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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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灃垂眸,怒意讓他幾乎無法壓住心神。 這股怒火是他的,同時亦來自幻象中的自己。 摸骨的結(jié)果是確鑿的,與釋灃同樣的根骨命數(shù)。只是這里的陳禾骨齡都十九歲了,卻比十五歲的少年還要瘦弱矮小。 看來陳家之前確實不算虧待陳禾,只是陳禾越大,三歲的心智就顯得越傻,在陳家誰也不把他當回事。每天份例里的吃食,負責采買的扣,廚房扣,最后丫鬟小廝也扣下點心自己吃了,傻子懂什么,就是踹陳禾幾腳,隔天他也不記得是誰。 大約在陳禾幼年時,奴仆下人還顧忌著家主,天長日久見陳家主人不歸,老夫人更是臥病在床,家里全是陳禾堂兄一家做主,錦衣玉食的他們不需說話,見風使舵的奴仆就能變了法的苛刻盤剝,誰會關(guān)心一個傻子過得如何? 如果—— 如果當初他將陳禾送回了陳家,只怕這就不是幻象,而是真實。 釋灃意識一陣暈沉,胸口窒悶。他心知不好,趕緊凝神調(diào)息。 饑餓難耐的少年很快又醒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仰頭看著釋灃,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幻象中的釋灃靜默片刻,取出一顆補氣丹,掰碎了,只敢給眼前少年十分之一。 修真界的靈丹妙藥很多,凡人一口吞下卻只有死路一條。 補氣丹是最溫和的一種,藥力均勻,丹藥并非中空,不會因為掰碎就失效。 被石中火寄身的凡人,經(jīng)脈都亂成一團糟,也不怕靈氣過多撐裂了。 釋灃之前聽石中火言語,知道少年四天沒吃過食物,赤風沙漠疆域遼闊,此處雖不在腹地,也深入兩百里,一時上哪里找吃的? 少年眼睛一亮,他去接丹藥的時候,隨著他蘇醒也跟著醒轉(zhuǎn)的石中火又急不可耐沖出來襲擊。 這次釋灃不客氣了,冷白火焰一閃而沒,石中火發(fā)出不敢置信的痛叫。 少年僵住,再次恐懼后縮。 幻象中的釋灃將大半粒丹藥緩緩送到口中,還故意咀嚼了一下表示這是能吃的東西,然后示意少年來拿剩下的丹藥。 僵持半晌后,才有細微聲音啞啞的說:“有火,危險…不能過來。” 調(diào)息中的釋灃再次一震,就似剛才的憤怒那樣,這種窩心的酸痛分不出來自幻象還是自己,修道人散盡七情,本不該有這番悸動。 只有水沒有食物的餓了四天,早就該失去理智,卻還能克制住,記得身上有火很危險的事,只證明了兩件事。陳禾身體經(jīng)常挨餓,加上他永遠不會記得幾天沒吃,所以這時還能勉強支撐。第二,當然就是有太多人在靠近陳禾時被燒成灰燼,生生讓有迷心癥的陳禾,看到火就記住了。 幻象中的釋灃用靈力包裹丹藥,讓它緩慢的飄過去。 少年好奇的戳了一下,丹藥就落在他手中,他猶豫的看看釋灃,好像相信了他,立刻把丹藥塞進了嘴里。 “笨蛋,誰讓你亂吃東西!”石中火這才緩過勁來,發(fā)現(xiàn)這番情景頓時大急,“我怎么對你說的,他是來殺我們的,那些人都恨不得殺了我們,把我從你身上搶走!就算我被抹掉靈智,可我好歹還活著,你怎么辦?” 石中火天性乖張,很不耐煩這個傻主人。 既教不會陳禾修煉法門,又不能幫忙,但它既生靈智,對陳禾還是有一分感情的。 “我們焚了云州,在天道那里,我們的罪行已經(jīng)罄竹難書,誰殺了我們都是大功德一件。你知道你欠的因果,死后就是投畜生道一千世都還不清嗎?” 石中火憤怒的念叨,念了沒幾句,它驚疑的叫了一聲,竟然真不是毒藥? 與此同時,釋灃的靜心調(diào)息似乎也起效了,周圍驟然一片昏暗,幻象不斷變化,定格在赤風沙漠邊緣。 月夜,裹著釋灃外衣的陳禾正躺在沙丘邊熟睡。 長眉道人拈著胡須,望著釋灃一個勁的嘆氣:“黑淵谷里那么多人,早知如此,我們這些老家伙跑出來一趟,說什么也不讓你來趟這次渾水!要不是火從云州燒到摩天崖,我們也…哎!只想著你有木中火,不懼這個魔頭,誰知道——” 釋灃皺眉,氣息一凜。 “好好,不是魔頭!”長眉老道趕緊改口,他拍著腦門哀聲說,“你真的要…傳他北玄派功法,繼你師門傳承?” “難道要看他身亡后投畜生道?”釋灃說完,就是一口鮮血溢出。 幻境里如此,真正的釋灃也受到影響,胸口氣血翻涌。 “釋灃你,你怎么說話了!”長眉老道一蹦老高,失聲驚叫,“我的三清道祖喂,你給我穩(wěn)著點,我們這群老家伙還沒死呢!你休想插隊去地府!” “我多年潛修,只望吾徒身無因果早入輪回,復得平安喜樂。”釋灃面容蒼白,神色冷漠的回答,“但若我親身去幽冥地府,與他們相伴,豈不更好,還修什么閉口禪?” “釋灃,你給老道想清楚了!”長眉道人頓足苦勸,“我知你在二十多年前來到黑淵谷時,就有死志。我等修道人看輕生死,不愿坐視無辜稚子喪命。但在我等眼中,他是無辜,天道卻不肯放過他啊!” 幻象中的釋灃走過去,撩開陳禾頭發(fā)給長眉道人看面相。 “這…這是?”長眉老道被驚住了。 “這孩子身無修為,被石中火寄身日久,撐不了幾日。心智不全,根本無法修行,想要救他只有一個辦法。”釋灃淡淡的說,“他不該死,我不想活,豈不正好。” 長眉老道焦躁的轉(zhuǎn)圈:“話不是這么說的,你見此子,憶起往昔,換了另一人,你不會動這種心思…也是趕巧!該死的,怎么會這么趕巧!!” 幻象中的釋灃拭去唇邊血跡,閉目運氣。 長眉老道急得趕緊撲過來:“釋灃你停手,換老道來!” “長眉道友,你出身洛河派,名門正宗心法,如何與他相融?” “你不是也——啊!” 釋灃眉眼不動,靜靜的說,“北玄俱滅,釋灃無牽無掛。此子若要修行,只能入魔道了,吾派功法,被我練得如同魔功。我真元內(nèi)含木中火,也能克制融合石中火…” 一語未畢,白焰大盛,藏匿在陳禾身上的石中火失聲慘叫。 先是痛罵尖叫,然后拼命叫陳禾幫他,奈何陳禾早已被釋灃施展法術(shù),睡得一無所知。石中火越來越恨,恨修真者,恨陳家,更恨這個傻子主人了。 它不但被抹去神智,還被木中火與真元徹底融合,世間再無它存在。 “好痛,饒了我,啊——”最后終于哭求的石中火聲音越來越小,釋灃將本命真元都緩緩化開灌入陳禾體內(nèi)。 這種堪比灌頂?shù)淖谂蓚鞒校冻龅氖鞘┬g(shù)者的生命,得到的是一切學識真元。 意識昏沉的最后,釋灃在即將蘇醒的陳禾意念里永久的留下一句話:“天道欲汝死,命數(shù)讓汝一生不幸,你就更要活著!斷絕七情,無心無愛,不要在乎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看天道能奈你何。” 第17章 尋機緣 “我,我說的都是實話!” 姚公子扶著膝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那身原本裁剪精巧質(zhì)地上乘的錦衣羅袍沾滿了污漬,有泥漿干涸后的斑點,褶皺里都是灰塵。一只碩大的青色蝎子趴在他袍上,翹著蝎尾,尋常人只看它一眼大概就要暈過去了,姚公子除了臉色蒼白,還算硬氣的撐住了。 ——前世他在一個小修真門派里做外管事,有時也負責照料拜訪山門的修真者靈寵,別說拳頭大的毒蝎,磨盤大的蜘蛛都見過。這些靈寵的毒液精貴著呢,魔修根本舍不得讓它們?nèi)ヒハU人。 毒蝎婆婆瞇著眼睛,她在綁走姚公子前跟蹤了多時,在火柱沖天而起的時候,毒蝎婆婆更親耳聽見姚公子驚恐喊叫隨從快走,嚷嚷著整個云州城都要被燒掉。 城東走水,住在西城客棧的人卻急著逃走。 修真者知道石中火的可怕不足為奇,一個凡人竟然聽說過,豈不怪哉? “師父,他肯定是在欺騙我們,赤風沙漠何等危險,即使是我輩中人,修為差一點也甭想平安出來。”一個彩衣銀飾的女子不屑看姚公子。 后者悄悄握起拳頭,悶不吭聲。 毒蝎婆婆當然不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但她的徒弟白蜈仙子卻在追蹤焚毀云州的魔頭時,在荒石灘里巧獲機緣,成為上古魔宗傳人,百年修至元嬰期。 既知這事,姚公子當然不敢得罪。 “我是陳府世交,他家后院池塘,我幼年時也偶去玩耍,當時就感到池水深處就像有什么東西在呼喚,但陳府小公子在那里出過事,奴仆看得緊,我沒接近過。”姚公子鎮(zhèn)定從容的編著胡話,“在那之后,我對那股危險的氣息都有預感,這位神仙jiejie若是不信,我也無可奈何。” 彩衣女子啐了一口,轉(zhuǎn)過頭去不搭理他。 毒蝎婆婆用沙啞的嗓音說,“你這小子,根骨都還能看,不算世俗之人。” “師父,你別聽他的!”女子大急,赤風沙漠何等險地,怎能被這油嘴滑舌的小子三言兩語糊弄去? “桀桀,乖徒不要擔心。”毒蝎婆婆敲了敲手里拐杖,滿是皺紋的臉露出陰森笑容,“小子,你在云州府就滿口胡言,欺我不知?婆婆可是把你隨從的話都聽得真真的,瘋癲的在半路上抓到一人,就說是陳府小公子,還擺出熟稔的樣子要送他回去。那陳家小子六歲就在山里失蹤,你會不知?” “陳家將這個消息瞞得死死的…” “你的小廝隨從,可是說過你正月時帶著節(jié)禮拜訪過陳家!” “在下年已加冠,如何能進后院,陳家傻公子一直被關(guān)在府內(nèi)。云州街頭相遇時,我確實驚詫,至于三年前秋葉寺之說,不過是哄騙于他。須知那傻子向來記不住東西,不要說三年前,便是三天前吃過什么都會忘掉。加上我對陳家后院池塘之事好奇日久,總想找機會試探一二,才有了那日言行。” 重生一回,姚公子自覺膽識長了不少,這番強辯,他眉頭一皺就信口道來,說完還為自圓其說感到沾沾自喜。 “嗤!”彩衣女子素手掩口,眼神里盡是嘲笑,“六歲走失的孩童,過了十多年,你竟能在鬧市街頭一眼認出?” “……” 毒蝎婆婆也忍不住怪笑起來。 姚公子汗如雨下。 “這…這是因為…”他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陳黍陳禾堂兄弟容貌確有一些相似之處,但絕對沒有到一眼能認出的地步。修真者們在陳家附近繞了這么多天,怎么可能沒見過陳黍的長相,就算姚公子信口雌黃說陳黍陳禾長得一般無二也沒人信。 不過那傻子確實有些不同,氣色好些,也不傻了。 更具體的區(qū)別姚公子根本回憶不起,畢竟對他來說,陳禾傻子時的模樣都是百年前了,早就模糊。讓他深深記得一幕是多年前下山采買,在小鎮(zhèn)上偶遇一身披雪氅,青鹖白袍的人,高高束起的長發(fā)盡是霜色,毫不在意的露出左鬢眉角的紅痣。 眼神漠然,目無下塵。 輪廓容顏僅僅二十許的青年,乍見很難想到是魔道尊者。 姚公子聰明的躲起來,沒有倒霉被燒成灰燼,也正因此,他驚駭?shù)膹膹U墟里爬出來時,顫抖得幾乎無法站立,心中五味陳雜,又羨又恨。 ——那就是陳家的傻子,那個連奴仆都不當回事的傻孩子。 如果不是石中火,陳禾能有今日? 天道機緣,憑什么有人好運如斯,他卻在塵土中苦苦掙扎?陳禾還像二十歲,他卻垂垂老矣,同是根骨有緣的修道人,為何會有這番差距? 他怨恨纏心,修為更無法提升,于是百年一過,連筑基都沒踏入的姚公子無聲無息死在了一個小門派里。 重活一世,難道還要重蹈覆轍? 就在姚公子心神動搖之際,忽聽一聲驚呼。 “師父快看!” 極遠的天邊出現(xiàn)一道赤色火柱,沖天而起,在夜色里格外分明。 “是石中火!”毒蝎婆婆激動的說,“那小子修為尚淺,逃至此處,就再也無法控制石中火了!” “師父,我們追得及時,提著這累贅小子,跋涉數(shù)天才到這荒石灘上,勉強能見這道火柱。徒兒只怕那些后面追來的人…” “哼!這火柱的位置,距離我們尚有一日的行程。”毒蝎婆婆也意識到她想撿這個便宜,速度比較要快,否則就來不及了,“傳聞里說這小子年不到二十,就已經(jīng)筑基圓滿,又傳他是大宗派弟子,不得不防他人前來分羹!如果不加緊腳步,只怕連口湯都趕不上了,蜈兒,你帶著這個小子找地方藏起來,我獨自趕去!” “這——師父,你需小心。” 毒蝎婆婆滿意的點頭,拋出一件法器,馭風急速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