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氏和楊崎聽了這話，反倒傷心起來。閔氏道：“走了以后，多給家里寫信。”

    “女兒一定會的?！?/br>
    楊崎道：“等過幾年，事情淡了，一定還回來?！?/br>
    “這是自然的。”

    楊鶴道：“小丫頭夠狠的，二哥的喜酒，秀云姐的喜酒，你竟都不喝了。”

    楊雁回笑道：“要么，二哥晚幾年再娶？”

    楊鶴立刻道：“那可不成。”耽誤爹娘抱孫子也就罷了，居然還要耽誤他早日抱得美人歸。這卻萬萬使不得了。

    兄妹倆的話，又引得滿屋子人都笑起來。

    楊鴻搖頭苦笑，道：“我看你們兩個，這輩子是改不了這吵嘴的毛病了?！?/br>
    ……

    轉(zhuǎn)眼又是元宵佳節(jié)。

    京中和以往一樣熱鬧。無論先前因?yàn)樘雍头杜逍兄\逆之事，倒下了多少不可一世的權(quán)貴，都不能損這熱鬧一絲一毫。

    俞謹(jǐn)白和楊雁回沒帶隨從，兩個人一道在京中賞花燈。街市上到處都是陌生人，兩個人隨意走在人群中，卻不必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俞謹(jǐn)白還笑道：“咱們兩個第一次一起看花燈時的情形，你可還記得？那天晚上，你被人追的很是凄涼哪?！币灾劣诙蓟挪粨衤妨?。

    楊雁回氣得拿著手里新買的風(fēng)車作勢打他：“你又來提這事?！彼峭碇鴮?shí)狼狽。

    不過，說起往事，楊雁回還是很感激俞謹(jǐn)白的。那一日，他幫了她不少呢。這么想著，楊雁回也就不打他了，反而挽住了他胳膊。管他呢，反正街上誰也不認(rèn)識誰，就算別人當(dāng)她不是個正經(jīng)婦人，又與她何干。

    兩個人一直從楊雁回興致勃勃喜笑顏開，逛到她瞌睡連連。

    俞謹(jǐn)白最后抱著睡著的楊雁回，進(jìn)了他早就定好的客房內(nèi)。這是京中最氣派的客棧里最好的客房。楊雁回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穩(wěn)。俞謹(jǐn)白幫她蓋好被子，這才輕手輕腳的離去了。

    ……

    楊雁回睡到半夜里時，悠悠醒轉(zhuǎn)。目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一片潔白的月光，灑遍了大半個屋子。只是她的枕邊并沒有熟悉的呼吸和體溫。

    楊雁回推開錦被，披衣下床，叫了一聲：“謹(jǐn)白。”

    自然是不會有人回應(yīng)她的。

    夜半時分的屋子里靜的出奇。那會走過的喧嘩熱鬧的燈市，仿佛只是在夢里似的。

    楊雁回心底里忽然從未有過的害怕。她又叫道：“謹(jǐn)白，你快出來。你別戲弄我?！?/br>
    這一回，俞謹(jǐn)白終于被她喊了出來。他背著個厚實(shí)的麻布縫制的袋子，從窗子里跳了進(jìn)來，落地雖輕，但那麻布袋子里的卻發(fā)出了一陣還算好聽的聲音。

    楊雁回連忙撲上去，依偎在他懷里：“謹(jǐn)白，你去哪里了?！?/br>
    俞謹(jǐn)白騰出一只手來，點(diǎn)燃桌上的油燈，笑道：“我去拿了些好東西來。”

    “回來怎么不走門？”

    “我走時，怕人進(jìn)來擾了你，是在里頭插好了門的。既是跳窗子走的，自然還跳窗子回來。”

    俞謹(jǐn)白將麻布袋子里的東西倒在桌子上，那里頭滾出來的，竟是四錠挺大的金元寶。楊雁回拿起一枚金元寶，掂了掂，道：“這么重，有五十兩吧？”

    “奶奶好手力，一錠元寶正是五十兩，這是二百兩?！?/br>
    “你從哪里弄來二百兩金子？”

    俞謹(jǐn)白道：“這是我在賭坊贏的，遲遲未去領(lǐng)。再晚一些，日子就過了，賭坊就能賴掉不給我了。昨夜雖是正月十五，那賭坊也是通宵營業(yè)的。我便去將這錢領(lǐng)了來?！?/br>
    “你居然去賭？”楊雁回不但不高興，反而有些生氣。

    “就……就去了一回……去年就去了一回。”俞謹(jǐn)白道。

    楊雁回更不高興了，用力一拍桌子：“怪不得這般鬼鬼祟祟的。哪里是怕吵了我？我有那么不通情達(dá)理么？你定是想藏私房錢?！?/br>
    俞謹(jǐn)白：“……”

    ……

    正月十六，是個極好的天氣。藍(lán)天白云，好風(fēng)好日，比平日里暖一些，并不如何冷。

    俞謹(jǐn)白和楊雁回走時，來送行的人甚多。

    二人決定從通州碼頭，登舟離京。岸邊充斥著離愁別緒。楊崎、閔氏、向經(jīng)天、紅衣、張老先生、莊山和夫婦等一眾長輩就不說了，楊鴻、楊鶴、莊秀云、楊鶯、焦云尚、九兒等人也都來了。連許久未見的云澤、云浩也來了。

    眾人正在話別時，趙先生也帶了贐儀來為他們兩個送行。只是并未見季少棠來。

    不多時，葛倩蓉也趕了過來。葛倩蓉望著楊雁回，對她最想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秦明杰到現(xiàn)在還好好活著，已是楊雁回夫妻兩個大度了。楊雁回道：“小姨，你往后都要好好的。最難的日子都過來了?！备鹳蝗芈勓灾钡魷I：“莞……雁回，保重。”

    蕭夫人來得晚一些，但她甫一過來，便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俞謹(jǐn)白，我有話問你，你先跟我來。”

    蕭桐拉過俞謹(jǐn)白，上了船，進(jìn)了艙里。岸上的人不明所以，又不好去打攪。何況蕭桐才拉了俞謹(jǐn)白進(jìn)去，云香和翠微便守在了船頭上，他們也沒法過去打攪。

    楊雁回忙道：“我先進(jìn)去瞧一瞧?！?/br>
    蕭桐也不敢在這時候大喊，進(jìn)得艙里，只是一把將俞謹(jǐn)白推在一張矮幾上，這才壓低了嗓音，低聲質(zhì)問道：“你在戰(zhàn)場上，殺人沒殺夠么？好端端的，你昨日半夜?jié)撊腭T家，殺馮世莊和馮世端夫婦做什么？”sk

    楊雁回此時進(jìn)得艙內(nèi)，聽聞這話，嚇了一跳。

    俞謹(jǐn)白瘋了么？馮家二房三房的人再如何，畢竟也和他是血親，勉強(qiáng)也還算得是他的長輩。他如此行事，卻是為何？原來他昨夜出去的那一遭，不光是為著取回他的私房錢哪！

    俞謹(jǐn)白站好后，理了理衣襟，道：“姨母都知道了？”

    蕭桐道：“馮世興原本要尋個借口來送你，如今也送不得了。他雖不認(rèn)得那殺人的功夫是你使出來的，我卻是認(rèn)得的。一劍封喉，你怎地這么狠？還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你沒少撒迷香吧？”

    俞謹(jǐn)白道：“他們本就該死。姨母既然知道了，還請姨母多幫忙遮掩一些。我爹他還是有幾分本事和手段的，若真查到我頭上，對誰都沒好處?！?/br>
    “到底怎么回事？”蕭桐問道。

    俞謹(jǐn)白道：“我當(dāng)初抓到齊聲后，刑訊過他。他親口跟我說，當(dāng)初是馮家那兩個老王八蛋暗中指使他殺人的。那時候，齊聲和那兩個老王八蛋，都喜歡流連煙花之地，機(jī)緣巧合之下，他們便認(rèn)識了。這才有了后頭的事。”

    楊雁回驚得一把拿帕子捂住唇，這才壓制住了驚呼出口的聲音。

    那兩兄弟竟如此算計自己大哥。這頭故意指使人激怒胎相不好的大嫂，讓她動胎氣，那頭便對俞凝華母子痛下殺手。他們果真了解自己大哥，馮世興經(jīng)此一事后，多年無子，也不愿納妾?？上У氖?，馮世興卻沒能真正了解過兩個弟弟。

    蕭桐也被這話驚住了，半晌，方開口問道：“他們兩個是如何知道你們母子的？”

    俞謹(jǐn)白面色慘白，道：“他們并未對齊聲說過這個。不過齊聲聽兩個老畜生說話時，大約能猜到，是我爹有一日喝多了，宿醉在外。馮家派人去找他。那兩個老畜生后來找到我爹時，聽他說的醉話?！?/br>
    楊雁回是聽過這么一件事的。那一日，馮世興眼見俞凝華打扮的花枝招展，在煙花之地勾引男人，便喝醉了……原來后頭，竟還有這樣一件事。也難怪俞謹(jǐn)白從陜榆回來后，有段時間對馮世興態(tài)度大變。

    楊雁回原本見過最骯臟的內(nèi)宅，便是秦家和霍家。不想馮家也是不遑多讓，甚至更陰毒。

    俞謹(jǐn)白對蕭桐道：“他們難道不該死么！”

    若非他還要為俞家翻案，在整垮范佩行和太子之前，不宜有更多麻煩纏身，他早就動手了，才不會忍到昨夜。

    俞謹(jǐn)白又冷笑一聲，道：“我昨夜殺他們之前，倒也叫他們說了幾句話。原來那兩個老畜生做了這樣的事后，也害怕被我爹發(fā)現(xiàn)。他們也曾想過殺齊聲滅口，只可惜已沒那個本事了。這么多年了，他們也因心里有鬼，活得很有些不自在。我一劍了結(jié)他們，還叫他們解脫了呢?！?/br>
    蕭桐又呆了半晌，忽然道：“馮世興這個糊涂蛋。他這輩子，都活得稀里糊涂。”

    俞謹(jǐn)白急道：“你別跟他說?！?/br>
    蕭桐問道：“為什么？他憑什么不用知道？”

    俞謹(jǐn)白靜默半晌，道：“他已經(jīng)過得很苦了?！?/br>
    蕭桐怔了半晌，火氣雖已全消，口中仍是道：“說的好像別人都好過似的?！?/br>
    “這些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俞謹(jǐn)白道，“不要再有人繼續(xù)被那些事折磨了。往后，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活著，有什么不好?！?/br>
    楊雁回在一旁道：“姨母，謹(jǐn)白說的很對。”

    蕭桐最終也只得揮揮手，道：“我知道了。這件事，從今往后，就爛在我心里。便宜馮世興了！”言罷，轉(zhuǎn)身出艙。

    ……

    船開了，岸邊揮手的人群越來越遠(yuǎn)，直到漸漸看不見，楊雁回這才放下手來。

    船順著風(fēng)勢，一直沿著運(yùn)河向南去。她并未回艙，仍舊站在甲板上看兩岸風(fēng)景。俞謹(jǐn)白自然和她一起站在甲板上，瞧著兩岸大好河山。

    楊雁回道：“那些骯臟的事，總算真的都過去了罷？”

    冤情都已昭雪，惡人都已自食惡果。這人間，又是一個朗朗晴空。

    或許晴空下的陰暗角落里，又有新的罪惡在滋生，日后，又有人為自己所受的冤屈復(fù)仇。只是這滾滾紅塵里的無盡輪回，都好似再和她們無關(guān)了。

    俞謹(jǐn)白道：“自然都過去了。”

    楊雁回忽又嘆道：“我到底還是天真了。我以前總是想著，若當(dāng)年公爹能娶婆婆做正室就好了，婆婆就不會被賊人殺害，公爹也不用娶一個不喜歡的女子，夫妻兩個半生都不順心?！?/br>
    可馮家真實(shí)的一面，竟比她所知道的更陰暗。俞凝華就算嫁進(jìn)去了，只怕還不如做外室。

    俞謹(jǐn)白道：“這想法倒是也沒錯?！比赳T世興沒有那樣兩個混蛋弟弟的話。

    楊雁回又笑道：“或許有一日，每一對有情的男女，婚姻都可以自主，也再不必講什么門第，只肖品貌般配，性情相投便可。”

    俞謹(jǐn)白大笑道：“你可真是喜歡《焚書》里講的那套東西。或許會有那么一日吧，不過咱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風(fēng)大了一些。俞謹(jǐn)白在楊雁回的襖子外頭，又裹了一件斗篷。

    楊雁回對著碧藍(lán)的長天伸了個懶腰，道：“謹(jǐn)白，不如你來吟詩一首罷?！?/br>
    俞謹(jǐn)白見她好興致，倒也不扭捏，擁著她，望著浩浩蕩蕩的運(yùn)河，目力所及，是兩岸不斷向后退卻的冬景，他朗聲道：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云兩袖風(fēng)?！?/br>
    楊雁回摸了摸被震得有些發(fā)疼的耳朵，不滿道：“你又背著我偷偷讀《金、瓶、梅》。我已沒了你兩本了，你怎地還敢買？快交出來?！?/br>
    “為何你讀得我卻讀不得？”

    “我當(dāng)那是正經(jīng)書來讀，你卻不是。你只能看到那書里的yin?！?/br>
    “你也太小瞧我?！?/br>
    “快交出來！別逼我搜身?！?/br>
    “巴不得你搜，快來搜。要不要為夫幫你搜?！?/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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