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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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種心緒涌上心頭,她已無力再想其他,順著心念自背后擁住陸晉。沾滿淚的面價緊貼他微彎的背脊,一雙手換在他腰上,再沒辦法離開。 她哭著說:“我走了三千里,就為見你一面。二爺……你不能拿后腦勺對著我……” 陸晉雙手遮臉,卻擋不住哽咽聲自指縫中逃竄,他情難自已,心難自控。這一剎那有太多感觸,太多體會,狂喜與悲傷交疊,同時灌入心臟,如何能承受,如何能克制。 別后相見,竟似塵滿面鬢如霜,如同拋卻了前塵后世的來生相逢。 他最終平復,轉過身來低頭看著她說:“你受苦了。” 她含著淚搖頭,“我哪里苦,苦的是旁人。” 陸晉道:“你這輩子自跟了我,仿佛沒過幾天好日子。” “什么樣的才是好日子?日日藏在深宅等人賞就是好日子?我不覺得。”她說著說著又固執起來,拉著他說,“我就是要跟著你,天涯海角都跟著你。” 陸晉笑,“都說你心智過人,誰曉得原來是個傻子。” “傻就傻吧,如不是憑著一股傻氣也走不到這里。” “瞧著身打扮,還真襯得起這股沖天傻氣。” 意外重逢本是大喜,怎奈有情人雙雙紅著眼,流著淚,莞爾笑。 陸晉說:“我從不敢想,這輩子會有人為了我,單單只為我……” 他無法想象,她是如何突破重圍,顛簸流離,只身前來。其間多少苦難不必她開口,他在遇見她那一刻已然感同身受。 云意扯散了綠油油頭巾,露出松松散散兩只辮子,在他眼里猶如初見,仍是個十六七的青澀少女,在廣袤無垠的特爾特草原上鼓著兩腮同他鬧脾氣耍性子。 他伸手攬她入懷,“或許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在兵荒馬亂時離你最近,讓公主伸手一撈,便撈中個聽話得用的蠻人將軍。” “是我好命——” “是我好命,陸晉這一生甘與公主為奴,無怨無悔,永不相負。” ☆、第124章 落葬 一百二十四章落葬 她雖然從不去崇拜誓言,但有人說她自然樂意聽。苦痛過后的甜蜜帶著難以形容的厚重,被喜悅沖走的疲憊慢慢回潮。身體始終在抗議,她連日來的食不下咽種下惡果,腸胃脆弱如一層窗戶紙,一碰就碎。 他說完情話,她倚著他喊疼,嚇得他連忙把軍醫召來,云意卻說:“我就是餓,餓得胃疼。” 真疼出一身汗,勉強進了小半碗粥,窩在炕床上再沒力氣動彈。 “十九路十三——”陸晉桌上還剩殘局,她睡不著,索性靠著軟枕,閉著眼與他下棋。 陸晉一人擺兩人棋,抽出空來與她解釋,“賀蘭鈺射出當胸一箭,換旁人早該一命嗚呼。但怎奈我命大,讓查干背著從死人堆里逃出來,帶著剩下的三千兵馬潛伏在此。” “十七路十一。” “七路十二。”他落子后自報棋路,繼續說,“早先巴音已駐兵西北,胡三通已從蜀地動身,兵馬合計不下十萬,還有額日敦巴日,你可還還記得他?” “怎么不記得?一頭羊就想將我騙去草原。” “他折騰了這么兩三年又從北邊兒打了回來,這一回愿出兵助我回京。” “條件呢?” “重建互市,兩地通商。” 云意翻過身,將打散的長發都攏到耳后,輕聲道:“他也想趁亂來分一杯羹,可算是開竅了。但互市通商實乃難事,兩族矛盾太多,漢人素來精乖,蒙人又憨實,通常集市一開每三天就要鬧事。” 陸晉嗤笑,“精乖一詞用得極妙。” “依你看是如何?” “依我看,jian狡更恰當。” “以偏概全。”知他已有成竹在胸,她懸在半空的心徹底落了地。睜開眼靜靜看薄暮微光下他結實精瘦的側影,微微弓起的背是因對棋局的專注,依稀看得見他眉心深皺,專注的溫柔足夠讓人怦然心動。“該我提子。” 他搖搖頭,啞然失笑,“夫人棋藝精湛,陸某佩服。”攤開手轉過身面對她,坦然道:“我輸了。”可他哪里稱得上輸家呢?全怪窗外斜陽為他描一層金邊,悄然將他渲染成夢中神祗,無堅不摧。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 “正好,明日出門找個剽悍美人……” “不行——”音調拖得長長,不是威嚇,是嬌嬌軟軟相求。 他抬起頭來,笑得格外燦爛,坐到床邊俯下身撐在她上方,與她說:“我哪里敢呢,說笑罷了。” “連說說也不許。”她指尖輕點他裸*露的胸膛,看著層層交疊的紗布,蹙眉道,“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養養吧,養養就好——”他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話語間,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飽滿而紅潤的口唇近在咫尺,好似沙漠中干渴難耐的旅人終于找到一口泉,恨不能大口飲,放肆饕餮。 這一刻,他離她只有半寸,他的鼻息如此熟悉,忽然間勾起背后無數回憶碎片。 “曲鶴鳴重傷不治,就在接我回來的路上……”她極其平靜,用最直白的詞句講述最殘忍的現實。心痛的時刻已成昨日灰煙,余下是落進深淵的無力感,連傷痛都無力。 他一時難以接受,眼睛里寫滿了不置信,早先曲鶴鳴執意南下,他沒阻撓,如今見到云意頭一件就該謝他,卻怎能料到人已經葬身荒野。 “他…………” “背后一箭,射穿了肺,四周都是荒山野嶺沒人煙,他死在我懷里,很快……” 胸中一股氣沒頭沒腦亂竄,他忍得額上青筋暴現,終是沒能克制住,猛地一捶床,把原本已愈合的傷口再一次牽扯出錐心的疼。 他坐起身來,留一道落寞而孤獨的背影,夕陽的光已所剩無幾,垂死之時拂過他沉重的面容。 許多年前初見曲鶴鳴時,他還是個迂腐讀書人,現如今也沒改好,到了下面,恐怕要與閻王爺講道理。 陸晉遠遠望向窗外,恍然道:“他反復與我說,你遲早要出京尋人,但我不信,沒膽量去信。他主動請纓去往太原府辦事,所求為何顯而易見。一來沒料到他這能將你帶回,二來……”他沒能繼續往下說,云意也未曾答話。屋子里靜悄悄如寒夜,冰冷了每一個人的心。 許久,陸晉頹然長嘆,“想起來,子通家里竟連個可撫恤的人都沒有。” 曠古的悲涼自這一句話中來,云意心中負疚更深,她再不能當他是“仆”,生來就該為“主”搏命。 她何德何能只得曲鶴鳴以命相救?只因她出身高貴便永遠高人一等? 她的信仰一片片瓦解,這痛苦多過rou*體的折磨與疾病。 “是我不該……” 陸晉平靜如常,“行軍打仗,早知有這么一天,與你無關。” 天黑時她已入睡,夢中僅剩一片荒蕪,她想要告訴曲鶴鳴的話,再沒有機會說。 他不愿再見她,連夢也不愿。 第二天曲鶴鳴出殯下葬,儀式辦的簡單,省去了吹吹打打和尚道士。陸晉去見他最后一面,卻不讓云意近身。她遠遠聽見靈堂里低咒怒喝,爾后合棺落蓋,一行人送他上山就地入土。 陸晉自靈堂出來,臉色便再沒有好過。他始終皺著眉頭,僵著臉,沉痛似千斤在肩。 云意一路跟到山腰,因時值艱難,墓xue也簡陋得可憐。落葬后云意上香俯拜,謝他救命之恩。陸晉負手立在一顆矮樹旁,等儀式結束也不見提步,只擺擺手,令他們先行。 云意乘一頂滑竿下山,轉彎時回過頭來遠望,一處凸起的新墳,一襲頎長身軀,底色是漫山遍野的黃土地,零零落落的幾株枯草矮樹。寥寥幾筆已繪出此生訣別的蕭索肅然,忽然間陸晉上前兩步,伸手撣開墓碑上薄薄的灰。 他說了什么,她聽不見,也不愿去猜。 相逢、錯過、別理,人生大抵如此。 ☆、第125章 輪回 一百二十五章輪回 回憶重重似夢,老友醇和如酒。醉過這一回,唯等來生再相逢。 從此后曲鶴鳴這三個字還有誰記得? 說起來都是老舊泛黃無聊故事,連三歲小兒都不耐煩去聽。 直到夜晚相見,月朗星稀,樹影婆娑。 他散著長發立在窗前,剛硬的輪廓在月光下平添一分柔和。現下不是英武戰神,卻成天上謫仙。暮然時,惆悵若失。 云意坐在鏡前梳頭,陸晉神色如常,還能抽出空來與她簪花玩笑,唯獨笑容背后橫生落寞,最終只落得一句,“打仗么,總是要死人的。” “二爺……”云意抬眼對上鏡中人,他就立在她身后,只在鏡中留半個影,及一只提刀開弓的手,為她添上一朵舊宮花。 這天下由一群瘋狂的野心家撕咬瓜分,犧牲的卻總是底層螻蟻小民。誰的登天梯不是白骨累,權利背后從來沒有善,只有惡。 這條路荊棘滿布,誘惑叢生,她不知如此執著地走下去,到最后結果是好是壞,興許她與他雙雙面目全非,也許永遠也走不到終點。 云意的心上蒙一層灰,再不如早年間的信心勃勃。她被現實磋磨、傷害、碾壓,最終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承認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常。 近來時常夢到兒時舊事,或許正是源自于內心的恐懼與逃避。 她想回到哪里,連自己也認不清。 然則因禍得福,輾轉漂泊許久,她竟是在鳳臺鎮與陸晉擁抱一段好時光。于她而言,這段時日并無憂心事,如何反攻、如何□□篡位通通交給陸晉去頭疼,又因他早已遣人北上太原安置幼子,剩下她閑來看山看水,下棋飲茶,終能品一回悠然南山下的恬靜安然。 三月三上巳節,開春相慶之日。所處之地雖說破落簡陋,但總不缺云意這類在落魄不堪的歲月里也能逍遙自在的人。屋中遍插蘭草,餐桌上多一味野菜一壺屠蘇酒,更有娉婷佳人舉杯相賀,“書名薈萃才偏逸,酒號屠蘇味更熟。節后春滿人間,萬物勃發,借此良辰美景,我敬二爺一杯。” 陸晉原是忙得焦頭爛額,兩地兵馬調動,傳訊本就艱難,更何況眼下還需避人耳目,許多時候一隊人出去,也不見得有一人回。更要自籌軍餉,估量敵情,還需與貪婪狡猾的額日敦巴日周旋,沒一件順心事。但停下來遇上她毫無塵垢的笑,未經意時笑容已浮上嘴角,隨她舉杯,“也敬公主。” 她笑盈盈心無掛礙,“再有多少煩心事,都先放一邊,且陪我過節再說。” “真真霸道——” “咦?你難道頭一天認得我?才知我霸道?” 他不自覺跟著笑,搖搖頭無奈道:“原以為能改了你的性子,沒料到最后是自己磨出了一副好脾氣。” “可別,今兒是上巳節又不是乞巧節,二爺如此自夸,我倒是頭一個受不住了。” “叼嘴滑舌。” 正是春花爛漫時,連鳳臺鎮的黃土堆都開出了漫山遍野小白花,南歸的燕子早早開始筑巢繁衍,春光里嘰嘰喳喳奏出一段歡快的山野小曲,世間萬物仿佛都在此刻復蘇生發。然則他忽而長嘆,將時間拖得綿長無力,低聲道:“越是急迫,越是沒底。” 云意略有詫異,回望他,“這話竟然從二爺口中說出來,可真是稀奇。” 陸晉自嘲道:“算什么稀奇?我也不過是俗人而已。” 云意道:“天底下哪有必勝之戰,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陸晉道:“我是習慣了,卻不放心你。” “我?我自然跟著二爺。”