,莫不是考得不錯?”

    謝崇華不敢說卷子考的輕易,只是也沒太過折磨。而且考完之后,就能回去見妻子了,想來也高興,“倒并不是這樣,不過是想到能回故土,歡喜罷了。”

    宋尚書笑笑,倒是個性情中人。留他在這陪陸芷玩鬧,自己回房先換官服。宋夫人過來為他寬衣,問道,“老爺之前不是提過,不能讓那謝公子做女婿,便收做門生么?這對他來說是多大的福氣,定會答應的,您怎的猶豫了。”

    “之前是這樣想,后來想想,倒顯得我奇貨可居了。”宋尚書搖搖頭,“這樣未免太偽君子。他若能留京城,我和他便是同僚,何苦還占他便宜,要喊我一聲老師。”

    宋夫人笑笑,“真是耿直脾氣。”丈夫從來都是這種脾氣,太過兩袖清風不與嫌惡之人相交,也得罪過不少人。否則以宋家和她娘家的家世,丈夫是能坐上一品大臣的位置的,如今看來,官居二品,也是造化了,“那若是他不能留京呢?”

    宋尚書這才說道,“那就認他做門生。”末了笑道,“以他的文采,又怎會不封三甲。”

    知其才華,便比本尊更胸有成竹。第二日一大早,就讓身強力壯的家仆快點去“擠”皇榜,仔細瞧瞧謝崇華得了什么頭銜。

    那仆人不負眾望,皇榜剛放半刻,他就瞧得了名字,急忙跑回來,進門就見老爺正在廳上等,喘氣說道,“中、中了。”

    宋尚書眉開眼笑,“第幾?”

    “二十一。”

    他一頓,笑還僵在臉上,“多、多少?”

    “二十一。”

    “這怎么可能!”宋尚書好不詫異,哪怕不是前十,十五以內尚可接受,怎會一跌跌到二十開外去了。他急得跺腳,“你再去看一遍。”

    仆人無奈,唯有再去。可看再多回,名次是不會變的,“的確是將謝公子點了二十一名進士。”

    宋尚書滿心不信,又想莫不是謝崇華發揮失利,考砸了?可見他神色輕松,并不像自己所猜的那樣。實在難耐,干脆去問此次的讀卷官去了。

    那讀卷官耳語說道,“文章雖不能說艷壓群芳,但也絕不會在三甲之外。我是批了‘上’的,許是其他六位讀卷官給了‘中’亦或‘下’。”

    宋尚書跟其他幾位讀卷官并不熟絡,這種事也不好問,可好友身為翰林學士,本就作得一手好文,待人作文素來苛責,他都說好的,那也不會假吧。思來想去,總覺奇怪氣悶。

    客棧之中,謝崇華也剛看完皇榜回來。鹿州一起上路來京的人已經有來恭賀的,無論如何,他也是進士了。只是私心而想,到底是和自己的期望有落差,仍有些失意。

    一路都考得不錯,怎么就在這緊要關頭出了岔子……

    他躺床上想了許久,才終于釋懷。

    大央人才百萬,天下士子那么多,寒窗苦讀,天賦異稟的更不少,如今齊聚一堂,一較高下,他未進前十,甚至前二十,這樣愁苦做什么。難道別的更有才華的人就該被他比下去么?不過是自己仍不夠刻苦,念的書仍不夠多罷了。

    只是如此一來……翰林無緣了。

    不能入翰林……無論怎么想,身為讀書人,他還是覺得不痛快的。

    委任狀還不知何時下來,更不知是去何處任職,但不能入翰林,在朝中得主事、中書、推官之類的官也好,至少是在京城,最壞的結果是一直等不來委任狀,其次便是被分派了去做知縣。

    他想起宋尚書是經手這些的,一時想去打探,只是又驚怕說是走了后門,就等著了。橫豎半個月內會有消息,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時日。

    五日之后,翰林那邊已經將編修庶吉士都招入,其他新科官職也陸續委任。終于是瞧見謝崇華的,這一看好不詫異,“太平縣知縣?”那可是南方小縣,還是個屬州下的屬縣。

    州分兩種,一種是可以和府并肩的,一種是隸屬府,歸府管的,俗稱屬州亦或散州。這屬州下的屬縣,簡直就是大魚小魚蝦米中的蝦米。更何況還是山高皇帝遠的偏遠南方,說是蝦米的須也不為過。

    多少領憑去做知縣的人,就此碌碌無為一生,因為你做再多的事,朝廷也不知道呀。所以寧可在京城做個小吏,也不做個知縣,一品一品往上爬,要重回京師,真不知要荒廢多少年光景。最可怕的是,不知何時初初為官的志向,就這么莫名掩埋了。

    他坐定沉思,好不壓抑。他記得謝崇華是分得去做知州的,為何一眨眼,委任狀下來,卻成了知縣?他當即尋了人問,問來問去都不得個準。可委任狀已蓋紅章,任他滿是疑問,一時也不知其中緣故。

    謝崇華接了委任狀,心中滋味已如黃連熬制的湯藥,悶得嘴里發苦。宋尚書約見他出來飲茶,見他面色不佳,親自斟茶,“你若是不愿去,借故回故里,等有合適的官派,再回京不遲。”

    他搖搖頭,雙手接過茶水。這一等不知又要等多久,家中供他念書,盼他出人頭地已經很久,實在不忍母親再被鄉里瞧不起,妻子總補貼嫁妝,女兒還小。至少他做官了,就不用再住在茅草屋,也不用再擔心吃喝,“先去上任,政績做好了,興許能回京。”

    宋尚書一時不忍說,在那種小地方,政績再佳,有生之年能升任成太守,已經是天賜恩寵。到底還是嘆氣,“老夫就怕你在那偏僻地方待久了,忘了如今這要回京上進的氣魄。”

    “定不會的。”謝崇華寒窗苦讀二十載,受盡饑寒受盡冷眼,可他始終不曾少看一天的書,哪怕是偶爾得病,臥倒床上起不來身,睜不開眼,也要默誦詩文。別的事他不敢保證,但以書為階,往上而行的決心,他卻很清楚。

    對手無縛雞之力又不會經商的書生而言,唯有做官這一條路了,那他又怎敢輕言放棄。

    宋尚書有愛才之心,猶豫再三才道,“你若是不嫌棄,拜在老夫門下,做我門生如何?”

    不知為何突然提這事,謝崇華好不意外,“尚書大人這是什么話,小生怎會嫌棄,只是小生不才,不敢辱沒宋大人的名聲。”

    宋尚書笑道,“若是品行不好,就算是狀元之才,老夫也不看一眼。只是官場上,若無門路,更易被人欺負。”

    謝崇華聽出話里的意思來,他是要給自己庇護?這天大的恩情他感激萬分,只是他有他自己的思量,“如果投您門下,只怕旁人會諸多謠言。這半個月來,我只想著和阿芷多親近,可卻忘了您是吏部尚書。同住客棧的人中,已傳出您會為我開后門,走捷徑的話。”

    “難怪最近你待的時辰少了,竟是有人在嚼舌根。”宋尚書差點拍案而起,“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他們多言。”

    謝崇華默了默,才道,“你我心如明鏡,奈何人言可畏。”

    宋尚書一時無法反駁,也無可反駁,終究是嘆了一氣,“這倒也是……”他搖頭笑笑,心知他不愿連累自己遭人非議,所以這門生,他是不會做的。寧可在官路走得更是艱苦,也不會拖人下水。越是這樣,就越為他惋惜。越是惋惜,就越想為他尋得真相。

    又過三日,謝崇華領憑離京,在去太平縣任職前,回一趟老家。在回老家之前,還得先去鶴州,將陸芷送到好友身邊。

    鹿州離京師近,只是謝崇華不知為何好友如今還沒有回信,按理說難道不應該一接到信,就快馬加鞭趕到京城?

    滿腹疑問到了宋家,宋尚書宋夫人早已等在大廳。宋老夫人不忍別離,便在房中沒有出來,暗暗拭淚。

    陸芷知道今日要離開這了,因為母親給她收拾好了包袱,將她平日的東西都收進箱子里,哥哥嫂子jiejie也陸續送了她許多好玩的玩意兒。

    恍惚間,那被人牙子迷暈過的腦子,好像也想起了類似的事。

    有人在給她收拾東西,將她喜歡的小物件都帶上。還給她束發,喊她……小妹。

    她被宋夫人牽到門口下了臺階,一直晃神。直到看見那從馬車上下來的人,她才回神,直愣愣看著他。

    謝崇華放好韁繩,恭敬作揖彎腰,“這些日子多謝宋大人宋夫人關照。”

    “客氣了。”宋尚書伸手托住他,一時感慨,“待你他日回京,定要告知于我。若在外有難事,也可尋我,能幫一分,定不會留半分力氣。”

    宋夫人在旁說道,“小六就交給你了,見到她的兄長后,定要來信告知,讓我們知曉她可安好。如果那戶人家不愿多留小六,我們會將她再接回來,好好照顧。”

    謝崇華一一應下,這才彎身去接一直沉默不語的陸芷,“阿芷。”

    陸芷左手還抱著他們買給自己的皮制小鼓,失神片刻,已被人抱上了馬車。

    宋尚書和宋夫人見她失魂,不敢多喚聲,怕她哭鬧不肯走了。那放下的簾子遮擋了三人視線,謝崇華也上了馬車,剛解開韁繩,身后的簾子又被撩開,陸芷探頭看著宋家夫妻,低聲,“阿芷要回哥哥那了,你們也要好好的。”

    幾人皆是愣神,謝崇華更是詫異,“阿芷……”

    陸芷神情落寞,她記不起太多以前的事了,腦子有些糊涂,可自從這謝哥哥出現后,她就隱隱感覺到,如今的爹娘不是她的爹娘。而她自己的爹娘,真的已經沒有了。

    她縮身回到車廂,抱著小鼓怔神坐著,大顆大顆的淚滴落小鼓,輕輕震響。因忍著哭聲,喉嚨都疼了。

    宋尚書和夫人相視一眼,隱約明白過來。陸芷徐不是受了驚嚇忘了事,而是自己不愿想起來。或許在兄長旁人的欺瞞中,她早就發現了一些端倪,然而她也跟著他們一起做戲,騙騙自己,就像爹娘依然在世。四兄妹相互隱瞞,殊不知,卻都已知道真相。

    何等聰慧,何等懂事,更讓人動容。

    馬車終究是離開了巷子,看得夫妻二人,已是垂淚。

    街道依舊喧鬧如常,特有的京腔調子很快就要消失于耳了。將離京師,連謝崇華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每看一眼,都是奢侈的停留。

    南方四月中旬的早上還帶著微涼,遠山如籠輕紗,白霧縈繞,葉子上還垂掛著露珠,茅草屋頂也覺有些濕潤。

    齊妙近染風寒,怕孩子也跟著得病,因此都是刑嬤嬤帶著。齊夫人又請了個奶娘來,喂食也不用她發愁。早上用過飯,她便坐在藤架旁,曬起暖暖晨曦來。

    白菜趴在地上,也跟著她一塊曬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